可疑的另一半

——真爱永不变在逻辑上是不是错误的?

岁月漫长,一个人肯定会变的,如果你最初爱之,最后仍爱之,那说明你的爱已经变了。

我是个写悬疑小说的。

有时候,我更像个心理医生。

前些天就有个中年女读者非要跟我见一面,她说她不追星,而是遇到了一个麻烦的问题,请求我来帮她解惑。

我让她写出来用邮件发给我,她却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件事我写不清楚。我相信,就算你也写不清楚。

好吧,就像有人对中国乒乓球队说:这个球你也接不着。放心,中国乒乓球队一定会马上派人过去看看。(有点飘。你们惯的。)

我跟她是在西湖旁的一个茶馆见的面。

很多读者都知道,我生活在成都,而她是杭州人,我飞过去找她了。

我走进那家茶馆的时候,她已经到了,面前放着一壶水果茶。她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木色书架,上面摆满了高高矮矮的书。她可能认为我是个作家,应该喜欢这样的环境,其实我很不爱读书。

她叫皮光环,不惑之年,7.2分姿色。她看到我之后,立即站起来朝我微微鞠了一躬:“麻烦周老师了。”

我说:“你客气了。”

坐下之后,她问我:“你喝什么茶?”

我说:“绿茶吧。”

她叫来侍应生,给我要了壶西湖茶。

侍应生离开之后,我开门见山地问:“什么情况?”

我采访的时候从来不带录音笔,而是刻在大脑里。

她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我感觉……我老公不是我原来的那个老公了。”

我等了会儿,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能继续发问:“你是说他变心了?”

她摇了摇头:“我怀疑……他和他就不是同一个人。”

这句话让我有点发冷了,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才开口:“长相还是他吧?”

她点了点头。

我说:“声音呢?”

她说:“也是。”

我说:“他的习惯有改变?比如,他过去怕水,现在却突然爱上游泳了。”

她摇摇头说:“那倒没有。”

停了停我又问:“你是指……那方面?”

她马上说:“那方面也没什么不一样。”

我说:“那是记忆吗?”

她皱了皱眉:“我没懂。”

我说:“就是你俩共同生活的记忆,他和你对不上。比如去年你过生日,他明明送了你一束鲜花,但他却认为他给你买了一枚戒指。”

她说:“这个问题也不存在。”

那我就困惑了:“你到底有什么证据呢?”

她说:“我没什么证据,但我就是感觉他不是他了。”

我说:“那就是你有问题了。”

侍应生把茶端上来,静悄悄地给我斟了半杯。

她说:“真的是他有问题。我之所以非要跟你说这件事,就是怕被别人当成神经病。这么说吧,跟你相处了13年的配偶换了人,就算什么都一样,你还是会有所察觉的,对吧?”

我瞄了一眼她的那壶茶,敏感地发现里面的水果都是助眠和安神的。

我说:“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一点点感受到的,没有明确的起点。”

目前的情况基本是这样的——她老公一切如常,但她就是认为他不是他了。我觉得这次谈话已经进行不下去了,但我千里迢迢地来到杭州,总不能一口茶不喝就离开,这么想着,我就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味道很清香。我说:“你的怀疑肯定有个开始,你再想想。”

她把头低下去,过了半天才抬起来:“应该是搬新家吧。”

终于出现了一丝丝我可以抓住的东西,我说:“具体点儿。”

她说:“过去我们跟他父母住在一起,去年我们刚刚买了套房子,在鸿通小区,是个大三居。我感觉他不对劲应该是在搬家之后。”

我马上追问:“搬家之后多久?”

她说:“想不起来了。”接着她又重申:“是渐渐的,就像你坐在浴缸里,开始的时候水是凉的,有人在一点点加温,你感觉不到什么,但最后你会发现水变成热的了。”

我说:“你们搬到新房子多久了?”

她说:“8个多月。”

我说:“你感觉他不对劲是在前期还是在后期?”

我还是想划定一个大致的时间范围,然后再追问她们两口子那期间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件。

她又摇起头来:“我确定不了。”

我说:“你好好回忆一下,你被这种猜测折磨了多长时间才想起联系我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她说:“很久了吧,我给你写过很多邮件,直到前几天你才回复我。”

我说:“那你查查第一封邮件。”

她说:“没用的,我给你写信并不是我怀疑他的第一时间。”

我突然问:“你们有小孩吗?”

