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

——你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某个场景特别熟悉,好像之前来过,但怎么都想不起当时的情境了?

那其实是你未来将经历的事情。

一.迷路

绝伦帝小镇有一座电影院,两层半,那是最高的建筑。它的外墙上有个简易的梯子,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爬上去眺望远方。四面八方一览无余,只有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和白杨树。我总是幻想着看到电视里的大城市,往往忘了回家吃饭。

绝伦帝小镇的中学位于北郊,再往外就是田野了。中学的围墙下有个池塘,池塘东侧的黄土坡上残留着很多防空洞,好像是早些年防苏修的。当时有个口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那些防空洞乃是最恐怖的地方。

据说,很多年前有个赵姓男子,他和一个叫刘什么的女子钻进那片防空洞干某种事情,结果在里面迷路了,最后被活活饿死。赵姓男子有老婆,两家人都嫌丢脸,直接雇人进去把他们就地埋了。

之后总有人说,夜里经过那里,会听见里面传出泥水里拔萝卜的声音。那时候我才7岁,并不知道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总之很害怕。直到长大之后,一听到小孩子唱“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不动,老太婆,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我还是觉得有点阴森。

有一天我吃完晚饭,跟几个大孩子去池塘玩儿,当时天气还冷,就算会游泳的孩子也不敢下水,我们就坐在池塘边打水漂。

我偶尔就回头看一眼那片防空洞,心里虚虚的。从远处看去,只有几个低矮的洞口,很不起眼,但我听大人们说过,那里面一个洞连着一个洞,十分复杂。

大家玩了一会儿有点烦了,有个孩子说:“我们去那片防空洞吧?”

其他孩子马上说:“好哇好哇!”

我说:“我不去。”

提议的那个孩子问我:“你怕啥?”

我说:“反正我不去。”

他说:“那你在外面等我们,我们进去。”

我想了想说:“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他笑起来,其他孩子都笑起来。

他又说:“你要不去就得下水。”

我哪敢,我说:“我不。”

他就说:“那你就得跟我们去。”

我太小了,以为只有这两个选择,想了很长时间才说:“那我跟你们去。”

就这样,我第一次接近了那些防空洞。实际上那些大孩子也很害怕,他们站在洞口外面商量了很长时间,最后,有一个在家总挨揍的孩子第一个钻进去了,其他孩子这才陆续跟了进去。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刚开始我还能听见那些大孩子的尖叫声,嬉闹声,后来就变得一片沉寂了。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并没有听到什么“泥水里拔萝卜”的声音,只感觉一阵阵冷气从里面飘出来。

那些大孩子始终没有钻出来。

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天黑,终于被吓哭了,一个人飞快地朝家里跑去。跑到中学大门口的时候,我隐隐听见一个钻进防空洞的孩子在背后喊我,回头看却空无一人,“扑通”就摔了一跤,裤子破了,膝盖还出了血……

我跑回家之后,已经泣不成声,父母问了我好半天,我才说断断续续说清楚,总挨揍的那个孩子就住在我家前面,父母过去问了问,回来告诉我,那些孩子早就从其他洞口钻出来了,现在都躺在炕上要睡觉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防空洞的阴影在我心里渐渐淡去了。

这一天,我父母去另外一个镇子办什么事情,把我托付给了邻居。邻居两口子也要上班,但他们的孩子正在放暑假,他叫大海,当时已经十二三岁了,由他来照看我。

我记得刚开始我和大海玩得还挺好,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要揍我,我想哭又不敢哭。就在这时候,一群大孩子来找大海玩儿了,大海不再搭理我,跟他们玩起来。

他们在屋外梃(tìng)坨子。

实际上“梃”字并不正确,可是我查了,这个发音的字只有它。这个游戏怎么玩呢?就是在地上画个圈,每个人把硬币放在里面,再去十几步远的地方画一条横线,大家拿着坨子(比如圆形的齿轮)扔过去,看看谁在横线之内扔得最远,以此排序,分别站在横线外朝圆圈内扔坨子,把硬币砸出去就是你的。

他们玩了一会儿后,有个孩子输光了,他开始起高调:“没意思,咱们去防空洞吧?”

