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家乡路几许

——你喜欢地域黑吗?你喜欢地狱黑吗?

王简准备了两三年的时间,终于驾车出发了,奔向了西藏的羊卓雍湖。

他从天津出发,过河北的保定,过山西的朔州,过陕北的榆林,过甘肃的兰州,过青海的西宁……

其实,王简并不是地道的天津人,他父母都是部队上的,他从小就跟随他们东南西北地迁移。说起来,他出生在成都,初中去了昆明,高一下学期又去了广东的韶关,直到高考,他的大学是在上海读的(这期间他父亲还被借调到河南新乡半年),毕业后,他在北京找了份工作,这时候父母又调到了天津,他辞了职,也去了天津,没有再出去工作,一直在家里写段子,收入还不错。能养活自己之后,他的剩余时间都用来喷人了,最近两年,他在网上坚持不懈地骂河南人,引发了一场场大战,不过他很狡猾,一直自称是温州人,于是很多河南人都把矛头对准了温州,言语不堪入目,他这么做的性质有点类似那个老段子:一个中国人在欧洲吐了口痰,被一群人指责,他赶紧离开,并丢下一句:撒由那拉。应该说,王简骂人的技术登峰造极,但跟本故事没有太大关系,不提。

这一天,他离开格尔木,大概驶出了70多公里,突然听见车子有异响,好像风扇刮到了车体,刚开始很轻微,他没怎么在意,但越来越严重,他只好停下车去检查。

他开的是一辆大Jeep,越野性能良好。他打开机盖之后,发现了严重问题——风扇跟发动机是一体的,不是风扇的问题,而是发动机移位了。

这条公路跟搓衣板似的,硬是把固定发动机的粗壮螺丝颠断了,如果再开下去,这车可能就报废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信号,脑袋一下就大了。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此处不见人烟,他只能等待有人经过,搭车返回格尔木去寻求救援。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又不甘心,把车发动着,小心翼翼地朝前开,希望看到公路旅馆之类的地方。

他朝前移动了大概七八公里的样子,真的在山脚下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门口停着一辆灰色的越野车。公路旁有一根木杆,上面挂着个轮胎,轮胎下拴着一块木板,用毛笔写着:补胎。

王简的心里一下就亮堂起来。

他把车开过去,停在了那座房子的门口,从车上跳下来。高原昼夜温差之大,简直是从夏季到冬季,一阵风吹过来,王简打了个寒战,他大声喊道:“有人吗?”

没人应。

这是两间破旧的青砖房,一个房角还掉了几块砖,看上去豁牙露齿的,门开着,两扇窗子关着,屋里黑糊糊的。门口的沙土地上都是机油的痕迹,还有横七竖八的车辙。旁边有个马厩,土坯的,里面拴着一匹栗色的藏马,它闲闲地甩动着尾巴,并不看王简。

王简朝屋里又喊了声:“师傅,我修车。”

还是没人应。

王简绕到越野车前面朝驾驶室看了看,里面是空的,车牌是青H。

他四下巡视了一番,平坦的青藏高原上生长着半青半黄的草,天还没有黑透,能看见远处的雪山,就像个历尽沧海桑田的白发老翁。

王简慢慢朝屋里走去,一边警惕地观察一边试探地问:“这里没人吗?”

依然没人应。

他跨进门槛之后,闻到了一股残留的烤肉味道,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在他背后说话了:“干啥的?”

王简立刻回过头去,一个十分高大的中年男子堵住了门口,正咄咄逼人地瞪着他。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王简多少有些紧张,急忙说:“我的车坏了,你能给修一下吗?”

这个男子说:“我只会补胎。”

王简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蠢了,那根螺丝断在了发动机里面,就算4S店也需要高精尖的工具才能把它弄出来,这种活儿交给一个补胎的,等于让幼儿园小朋友去解大四的物理题。

王简又问:“那你这里有座机吗?”