她的眼神低落下去:“没有。我卵巢早衰,不能生育。”

完了,就是说,没有第三个人的说法。

她又补充道:“他有个儿子,跟他前妻一起生活。”

我只好信马由缰地问下去:“你们搬到新家之后发生过什么不一样的事吗?”

她说:“没有啊,就是日常生活,很琐碎的,他做皮鞋生意,每天都很忙,但一直不怎么顺利,勉强维持生计而已。我在一家公司做人事工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是晚上。”

晚上。

我好像又抓住了一个线头。

我继续启发她:“比如你们一起出去旅游,曾经遭遇过车祸……”

我为什么这么问你们应该懂的。

她摇了摇头:“都没有。”

静场。

用一句古老的形容就是:此刻的我已经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继续无精打采地问:“你跟他谈过这件事吗?”

如果谈过,我想从侧面听听那个男人的反应。

她说:“没有。”

泄了气的皮球又被踩上了一脚。

脏兮兮的皮球先生又问:“那你觉得你跟他这么过下去有问题吗?”

她突然变得很坚定:“有问题。夜里他躺在我身边,我经常整宿失眠。就算他是个陌生男人我都不会这么害怕,可他不是,他跟我老公一模一样,却不是我老公,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快崩溃了。”

我说:“恕我直言,那可能就是你的心理……作用了。”我尽量让自己的用词柔和些。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跟你聊聊我自己吧,其实我的神经很大条,结婚之前我谈过一个男朋友,他跟我闺蜜搞上了,直到我闺蜜的肚子大了我都不知情,还天天替她发愁,催促她赶紧跟这个小孩的爸爸把婚结了。还有,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爸在外地打工,我妈都不敢靠前,是我给我奶奶穿上寿衣的。不瞒你说,前不久我还找了个催眠师,结果他没有成功,他说,你这个人的被暗示性太差了,不适合接受催眠治疗……”

我也是山穷水尽了:“难道他是外星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

我说:“你看,如果他是人,一个普通的人,不可能好端端地变成另一个人,他又没有过生命危险,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变成鬼,那就只能是外星人了。我们不知道外星人到底有多先进,也许,他们可以变成任意一个地球人。”

她说:“如果是外星人,他们为什么选择了我的老公呢?”

我说:“那我就不清楚了。”

她想了想说:“不对。”

我说:“怎么了?”

她说:“外星人的身体里应该是金属的,可是半个月前我们去体检过,他还照了X光,没什么问题啊。”

我说:“大姐,你说的那是机器人,谁知道外星人的五脏六腑是什么样的。”

她说:“肯定跟地球人不一样吧?就算心脏多根血管医生都能看出来,如果有那么大的差异,医生肯定会说的呀。”

我说:“谁跟你说外星人的里面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又说:“既然都一样,那他跟我老公还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对啊,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她沉思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他不是我老公,怎么会没区别呢?”

我说:“我们走进死胡同了。”

她说:“我一直都在死胡同里。”

音乐变成了一首快节奏的歌,我断断续续听懂了部分歌词:……其实很简单,沙漠和青天……其实很简单,一个方一个圆……其实很简单,左手右手扳手腕……

这首歌我听过,但我觉得它此时深有寓意。

过了好半天她才再次开口:“对不起。”

我说:“没事啊,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应该我说对不起。”

很显然,我们的谈话已经进入尾声了,但我现在就离开还是有些不合适,我又说:“能讲讲你们的过往吗?”