其他人交流了一下,都表示愿意去。

大海指了指我说:“我得看着这个小孩。”

输光的那个孩子说:“我们带他去。”

大海把脸转向了我,说:“你跟我们去。”

我摇着脑袋说:“我不去。”

大海说:“你不去就回你自己家,你家还有大马猴子。”

大人经常用“大马猴子”吓唬小孩,我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非常害怕。

我说:“我告诉你爸。”

大海说:“你随便,我不怕。”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终于拽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要去。”

大海说:“不行。”然后他对其他孩子说:“我们走。”

这群孩子立即欢呼雀跃地出发了。

我慌了,赶紧追了上去。大海停下来,转身对我说:“你要跟着我们也可以,那你也得进去。”

我说:“我不敢。”

大海说:“那你就不能跟着我们。”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不敢。

大海主动帮我出主意了:“你带根绳子,你牵一头,我牵另一头,我在外头等你,你要是害怕了就喊,我把你拽出来。”

我说:“要不……我在外头等你?”

大海说:“不行。”

我已经快哭出来了。

大海说:“走,去你家拿绳子。”

那时候我家开了个日杂商店,大海带着我去了我家的仓房,拿上一根长长的黑色尼龙绳,又回家拿了支手电筒,说:“走吧。”

我就步履沉重地跟着他们走了。

一路上,我的心里就像压了三座大山似的,几次想回家,却不敢吭声。

到了防空洞外面,其他几个孩子你推我搡,都不敢第一个进去。我盼着他们取消计划,但有人提出通过“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先进谁后进。他们就玩起来,最后一个叫小新的孩子输了,他却耍起了无赖,说什么都不进,他说如果大家再逼他他就回家,不玩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孩子说:“怕啥?我先进!”

他就一头钻进去了。

其他孩子陆续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只剩下我和大海了,大海把手电筒塞到了我的手上,说:“你进去之后必须把绳子拉到头,要不然你出来我还让你进去。”

我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改变主意。

他凶巴巴地说:“快点儿!”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接下来,我就牵着绳子慢慢走进了防空洞,这时候其他大孩子已经没影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藏在里面不停地拉绳子,但当时我哪有那个心眼啊,老老实实地朝里走,洞里黑咕隆咚的,如果没有手电筒,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的感受总是跟随着时间,呈线形朝前延伸,但如果恐惧到了极点,感受就变成了一个点,当时,我懵懵地朝前走,大脑完全处于空白状态。我手里的绳子经过了很多分岔的洞口,越拽越吃力,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回头喊了声:“大海哥!”

没听到回应。

我带着哭腔又喊了声:“大海哥,你在吗!”

还是没听到回应。

我已经顾不上别的了,立刻顺着绳子朝回走去,不知道又经过了多少个分岔的洞口,突然发现绳子到头了,它软塌塌地趴在地上,就像一条死掉的蛇……毫无疑问,大海松手了。

我就像触了电似的全身一麻。

都说“三岁看到老”,那么,这个大海长大之后肯定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但是错了,后来他入伍当了消防兵,为了救一个老太太壮烈牺牲……

我吓得都不会哭了,扔了手里的绳子,撒腿就朝着感觉中的入口方向跑了过去。

防空洞变成了迷宫,而且,洞内没有任何加固措施,只是黑土层下的黄土层,虽然有一定粘性,但还是随时都可能坍塌。我在里面跌跌撞撞地奔走了很长时间,依然没看到阳光。

我发现,恐惧的高峰总是瞬间的,拖久了就会渐渐回落。走着走着,我的大脑开始艰难地转动起来——此时我应该回到绳子那里去,顺着大海扔下的那个绳子头继续朝前走,也许就出去了。

可是我在洞里寻找了很长时间,再没有看到那根绳子。

手电筒照到了一个玻璃瓶,上面写着“小香槟”,那是一种当年的汽水,后来停产了。我瞄了它一眼,脑海里马上浮想联翩了——这瓶“小香槟”很可能就是那对死在防空洞里的男女带进来的,接着我仿佛看到,一男一女靠着洞壁坐着,男的用牙咬开了“小香槟”,对女的说:你喝。女的说:你喝。男的说:我不渴,你喝。女的说:我也不渴,你喝……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加快了脚步,不过从此开始,我的耳朵里就一直回响着这两个字——你喝。你喝。你喝。你喝……

走出了很长一段路,我一下停住了,前面的两个洞口中间出现了一块纸壳,上面写着黑色的毛笔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爸喜欢文学,我家有几箱子国外名著,那时候我就开始啃它们了,所以我认识很多字,纸壳上写的是:朝前走→

时间久远,我都忘了那块纸壳是怎么固定在黄土上的了,不过当时我很确定,那不是大孩子们的恶作剧,那字写得很成熟,绝对出自大人之手。

不是“朝里走”,也不是“朝外走”,而是朝前走,现在做个小调查,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选?