这个男子说:“打不通了。昨天起了沙尘暴,可能把电话线刮断了。”

这就叫船破偏遇鬼头风。王简说:“大哥,你看天就要黑了,我能不能在你这里休息一下?等有车过来,我搭车去格尔木找救援。”

补胎男一点都不热情,直接报了价:“热水一碗10块,吃饭一顿50块,住宿一夜80块,停车一夜20块。”

老实说,在这种人迹罕见的地方,补胎男的收费并不贵。只是停车收费有点没道理,或者说很难界定,这里天高地阔,到处都是停车场,王简可以开远点啊,哪里才算界线?

不过,王简不傻,他当然不敢这么干。

他对补胎男说:“好的,谢谢。”

补胎男并不跟他客气,皱着眉毛问:“你住不住?”

王简说:“我住。”

补胎男说:“那你吃饭吗?”

王简说:“不用了,我有泡面。”

补胎男当即就算出了费用:“110块。”

王简想都没想,伸手就掏出了手机,补胎男说:“没信号,你给现金。”

王简知道这一路上肯定需要现金,他出发之前取了两万块,他说:“那你等一下。”

他回到车上,打开背包,抽出两张一百元的,跑回来,递给了补胎男,补胎男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皱巴巴的钱,数出90元找给了他,然后指了指左边的屋子说:“你睡那个屋。还有个温州人,你俩住一起。”

好吧,一个假的温州人遇到了一个真的温州人。

王简说:“门外那辆越野车就是他的?”

补胎男说:“嗯,他跟朋友一起进藏,车子也出了问题,另一个人去格尔木找救援了,昨天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

王简问:“他们的车怎么了?”

补胎男说:“好像是传动轴断了。”

王简又问了一句:“这个温州人会讲普通话吗?”

补胎男摇了摇头。

温州话被民间称作瓯语,在发音、用词和语法上跟普通话有很大的差别,乃是最难懂的方言,温州人和北部吴语之间都无法沟通。据说战争期间,我军用温州话通讯,敌人根本无法破译,一脸懵逼。

王简说:“那你怎么跟他交流?”

补胎男说:“我2003年就在温州打工,待了整整15年,但也只能听懂一点点。”

王简接着问:“他会写字吧?”

补胎男说:“他好像是个文盲,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完了,王简必须要跟这个语言不通的人同居一室,度过漫漫长夜了。

补胎男说:“热水器在我的房间,你什么时候需要随时过来吧。”然后就走进了右边那个屋子。

王简去车上拿来装着洗漱用品的挎包,走向了左边的屋子。

这个屋门是木头的,涂着斑驳的绿漆,没窗子。王简推开它,看到了四张简陋的床,有个人躺在靠窗的一张**,他面朝墙壁,被子盖到了腰部,床边放着一个棕色旅行箱,拉杆没有推回去,高高地立着。

王简进来之后,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他应该睡着了。

王简在另一张靠窗的**轻轻坐下来。两张床中间有个黑色的床头柜,柜门关不严,裂开着,里面空无一物,王简把挎包放在了上面。

这时候屋里的光线已经很昏暗了,他看了看,电灯开关在温州人那边的墙上,他不想影响对方休息,就没有打开它。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温州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从声音判断,他并没有睡着。既然他不想打招呼那就算了,无非是两个路人,偏巧都遇到了麻烦,被圈在了同一个屋子里,也许,一会儿王简就搭上车离开了,或者,一会儿他们的车就被拖走了,之后不可能再碰面。

王简轻轻拿出一盒泡面,撕开,去了右边那个屋子。

这个屋子同样简陋,只有一张窄窄的床,角落堆着很多旧轮胎,还扔着一些撬杠之类的工具,充斥着刺鼻的橡胶味和铁锈味。八仙桌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猎鹰1949》,那是一部非常有喜感的剧,补胎男坐在**看得津津有味。

王简说:“我打点热水。”

补胎男没有说什么。

王简走到热水器跟前接了水,又端着泡面回到了左边的屋子。

温州人还在面朝墙壁躺着。

王简把泡面放在床头柜上,“呼噜呼噜”吃完了,他把泡面的盒子和叉子扔进了垃圾筒,然后打开一瓶水,又拿上了毛巾、牙刷和牙膏,出去了,他在外面简单刷了牙,洗了脸,再次回到了左边的屋子。

温州人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王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拎起被子闻了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他没有脱衣服,直接躺下来。枕头里装的好像是干草,脑袋枕上去,“刷拉拉”直响。

右边的屋子传来电视剧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敌人:“Hands up!”