她马上点了点头,然后就讲起来:“我们是13年前认识的。他比我大几岁,有过一次婚姻,刚离异。噢,对了,那时候我还在另一家公司上班,那个公司主要生产各种鞋类的塑胶、冲件、拉链等等辅料,他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之一。有一次,我们邀请了一批客户去海边玩儿,其中就有他。刚开始我对他没什么感觉,没想到,最后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我俩去海边走走吧,我就跟他去了,我们在沙滩上走了很远,聊了很多。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公司的几个人先撤了,他是下午的飞机。我到了机场之后,他给我发了个短信,我至今都记得,他说:‘涨潮了,你走了,我站在窗前,眺望着昨夜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此时正有几艘雪白的帆船驶过,有点伤感,我们那两行脚印再也找不到了。’我当即就退了机票,坐车返回了酒店……最后,我们两个人又在海边待了七天。”

我发现,她在回忆从前的时候表情十分生动。

她接着说:“半年之后,我们又去了那座海边的酒店,在那里举行了婚礼。”

说到这儿,她停止了讲述。

我说:“方便说一下你老公叫什么吗?”

她说:“章兴回。”

我说:“弓长张?”

她说:“不,文章的章,兴奋的兴,回家的回。比较难记。”

我用手在茶桌上写了写:“你俩挺配的。”

她说:“为什么?”

我说:“你不用在意,只是搞创作的人对文字的一种抽象感受。”

她说:“可是我想听听。”

我只好说:“把你俩的名字一对一地配对,会发现一些有趣的含义——你姓皮,这个字是倾斜的,而他姓章,这个字非常端正,你俩互相弥补,也符合女人和男人的特性。你中间的字是光,他是兴,从某个角度说,这两个字是一样的,都是上面三笔,下面两笔,中间一横。你最后一个字是环,从表意的角度说,它是圆的。他最后一个字是回,从象形的角度说,它是方的。”

她使劲点了点头:“不管真假,你说的都特别好。”

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章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了想说:“骨子里有点浪漫,过去还写过诗,文笔挺好的。然后……心地善良,做事专注。”

我说:“那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现在也是这样啊。”

我说:“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说:“不再写诗了……再没什么了。”

我就像辩论抓住了对方的漏洞,马上说:“那你为什么说他不是他了?”

她说:“这个我早就说过了啊,就是一种感觉。”

我们的谈话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沉默了一下,我接着寻找话头:“他对你有什么变化吗?”

她说:“他对我一直都挺温柔的。”

我说:“如果过去他对你是5,现在是6还是4?”

她说:“还是5。”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抽这个女人一巴掌,说不定她一下就清醒了,瞪着我问: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都对你说什么了?

我终于认怂了:“看来,我只能帮你想想谁能帮上你了。”

她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下去。

接着我真的闭上眼睛想起来,大脑里飘过了很多人:蔡骏?帮我解决所有难题的助理季风?如来(如来不是哪个人的笔名,就是如来佛祖本尊)?姚明?我甚至还想到了我认识的一个西安的派出所所长……

想来想去也没人解决得了她的问题。

我索性快刀斩乱麻:“我给你个建议吧,如果你觉得他实在有问题就离开他好了。”

她说:“你是说离婚?”

我点点头。

她说:“你觉得我离得开他吗?”

我说:“你不是说他和你老公没有任何区别吗?难道他还会害死你?”

她说:“真到了那一步,我不确定他会不会突然变脸。而且,就算我离开他了,我去哪儿找回我自己的老公呢?”

我觉得我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中。

客观地讲,有的球中国队也不一定就接得着,况且我还吹牛了,我的真实水平顶多是个市级亚军……所以,我要撤退了。我说:“那我最后给你一个建议吧。”

她马上盯住了我的眼睛。

我说:“既然你们是夫妻……”

她立刻打断了我:“现在这个人跟我不是夫妻。”

我卡了一下,接着说:“不管他是谁,既然现在你们以夫妻关系生活在一起,我觉得你应该跟他戳破这层窗户纸,看看他有什么反应,然后你打电话告诉我,我们再一起判断一下。”

她很痛苦地摇了摇头说:“我现在都不敢回家了。”

我愣了愣,心里说,那你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我忽然警惕起来,面前这个女人是我的读者,她是不是在整蛊我?编个无解的故事,然后看我怎么应对……

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消了我的怀疑,她说:“对了,前几天我在家里偷偷安了个监控,想看看我不在家的时候他都有些什么举动……”

我马上来了精神:“我能看看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她说:“他去上班了,应该不在家。不过我给你带来了前几天的一些视频。”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电脑。等待开机的时候,我急切地问:“你有什么发现吗?”