我琢磨了一下,最后顺着那个箭头走进去了。

渐渐的,我感觉潮气越来越浓,突然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肯定是那些大孩子,我的心里一下就透亮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三四个人,但我前后照了照,只有弯弯曲曲的地洞,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很快脚步声就越来越远了,我急得不行,抻着脖子喊起来:“大海哥!——”

没人回应。

我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脚步声,只能继续朝前走。

大海在哪儿?他肯定跑回家了,说不定这时候正在他家的菜园里吃甜杆儿(东北特有的一种植物,类似甘蔗)。等我爸妈回来我一定要告状的,他们会去找大海的爸妈说理,大海的爸妈会狠狠地揍他,最好是皮鞭蘸凉水……

我发现,我一想外面的事情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于是赶紧接着想下去——

我记得大海的弟弟二海还借过我四个玻璃球,我出去就要回来,他会说:我再玩几天吧?我会说:不行,就现在!

嗯,我还拿我家的馒头喂过他家的四眼狗,从此以后,我只会朝它扔石子……

前面的两个洞口中间又出现了一块纸壳,上面写着:朝前走→

我犹豫了一下,再次听从了它。

刚刚走出不远,脚步声再次响起来:“咚咚咚……”在我的感觉中,应该是那些大孩子发现我在防空洞里出不来了,他们担心被大人骂,一起进来找我了,忽然倍感委屈,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

脚步声一直在响,但还是没人出现。我擦了擦眼泪,仔细辨别了一下,感觉这些人应该在相邻的另一条地洞里,我又大声喊起来:“四柱子!四柱子!”

那些大孩子当中有个人叫四柱子,他的个子最高,听说还练过武,能翻七八个跟头。

脚步声又一次消失了。

我再次害怕起来,那些大孩子最喜欢大喊大叫,眼下为什么只有脚步声,却没听到有人说话?而且,脚步声那么近的,他们不可能听不见我在叫喊。

过了好半天,防空洞里还是一片死寂,我只能继续朝前走,接着想怎么报复大海。

除了告诉我爸妈,除了从二海手里把那四个玻璃球要回来,除了不给他家的狗喂馒头……我好像再没有什么惩治他的办法了。

不,还有那几个大孩子,小新,四柱子,长源,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想着想着我又有点没信心了,我爸妈并没有把我托付给他们,他们没有照看我的义务,他们只是钻进防空洞去玩儿了,我出不来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他们的弟弟也没借过我的玻璃球。

前面的两个洞口中间再次出现了一块纸壳,上面写着:朝前走→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路牌”其实透着更深层的恐怖,我又朝着箭头走进去了。

大海家的手电筒本来电量就不足,现在它越来越暗了,我不敢想象,如果它灭了我会怎么样,只有不停加快脚步。防空洞里并不平坦,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时不时就要扶一下洞壁,洞壁越来越凉了。

这次我走出很远都没有再听到脚步声。

我继续胡思乱想,思路还是紧紧系在最可恨的大海身上,我不能指望他爸妈揍他有多狠,他们肯定心疼自己家的孩子,雷声大雨点小,估计屁股都不会肿。我要找人揍他,找谁呢?我想起了我表姐,那一年她大概16岁,最疼我,去年她在运动会上扔铅球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个吸铁石的塑料文具盒,她自己舍不得用,送给我了。她揍大海绝对没悬念,就算加上二海,她也能把他们哥俩摞在一起。

可是我好像听说她跟大海的堂哥搞上了对象,她应该不会揍大海吧?如果她不帮我,那我就把她的文具盒扔掉……

那些诡异的脚步声又隐隐传来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把嘴朝着哪个方向,就对着半空喊起来:“大海哥!”