燕双鹰:“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是让我放下枪?”

敌人:“Yes。”

枪支扔在地上的声音。

燕双鹰:“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敌人:“What?”

燕双鹰:“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我吧,你的眼睛会欺骗你。”

突然开枪的声音。

敌人中枪惨叫:“啊啊啊!”

王简就像在听广播剧,整整听了三集,差点都会唱片头片尾歌了,补胎男终于把电视机关掉了。世界顿时安静下来,王简这才注意到外面起风了,还挺大。

王简翻个身,正要睡去,突然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温州人好像起床了,王简扭头看了看,果然,他直挺挺地坐在床边,正在看着自己。屋里黑糊糊的,王简看不清他的长相、年龄和表情,不由紧张起来。

两个人就在黑暗中静静对峙着,过了大约有半分钟,温州人突然说话了,声音很低:“咪暖匹咔耶唔弄……”

王简问了句:“你说什么?”

温州人朝屋门看了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哇抬四骨鸡,咪暖匹咔耶唔弄!”

王简也慢慢坐了起来,虽然他听不懂温州人在说什么,但是他可以从口气中做出判断,对方说的应该是——这个房子里有危险。

总共就三个人,如果真有危险,那么这个危险肯定来自那个补胎男。王简设想了一下,要论体格,他和这个温州人联起手来估计都打不过那家伙。

王简急切地说:“你会英语吗?”

温州人好像没听懂,他又说:“闭气唔能米哈拐!”

王简说:“我在问你,你会不会一点英语?”

温州人似乎听懂了,他摇摇头,接着说:“淌格无外田?”

王简只知道对方在问自己什么,但是他连个大概范围都猜不出来,不由又急又怕:“大哥,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啊!”

温州人突然安静了。

过了会儿,他似乎想到了办法,使劲抻长了脖子,然后用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王简哆嗦了一下。

他越来越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不确定这个温州人是在说那个补胎男今夜会杀了他们两个人,还是在说他要杀了王简。

眼下,他想弄明白温州人到底在说什么,只有去求助补胎男,但是,恰恰因为他不确定温州人到底在说什么,所以他绝对不敢那么做,否则就可能出现下面的结果——

温州人:呜哩哇啦呜哩哇啦。

王简:他在说什么啊?

补胎男:他在说——我在屋后的地窨子里看到了几十具尸体,今天夜里这个补胎的肯定会杀了我俩,也扔到那里面去。

突然有人敲门:“当当当。”

王简猛地转头看去。

是谁?

房子里总共就三个人,能是谁?

可是,这个补胎男并没有开灯,王简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却在敲门,这说明他应该站在门口很长时间了。

他和温州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门又被敲响了:“当当当。”

躲是躲不掉的,王简说话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以为然:“谁啊?”

门外的人说:“是我。”

正是那个补胎男。

温州人依然直挺挺地坐着,纹丝不动。

王简说:“你有事吗?”

补胎男说:“我跟你们说一下,虽然我收了你们的停车费,但车上要是丢了啥东西我可不负责,你们自己灵醒点儿。”

王简说:“知道了,谢谢。”

接着门外就安静了,王简并没有听见补胎男离开的脚步声,也不知道他走没走。

温州人又小声说话了:“桑克瓜唷否嘎忌……”

王简赶紧把食指挡在了嘴前:“嘘……”

这个手语全世界通用,温州人明白了,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两个人等了很长时间,这期间王简紧急地思考了很多问题——

要不要开车逃走?

逃走的话,带不带上这个温州人?