她摇了摇头。

电脑打开了,她把笔记本转向了我,我点了播放,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客厅的全貌。她说:“我把摄像头安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里了。”

画面中没有人。

快进。

有人按密码锁,门打开,一个高个男子出现了,他穿着一件白色条纹短袖,一条卡其色休闲裤,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皮包,我注意到他腕子上戴着一块机械表。此人没什么突出的特征,只是长的很干净,皮肤干净,发际干净,眼神干净。

皮光环从某个房间出来了,她的半个身子进入了画面:“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章兴回在换鞋:“在外面谈完事情就直接回来了。”

皮光环说:“一会儿出去吃吧。”

章兴回把脱下的鞋放进了鞋柜里:“晚些吧,我刚刚在咖啡馆吃了些甜点,肚子还撑着。”

然后他把皮包放在鞋柜上,朝一个方向走过去,走出了画面,过了会儿,传来了洗手的声音。皮光环也走出了画面。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就有点听不清了。

我没有问这个章兴回过去喜不喜欢吃甜点,也没有问他过去脱下鞋之后是不是习惯性地放进鞋柜,也没有问他过去是不是回家就洗手……皮光环早都说过了,她老公跟过去没什么两样。

快进。

两个人都穿着浅色睡衣坐在沙发上,中间有两尺远的距离。皮光环的手里拿着一瓶奶,章兴回举着遥控器在操作。

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快如爆豆的解说,电视里应该是个篮球节目。

章兴回换了台,传来一声娘娘的:“皇帝诏曰!”那应该是一部古装剧。

章兴回又换了台,突然安静了,过了会儿,冷不丁传来主持人的尖叫声:“他成功了!他用铲车打开了啤酒瓶盖儿!”

章兴回又换了台,传来了如来的声音:“不有中有,不无中无……”我忽然意识到这是《西游记》“真假美猴王”那一集!神经一下就绷紧了,紧紧盯住了章兴回的表情。屏幕光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有些阴森,当然,屏幕光也照在了皮光环的脸上,同样不明朗。电视里传来两个美猴王的打斗声,不知道是孙悟空还是六耳猕猴说话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见到如来就晚了!”另一个说:“俺老孙从来不后悔!”

章兴回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他似乎对这个剧也不感兴趣,又换台了,传来电视购物的吆喝:“今天看到我们这个节目的观众有福了,拨打电话的前30名观众将获得一折的优惠!……”

他没有再换台。

快进。

很晚的时候,这对夫妻要休息了,他们关了灯,离开了客厅,此时画面里的客厅是黑白的,隐约能听见洗漱的声音。

快进。

早上,皮光环吃完早餐匆匆去上班了,章兴回应该还在睡觉。

皮光环出门之后,我继续快进,大概10点左右,章兴回起床了,他一直没有来到客厅,只能听见他洗脸,吃早餐,刷牙,然后好像去了书房,断断续续传来敲击电脑的声音。将近中午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纯蓝色T恤,一条黑色休闲裤,终于来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来,刷起了手机。大概20分钟之后,手机响了,他坐直身子接起来:“小刘,什么事?……你跟他说,现在公司有点困难,下个月,下个月一定给他把款子打过去……嗯?那就由他去吧。”

挂了电话之后,他还愤愤地骂了句:“脑兮耷落。”

接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要出去了,走到门口,他还专门检查了一下皮包,然后才一步跨出去,“哐当”一声锁上了防盗门。

快进……

我就这么一连看了三四天的视频资料,都是两个人的日常生活,稍微少了些生气,可能是没有小孩的缘故,我从章兴回的身上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我把电脑还给了皮光环。

她问我:“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摇头。

她说:“现在你应该理解我了,不管我用了什么办法,还是找不到破绽,我都要疯了。”

我有点不耐烦了,大声说:“那就说明没有破绽啊!”

她赶紧点点头,然后小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接着她就看向了茶桌,表情显得有点可怜。

人没走,茶已经凉了。

我突然说:“现在你打开实时监控。”

她愣了一下,说:“他没在家。”

我说:“我看看。”

她掏出手机,打开监控画面,递给了我。

画面里是客厅,灰色的转角沙发,银色双层茶几,黑色曲面电视,几只蓝色布面矮凳……

家里确实没人。

皮光环好像感觉总谈她的事情有点不礼貌,她问我:“周老师,你平时的生活都是什么样子的呀?”