如果带,怎么才能快速跟他说清楚自己的意图?

还有,他那辆Jeep能跑出多远?10公里?半公里?

那辆越野车到底是谁的?说不定就是补胎男的,而且传动轴根本没问题,只要补胎男发现他们跑掉了,立即会驾驶它追上来……

如果越野车是补胎男的,那么,这个温州人为什么滞留在了这个房子里?

他无法从温州人嘴里得到答案。

温州人终于又说话了,还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米坛,祸挡仨强个毒哇,妮弹靠,费信费信也弹靠!”

王简说:“大哥,你能听懂我的话吧?这样,我来问你,你点头或者摇头。”

温州人并不配合,还在说:“丧信仓咩回咦,唔米说,替躺左绵咪约喂骨凉踏噢思晃哈齐烦喔给!……”

王简实在受不了了,打断了他:“你听我说!”

温州人又嘀咕了一句:“咋花锈俄堆……”这才闭嘴。

王简说:“你是说隔壁那个补胎的男人有问题吗?”

温州人又说话了:“咪齐乖塞!”

王简说:“你点头或者摇头,不会吗?我问你,你是说隔壁那个补胎的男人有问题吗?”

温州人使劲点了点头。

王简情不自禁地犯规了:“他有什么问题?”

温州人马上惊恐地说起来:“堵哈区该忙吐走扁!仨格喽香,仨格喽香!”

王简再次“嘘”了一声,然后小声问:“你看见他杀人了?”

温州人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

王简说:“那你为什么说他有问题?”

温州人立即说:“嘀犬逼唔,画格狼废……”

王简又“嘘”了一声:“你看见他有枪?”

温州人很着急地摇起头来。

王简说:“这样吧,你跟我打手势。”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了几下,给他做示范。

温州人就照做了,他张开两个手臂,似乎把什么东西全部搂在了怀里,然后又做了个用刀砍的动作,接着还做了个吃的动作……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嘶鸣,那是马在笑。

王简越来越糊涂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温州人简直要怒了,又把刚才的动作重新做了一遍。

王简皱着眉头说:“你是说,他把我们骗到他的房子里,然后会把我们都杀死,做成包子馅?”

话音刚落,突然又传来了敲门声:“当当当。”

这次王简没有躲藏,直接问:“谁?”

正是那个补胎男,他说:“是我。”

王简迅速想了想,挎包里有什么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妈的,除了牙刷可以戳戳人,什么都没有。

他说:“你干什么?”

补胎男突然不说话了。

王简看了看温州人,他可能被吓傻了,又一动不动了。

王简的心在狂跳,补胎男突然推门进来了:“我听见你们没睡觉,一直在嘁嘁喳喳地说话,想着你们语言不通,肯定很着急,我来给你们当翻译吧。”

说着,他就站在了靠窗的两张床之间。

如果他真是来帮忙的,为什么不提出把灯打开?

王简觉得他要动手了,心里在紧张地盘算着,能不能一下撞倒他,然后冲出去……

补胎男把脸对准了温州人:“你说吧。”

温州人在黑暗中看着王简,并不开口。

补胎男说:“我来了你怎么反而不说了?”

温州人还是沉默着。

补胎男把脸一点点凑近了温州人的脸:“你要对他说啥,开口啊?”

温州人终于嘀咕了一句:“埋拿钙,死当爷非浪……”

补胎男等了等,见温州人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才开口:“这句我听不懂。你再说。”

温州人又说了:“个劳斯真真布毛显。”

补胎男点点头,把脸转向了王简:“他好像在说我,他说——这个师傅是个好人。”

王简咽了口吐沫,怯怯地说:“那当然,你肯定是个好人……”

补胎男接着问温州人:“然后呢?”

温州人又不说话了。

补胎男说:“看来你不想让我帮忙,那就算了。”说完他慢慢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都快12点了,你俩赶紧睡。对了,如果还需要热水,去我那屋子接,我不会再收钱的。”

王简赶紧说:“谢谢。”

补胎男就出去了。

温州人又急不可待地想说话,王简赶紧伸出两条胳膊使劲摆了摆。

过了足足有10分钟,温州人终于站起身,走到王简面前把手腕伸出来,他戴着一块机械表,还是夜光的,他用手指了指“12”点的位置,然后再次对王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管他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王简都觉得自己必须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低声说:“我的车还能开……”

温州人又说起来:“哇你席盐古阿太,记掐塞旮银唔歪西西咔麻法其二咕,废废撒压宛钱宛咿,否气加否气!”

王简不想听他再说外星语了,接着说:“我俩溜出去,动作必须要轻,我打开车门之后,我俩要用最快的速度坐进去,然后我会立即锁死车门,把车发动着,开走。你听清楚了吗?”

不知道温州人是没听懂还是不同意,他还在说:“踩飞比高尼啊……”

王简已经等不及了,他轻轻拎起挎包,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不知为什么,温州人使劲地拽了他一下,他没有理会,直接走到那扇木门前,轻轻推了一下,竟然没推开,他又试了试,明显感觉外面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心里不由一寒。

温州人跟上来又拽了他一下,然后转身走到窗子前,无声地捣鼓了好半天,终于把窗子轻轻推开了,王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踩着床头柜爬到窗台上,然后轻轻跳了出去,站稳之后他竖起耳朵听了听,补胎男的屋子并没有什么动静,接着他快步来到Jeep跟前,掏出钥匙把车门打开了,那个温州人也跑了过来,他都没有拿上他的旅行箱,王简麻利地爬上了驾驶座,温州人也爬上了副驾座,王简马上锁上车,开始打火了,声音刺耳。实际上通电之后车灯就亮了,端端正正地照在那座房子上,青砖变得白花花的,门和窗子更黑了。

补胎男并没有追出来。

王简心急如焚,他拧了三四下钥匙,Jeep终于发动着了,他一边踩下油门一边猛打方向盘,车头擦着房子转过头来,颠簸着冲上了公路。

王简在心里默念着:兄弟兄弟,你要给力,千万不要熄火啊!

开出半公里之后,王简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公路上一片漆黑,看来,那辆越野车确实不是补胎男的。

他稍微松了口气,这才转头认真地看了这个温州人一眼,看上去他跟王简的年龄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瘦小,皮肤白皙,一看就是典型的南方人。他穿着一件淡青色夹克,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温州人也看了看王简,并没有说什么。

王简一边驾车一边思索起来,这个补胎男为什么想害死他和这个温州人呢?

还有,这个温州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动机的?

如果补胎男真的是个变态,是个杀人狂魔,这个温州人已经在他那里住了一夜了,他为什么不动手,非要等着王简来了再动手?

也许他跟温州人挑明了,等下一个人来了之后,他会把对方干掉,如果温州人想活命,必须帮忙……

如此说来,还是这个温州人救了自己一条命。

Jeep的风扇一直在“噼里啪啦”响,不过水温一直没有达到“H”。开出几公里之后,公路陡然上升,开始爬山了,这里已经进入了昆仑山地界。

王简说话了:“朋友,我这车有点问题,我们可能走不了多远。”

温州人说:“没关系,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王简有点不解,为什么走到这里就可以了?他突然踩了一脚刹车,Jeep尖叫一声停在了盘山路的正中央,他扭头盯住了温州人。

温州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温州人突然哈哈大笑。

王简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毛骨悚然,他低声问:“你会讲普通话?”

温州人说:“一级甲等。”

王简说:“那你为什么骗我?”

温州人说:“要不你会让我坐进你的车吗?”

王简说:“你……要干什么?”

温州人没有说话,他从右侧裤兜里掏了一阵子,终于拽出了一个铁家伙,有个黑糊糊的洞洞,那是一支土枪。

王简并不知道,如果对方扣动扳机那里面会射出什么,弹头?钉子?钢珠儿?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这里是一片荒蛮之地,他跟此人又素不相识,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劫持他,难道就为了他随身带的两万元现金?