我说:“一般在家里写作,偶尔去工作室跟小伙伴们碰个面。”

她说:“你太太跟你是同行吗?”

我说:“算是吧,她一直给我做助理。”

她说:“假如有一天你和我一样,感觉她不再是她了,你还会继续爱她吗?”

我说:“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别人变成了她,我不会爱她,那是我对她的忠贞;如果她变成了别人,我会继续爱她,那是我对她的不渝。”

她琢磨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她好幸福。”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十多分钟,我一直盯着画面,等着她老公回家。突然我听见厨房还是什么地方传来了响声,好像什么餐具掉在了地上。

我说:“你家有人!”

她立即站起来,凑到了我旁边,也盯住了手机。

过了会儿,又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扭头问她:“你觉得这个人是你老公吗?”

她皱起了眉头:“他一般白天不会回家的呀。”

我们再次盯住了监控画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这个人终于出现在了客厅里,正是章兴回,他穿着浅灰色的居家服,急匆匆地去了阳台,过了会儿又返回来,再次走出了画面,接着传来了更大的动静,好像他在拖动椅子,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就停止了,我和皮光环等了好半天,章兴回始终没有出现,眼下,画面里只有静态的客厅——灰色的转角沙发,银色双层茶几,黑色曲面电视,几只蓝色布面矮凳……

皮光环探询地看了看我,似乎在问:他在干什么?

我轻轻“嘘”了一声。

客厅里一直无声。

大约过了一分钟,画面里突然冒出了一颗巨大的脑袋,把我吓得一哆嗦,把皮光环也吓得一哆嗦——此人正是章兴回,他应该是踩在了椅子上,正死死地盯着这个摄像头……

我和皮光环都不敢说话了,就这么跟他对视着。

过了会儿,他举起了一把螺丝刀,恶狠狠地朝着摄像头插过来,手机一下就黑屏了。

我怔忡了一会儿,把手机递给了皮光环。她接过去,很紧张地说:“被他发现了……为什么呢?”

我说:“你把他的手机号给我。”

皮光环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去见见他。”

皮光环就把章兴回的手机号发给我了,不过她并不抱什么希望:“我都跟他在一起生活13年了……你跟他只见一面,能看出什么呢?”

我说:“我想试试。”

接着我就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起来,我果然听到了章兴回的声音:“哪位?”

我说:“你好,我是皮光环的心理医生,我想跟你谈谈。”

他过了会儿才说话:“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说:“是的,我跟她打交道已经快一年了,问题有点严重。你今天方便吗?”

他说:“方便。”

我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说:“你直接来我家里好了,我把地址发给你。”

我说:“好的,一会儿见。”

他说:“一会儿见。”

挂了电话,我对皮光环说:“我现在就去你家,聊完了我会跟你联系。”

她很感激地点了点头:“太麻烦你了。”

我说:“你是我的读者啊,应该的。”

我离开茶座就收到了章兴回发来的信息:拱墅区下塘路鸿通小区2栋3单元1802室。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直奔鸿通小区。

老实说,我的心里有点虚,我不是去郊外见一个杀人恶魔,也不是去湖底找个淹死鬼,没人知道我要拜会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鸿通小区的楼房主体是黄色,很漂亮。绿地宽阔,但是没看到一朵花。几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玩耍,他们给了我很大勇气。

我很快就找到了2栋,走进三单元,乘坐电梯来到18层,按响了1802室的门铃,这一刻我冷静多了。

门开了,我看见了视频中那张熟悉的脸,他说:“你是……”

我说:“皮光环的心理医生,我姓周。”

他后退了一步:“你请进。”

我说了声:“谢谢。”

然后我换了鞋,在客厅坐下来。他说:“喝点茶吧?”

我说:“有苏打水吗?”

他说:“有的,你等下。”然后他就去了厨房。

我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看空调的出风口,整整齐齐,并没有被拆卸的痕迹,看来章兴回已经把它复原了。

过了会儿,他拿来了两瓶冰镇的苏打水,打开,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

我先开口了:“最近你们夫妻关系怎么样?”

他说:“挺好的啊。她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说:“没有,我只是感觉她有些焦虑,希望找到原因。”

他说:“可能到了更年期吧。”

我一边观察他一边说:“你好好想想,会不会跟你有关系?”

他也开始观察我了:“为什么会跟我有关系?”

我说:“比如你变了。”

他看着我突然不说话了。

我说:“请原谅,我只是在排除。”

他这才开口:“我在外面没有小三儿,对她也一直百依百顺,没有任何变化啊。”

我说:“你再想想,比如跟过去相比,你的性情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把头仰起来看向了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性情……”

我又补了一句:“或者换个说法——你的灵魂。”

“灵魂”这个词似乎刺激到了他,他再次盯住我,又不说话了。

我马上避开了他的眼睛:“我只是个提醒。”

过了会儿,他突然笑了:“灵魂是不会改变的,除非被替换。”

我的心就像突然滚过了一个巨大的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这一瞬间我已经认定他不是皮光环的老公了。

市级亚军打算逃走了。

他又说话了:“实际上我反而感觉她不是她了。”

这句话让我怔了怔,嗯?

他接着说:“应该是搬进这套新房子之后吧——噢,我们是去年搬进来的,虽然她在外貌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我就是感觉她不是她了。你跟你聊天的时候透露过什么吗?”

我的思路被反转了一下:“你有什么证据吗?”

章兴回摇摇头:“没有,就是一种感觉。”

接下来我们又开始重复我和皮光环的对话了,我问他:“你们搬到新家之后发生过什么不一样的事儿吗?”

章兴回说:“没有啊,就是日常生活,很琐碎的,我做皮鞋生意,每天都很忙,但一直不怎么顺利,勉强维持生计而已。她在一家公司做人事工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是晚上。

我记得皮光环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一模一样。

我继续启发他:“比如你们一起出去旅游,曾经遭遇过车祸……”

章兴回摇头:“都没有。”

我又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停了停我又说:“那你觉得你跟她这么过下去有问题吗?”

章兴回想了想说:“老实说我有点害怕。”

我想说:你觉得她是外星人吗?但是皮光环说过,他们俩半个月前一起去做过体检,章兴回没问题,那皮光环也肯定没问题。所以我就没有问出来,而是换了另一句话:“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谈谈?”

他没有回答我,突然说:“我在家里安了个监控,想看看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我一愣:“你安在哪儿了?”

章兴回朝着客厅的空调出风口指了指:“就在那儿。”

我彻底蒙了,皮光环也把监控安在了那里,难道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设备?

我说:“然后呢,你发现了什么?”

章兴回摇了摇头:“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只是……昨天我正在公司观察她,突然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说着他把手机拿过来,找到一个视频,递给了我。

我点了播放,还是这个客厅,不过角度有点不同,章兴回安装的监控应该在空调出风口的另一侧。皮光环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居家服,正躺在沙发上玩ipad,过了会儿,她突然站起来走出了监控画面。整个房子变得特别安静,她应该去卧室睡觉了。我等了一会儿,画面里突然出现了一颗巨大的脑袋,我又被吓得一哆嗦,此人正是皮光环,不知道她是怎么爬上来的,她死死地盯着摄像头,突然举起一把螺丝刀狠狠戳过来,手机立刻就黑屏了……

我也像监控遭到了破坏,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过了会儿,我终于回过神来——毫无疑问,这两口子在合伙坑我,但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坑我。

我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站起身来:“你们两口子的事情太复杂了,我解决不了……哪天再打电话吧。”

说完就走向了门口。

章兴回说:“抱歉,让你费心了。我还是想知道,我太太都跟你聊什么了?”

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她的说法跟你一样。”

他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打开门退了出去:“章先生,再见。”随后就把门关上了。我快步走到电梯前,手忙脚乱地戳了戳下行键。电梯慢腾腾地升上来,谢天谢地,章兴回并没有追出来。

我下了楼之后,直接打车去机场了。

登机之后,起飞之前,我给皮光环打了个电话,对她说:“皮光环,对不起,我要离开了。”

她愣了愣才说:“怎么这么急?”