温州人用枪对准了王简的心口,说话了:“其实我是河南人。”

王简似乎一下明白了什么,他马上开始琢磨怎么反抗了。

河南人朝上扬了扬那个铁家伙,冷冷地说:“你想都别想,只要我勾一下,你的心脏就会被打穿几十个小窟窿。”

王简的骨头都吓酥了,大脑本能地停止了思考。

河南人说:“你好像应该问点什么。”

王简这才开口:“你在那个房子里说的不是温州话?”

河南人又憋不住笑了:“那是我随口瞎说的。”

王简很想抽自己两耳光,停了停他又问:“就是说那个补胎的师傅没什么危险?”

河南人说:“是的。噢,对了,我只有那句才是温州话——个劳斯真真布毛显,我在告诉你——这个师傅是个好人。”

王简说:“可是他……为什么鬼鬼祟祟的?”

河南人说:“我不懂你指什么。”

王简说:“比如他三更半夜来敲门……”

河南人说:“他来提醒我们睡觉灵醒点儿,小心丢东西啊。”

王简说:“可是第二次他还闯进来了!”

河南人说:“他来给我们当翻译,一片好心。”

接下来王简就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目前最要命的问题是——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他没有胆量捅破这层窗纸。

河南人开口了:“你还应该问点什么。”

王简紧急思考了一下,不知所云地说:“我觉得……相遇就是缘分……”

河南人把他打断了:“我跟你讲讲我吧。”

王简马上说:“好。”

河南人说:“我爸我妈都是地地道道的河南土著,从来没有出过省。我爸是个农民,他在黄土地上忙活了一辈子,你吃的某顿午餐说不定就是他种的粮食。他很平凡,没什么事迹值得讲给你,我说说我妈吧,她在县城里当清洁工,供我上大学,有一天清早她扫大街的时候捡到了一个黑色皮包,打开,里面装着11万元人民币,那可是我家五年的收入,她交公了,还受到了政府的表彰。可惜,她人好命不好,前年得了癌症,去世了。”

王简不知道这个河南人到底想说什么,也没敢开口,他怕说错话。

河南人说:“我家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王简必须得说点什么了,他嗫嚅着挤出了一句:“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河南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右侧扬了扬下巴,说:“开过去。”

开过一片沙石地就到了悬崖边了,王简的神经顿时就绷紧了:“去那儿……干什么?”

河南人说:“我让你开你就开。”

王简不敢再说什么,踩下油门,慢慢开过去了。河南人一直没有喊停,但王简还是把车停在了悬崖边上,然后转过头去,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

河南人说:“把钥匙拔下来。”

王简照做了。

河南人说:“给我。”

王简给他了。

河南人直接把钥匙从窗子扔下了悬崖,然后才开口:“我简单说吧,其实我跟踪你半年多了,我对你的生活轨迹了如指掌。我们河南人朴实,但是也犟。”

王简的心里再次掠过一阵寒意。

河南人说:“当我第一次知道你不是温州人的时候,确实还挺吃惊的。你是天津人?”

王简嗫嚅着说:“其实我父母是部队上的,我从小就跟着他们四处漂泊……”

河南人说:“没关系。我接着说啊,我知道你要去西藏的羊卓雍湖旅行,就提前飞到了格尔木,租了一辆越野车,然后沿着京藏高速去迎你,我是在香日德附近看到你的,从那之后就一直跟在你身后了。你入住格尔木的那天夜里,我在你的发动机上做了些手脚,我计算过了,你开出几十公里之后才会发现问题,所以我就在那个补胎的房子里等你了,并且剪断了电话线。没想到你在格尔木多待了一天,直到今天才来跟我相见。”

王简还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很讨好地说:“我爸曾经在河南工作过,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

河南人并不接这个话,又说:“你怎么一直不问我想干什么呢?”

王简只好硬着头皮问了句:“是啊,我一直很迷惑……”

河南人说:“杀你啊。”

王简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河南人说:“当我说我是河南人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答案了。你不是喜欢地域黑吗,今天我让你知道什么是地狱黑。”

王简突然说:“你是‘教书豫人’?”