我说:“我在这里毫无意义。”

她说:“你跟他谈的怎么样?”

我说:“他跟你的说法一样。”

她说:“什么意思?”

我说:“他认为你不是你了。”

她似乎有点意外,一下就沉默了,我说:“所以很简单,既然他不再是他了,你也不再是你了,那你们互相就是陌生人,赶紧分道扬镳吧。”

我突然听到了她的哭声。

我说:“如果你不想离开他,那我最后最后最后再给你们一个建议——搬出那个1802室。我发现,你们都说是搬进那套新房子才觉得对方不对头的。”

皮光环突然就不哭了:“1802室?”

我说:“对啊,你们现在那个家。”

她说:“我家是1801室啊!”

我的脑筋一蹦。

这时候空姐走过来了:“先生,请您关掉手机,谢谢。”

……

很多人都知道一个有趣的现象,从成都飞杭州只需两个小时,但是从杭州飞成都却要三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闭着眼睛在钻牛角尖,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这就是皮光环和章兴回合伙搞的恶作剧。

写封邮件逗逗我没关系,劳我千里迢迢跑一趟,这就有点玩过了。

飞机落地之后,我给皮光环发了个短信:我很不喜欢你和你老公的这个游戏,不要再打扰我了。

她发来了一个问号,我没有再回复。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大概半年之后,我和太太一起去北京出差,我顺便拜访了我的师父。我对他讲了这件事,他听了之后,并不认同我的结论,他说:“我觉得,1801室和1802室中间的那面墙隔着两个平行空间,他们都走错了。”

听了这话,我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所谓平行空间只是一种宇宙学理论,没人亲身经历过,顶多从某些电影中对其有些了解,难道现实中真的出现了这种玄之又玄的事?

我忽然想给皮光环打个电话。

然而她却关机了。我又给章兴回打了个电话,他也关机了。

就在这天晚上,我躺和太太躺在公寓式酒店的**,她在看书,我一边刷手机一边还在琢磨那两口子的事儿,突然看到一个新闻标题:《杭州杀妻案告破》。我情不自禁地打开看了看,内容是——丈夫张某和妻子皮某由于财产问题产生矛盾,张某将妻子残忍杀害并分尸……

虽然张和章音同字不同,但我还是觉得当事人就是我见过的章兴回和皮光环!

结合这个新闻,我把事情经过大概梳理出来了——

七八年前,章兴回和皮光环曾在农村买过一座东倒西歪的房子,他们简单修葺了一下,当了仓库,用于堆放皮鞋原料。去年,他们刚刚搬进新房不久,意外地听说那个地方要拆迁,他们将获得挺大一笔补偿款,两口子非常高兴。由于这是夫妻关系之外的家庭财务事项,皮光环并没有对我提起。在等待拆迁的过程中,章兴回提出,他儿子明年要结婚,他希望用这笔钱帮儿子买一套婚房。皮光环没有同意,她父母还住在丽水农村,她希望在杭州给他们买套房子养老,也便于照顾。章兴回并没有再坚持。

章兴回对皮光环产生了不满,两口子开始争吵。从那以后,他们的矛盾不断升级,终于崩裂,分居了,章兴回留在了1802室,皮光环搬到了1801室。就这样,两个人相邻而居,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也许,皮光环在内心里很想回到她和老公过去那段平淡的时光,她把1801室布置的跟1802室一模一样。

直到皮光环要去丽水接父母的前一天,喝得醉醺醺的章兴回半夜潜入了1801室,悲剧就发生了……

皮光环死在了1801室,章兴回在1802室被警方带走。

我跟皮光环见面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正是因为那笔还没有拿到手的巨款才让她和章兴回都感觉对方有了变化。但我死活不理解,那时候他们还没有买下1801室,为什么在皮光环的讲述中,她已经住进去了?

我突然坐起来,问太太:“我们这个房间号是多少?”

太太说:“1802室。怎么了?”

我说:“呃……没什么。”

实际上,这世上的很多夫妻都住在1802室。

我看了看手机,打算给我师父打个电话,说说我的疑惑,但马上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感觉他也不靠谱。

接着我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1802室从四面八方注视着我,不作任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