此人常年在网上跟王简互撕,算是死对头。

河南人说:“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王简说:“对不起,我……”

河南人马上摆了摆手:“我筹划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一句‘对不起’就拉倒的。”

王简说:“哥们,你要是真的弄死我,警察肯定能找到你,你知道后果的,没必要吧?”

河南人说:“我不懂,为什么警察肯定能找到我?”

王简说:“你想啊,最后我跟你住在一间屋子里,又是一起离开的,他们不找你找谁?”

河南人说:“我还在那间屋子里睡着啊。那个补胎的师傅可以为我作证。”

王简说:“你把他收买了?”

河南人说:“我说了,他是个好人,他不可能被我收买。现在这个时间,我真的在那间屋子里睡着。”

王简忽然怀疑这个人精神有问题了,这似乎让他轻松了一些,他眯起眼睛问:“你不是坐在我旁边吗……”

河南人笑了,笑得有些得意:“其实我是他的朋友。”

王简的脑袋“轰隆”一声,他使劲想了半天才转过弯儿来——他从窗户跳出来之后,那个所谓的温州人并没有跟出来,上他车的是另一个人!

王简陡然明白了,他那个房间的门一定是这个人顶住的。

愣了会儿,他才小声问:“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河南人说:“从房后。我都告诉你吧,我叫洪二贵,这个局是我设计的,你房间里的那个人跟我是河南老乡,算是我的小兄弟。我们的越野车没有任何故障,我假装去格尔木寻求救援,其实一直没有离开。”

王简觉得自己完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那警察也能找到你啊。”

洪二贵说:“为什么找我?我前一天就去了格尔木,一直没回来。”

王简竟然站在对方的角度想了想,似乎真的没什么漏洞……

洪二贵继续说:“你就要死了,肯定看不到以后了,我来帮你捋捋接下来的事情吧——警方会接到报案,有一辆Jeep出了车祸。他们到达现场,开始追查遇难者的身份,很快就清楚了,此人叫王简,他自驾去羊卓雍湖游玩,这天傍晚,他在昆仑山脚下一个补胎的房子休息了几个钟头,半夜的时候就离开了,可能是疲劳驾驶的缘故,他在14公里处坠下山崖不幸身亡。跟他同居一室的驴友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直在呼呼大睡,这个驴友的同伴则在前一天去了格尔木。所以,这只是一场意外事故。”

王简突然大声说:“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我带了一些现金,可以都给你们!”

洪二贵说:“你挂N挡。”

王简说:“为什么……”

洪二贵又晃了晃手中那个铁家伙:“我让你挂N挡。”

王简就挂了N挡,但是他的脚死死踩着刹车。

洪二贵说:“我考察过这一带的地貌,前面的悬崖大概有15米深,你坐在车里,我推你下去,你存活的几率大概是1/5;如果你不听话,我现在就开枪,你必死无疑。你考虑一下。”

王简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黑暗,沉默着。

等了几秒钟之后,洪二贵说:“我就当你同意了啊。”说完他就跳了下去。

王简突然喊了声:“不中!”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味道醇厚的河南话,随后也跳了下去,“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大哥,求求你放我一马!”

洪二贵走到车后,使劲一推,车就冲下了山崖,接着他几步就走过来,把土枪顶在了王简的脑袋上:“这是你选的。”

随着Jeep惊天动地的坠落声,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年轻人。”

王简和洪二贵同时转头看过去,那个补胎男竟然出现了,他牵着那匹藏马从公路上快步走过来。

两个人都愣住了。

补胎男松开马缰绳,来到洪二贵面前,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你们不对劲了。刚才你们离开之后,我把你那个同伴叫起来,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良心发现,把什么都说了,我这才骑马追上来。”

洪二贵把土枪转向了补胎男:“我劝你少管闲事。”

补胎男没有搭理他,反而把脑袋仰起来,望向了浩瀚的星空:“你们要是能在天上画出你们老家的那个省在哪个位置,我就不再参与你们的事。”

洪二贵说:“你跟我写诗呢?”

补胎男好像很反感这句话,他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就夺下了那支土枪,一扬手就扔下了山崖。洪二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山崖的方向,懵住了。

补胎男说:“你那个同伴不是说了吗,我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救你们三个。现在我们回去睡觉,你们仨一个屋,明天一起喝顿大酒,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补胎男确实是个热心肠,但此人的身上似乎也有暴力倾向。洪二贵应该知道,没了远程凶器,就算他和他那个朋友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这个壮汉,所以,他没敢再滋事,乖乖地朝回走了。

就这样,三个关系古怪的过客又睡到了一个房间里。

王简和洪二贵走进来的时候,屋里很黑,那个假温州人躺在原来的**,竟然没有吭声。

王简摸黑在另一张**躺下来,随后他听见了“吱吱呀呀”的响声,那个洪二贵也找了一张床躺下了。

外面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偶尔能听到外面那匹藏马的喷鼻声。

他总觉得大家应该打开灯,互相说点什么,比如,洪二贵责问这个假温州人,你为什么要泄露我们两个人的计划?假温州人就解释了一番自己的心路历程,洪二贵可能被说服,也可能不被说服,没关系,接下来王简应该对这个假温州人表示一下感谢,也要对洪二贵的悬崖勒马表示一下感谢,最后还要诚挚地向这两个河南人道歉……

然而,就像在手机上看一部剧,刚刚看到五分之四,手机的电量耗尽,突然就关机了,剧中的很多恩恩怨怨都还没有得到解决,就被粗暴地掐断了。

世界就一直这么黑着,静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王简突然听见那个假温州人说话了,声音就在耳边,依然是那种听不懂的语言……

这时候,补胎男在右边那个屋子里睡得正香,还磨牙。

他怎么都想不到,早晨他去左边那个屋子叫三个人起来吃饭的时候,会看到满屋子血光冲天。

少了那个假温州人。

另外两个人的尸体被摞在了地中央。

假温州人本名叫张本科,其实他不是河南人,他真是温州人,只是十几岁就在郑州做生意,至今已经快10年了。

王简和教书豫人在网上对骂的时候,他一直在潜水,从没说过一句话。

他发现,这两个人的“文风”很不一样,王简只骂河南,但从不捍卫温州;而教书豫人一边骂温州一边为自己的家乡鼓与呼。

张本科通过一个黑客,很快就挖出了王简的老底——他生活过很多城市,成都,昆明,韶关,上海,北京,天津……他压根就不是温州人,他只是把喷子的口水引到了温州而已。

张本科觉得他必须要为温州做点什么。

接下来,他在网上联系上了教书豫人,也就是洪二贵,他自称是河南信阳人。信阳是个很另类的地方,它虽然属于河南,但是从地理上,语言上,气候上,饮食上,习俗上,都与河南格格不入,这让张本科顺利地变成了洪二贵的老乡,他们都在郑州,经常相约喝酒。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开始一起商量怎么整治王简这个坏人了。

在张本科一步步的引诱下,最后形成了上面的杀人计划。

张本科想一箭双雕——鼓动洪二贵杀死王简,然后报警。他对补胎男讲出实情,正是为了让补胎男赶往现场,成为铁证人。

张本科反复琢磨过,他在这起案件中无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他早就有所准备,跟洪二贵交往期间,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和语音的证据,而在洪二贵的杀人过程中,他同样没有做什么,只是胡诌了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而已。

谋划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却功亏一篑,这让他无比愤怒,他决定亲自动手了。于是,在后半夜的时候,他悄悄爬起来,首先走到了王简的脑袋前,轻轻说了句:“鱼九许娘尼……”

然后手起刀落。

洪二贵从睡梦中惊醒,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张本科已经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了:“鱼九许娘尼……”

然后手起刀落。

这句是正宗的温州话——温州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