还是没人应,脚步声又迅速消隐了。

我真急了,一下下朝着洞壁踢去:“长源!四柱子!小新!……”

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

我的心里涌上了一阵绝望和酸楚,正要继续朝前走,脚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声音,接着我就失重了,“扑通”一声摔了下去——防空洞塌了!下面还是黄土挖出来的洞,就跟《地道战》一样,上下层差不多有平房那么高,我是后背着地的,半天才喘出气来,我哭着喊了几声“大海哥”,大海似乎正在高处看着我坏笑——这个场景出现过,在我更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捉迷藏,我怎么都找不到大海,后来有个小孩看到他了,他坐在房顶上,正看着我嘿嘿嘿地笑,那时候我还爬不上房顶,我朝他喊:我找到你了。他说:你没摸到我,不算……

我爬是爬不上去的,只能一边哭一边接着朝前走。

地下的分岔很少,走着走着,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手电筒没电了,它熄灭之前还回光返照地闪了闪,接着四周就变得一片漆黑了。我不再哭,也不敢再哭,全身哆嗦着一步步朝前挪动……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会偶尔想象死亡,但当时我太小了,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玩儿了,还不够,哪里顾得上考虑这种哲学问题,所以当死亡的威胁突然降临,那种恐慌可想而知。

突然,前面好像出现了光亮。

最初我以为那是手电筒,但那片光亮很稳定,并不晃动。能看到它说明我和它之间没有障碍,我赶紧加快了脚步。走出一段路之后,我渐渐确定了,那是天光,前面是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倒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又把脚步慢下来。

那片光亮越来越刺眼,我听到了川流不息的车声。

交通噪音是城市的标志,每个人都十分熟悉,但我不熟悉,绝伦帝小镇非常安静,只是偶尔驶过一辆长途大客车或者小型农机车,平时甚至能听到鸡鸭鹅的叫声。车声越来越刺耳,我更害怕了,难道洞口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城市?我经常坐在电影院楼顶幻想未来,对每个方向的远方都了如指掌,视野中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村庄,现在我穿过了防空洞,怎么可能一下就来到城市里?

我极其小心地走了出去,眼前的环境让我目瞪口呆——

外面是个阴天,但是没下雨,我看到了很高很高的楼房,笔直的街道,一辆辆奔驰而过的轿车,还有很多人走来走去……

我非常害怕,怀疑自己走进了海市蜃楼。我迷茫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对面的大楼上看到了三个认识的字:大说城。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稍微踏实了一些。

大楼下的空地上有三个奇形怪状的雕塑,都是石头的。雕塑四周站着很多人,没人注意到我的出现,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他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我仔细听了听,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正在原地发着呆,有个穿着灰色背心的老头走过来,他刚刚走过那三个雕塑,身体突然朝后仰去,接着就“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附近的人看到之后,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跑过来,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跑过来,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太跑过来,一个穿绿衣服的小孩跑过来……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想回家。

正当我转过身去寻找洞口的时候,脑袋突然一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获救

黄昏的时候,我父母回到家找不到我,就问大海我去哪儿了,大海不敢撒谎,哭着讲出了实情,我父母和他父母还有一些邻居立即组成了“救援队”,带着手电筒去了防空洞,他们在里面找了很长时间,终于下层地道把我找到了,也许是吓的,也许是饿的,也许是缺氧,反正当时我已经躺在地上昏厥过去。

大人们立刻把我送到了小镇医院。

邻居们离开之后,大海的父母一直陪在医院里,直到我苏醒,他们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就气哼哼地回去找大海算账了。

我输完液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父母把我背回了家。大海知道自己惹了祸,吓得不知道跑到哪里藏起来了,接着我父母又跟他父母一起四处找人……

第二天,我对父母讲了我在防空洞里迷路的过程,当时正巧有个邻居来探望我,我叫她沈奶奶,此人有点巫叨叨的,那时候东北有一种病,叫“起啥了”,到底是起啥了呢?中间那个字太神秘,不能说,中招者手脚冰凉,恶心,头晕,呕吐,全身打哆嗦,那就是起啥了,这种病医院是不认的,而且越打针吃药越严重,只能找来扎邪针的,把肛门附近的小白泡挑了,自然会痊愈。沈奶奶就会这种“绝活儿”。

我讲完之后,沈奶奶小声对我母亲说:“多悬啊。”

我母亲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为啥这么说?”

她说:“这孩子在阴间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幸亏你们抢救得及时!”

我母亲不太信,她只是笑了笑,说:“那是他的幻觉吧。”

沈奶奶马上说:“幻觉是啥?灵魂出窍,跟我说的是一回事儿。”然后她问我:“你看见的那个世界是阴天吧?”

我点点头。

沈奶奶看了看我母亲,低声说:“那个世界就是没有太阳的。”然后又问我:“你看到了高楼和汽车,对吧?”

我又点点头。

沈奶奶接着对我母亲说:“那肯定都是活人烧给死人的纸房和纸车。”

她继续问我:“你说你看到的哪个城叫啥名儿?”

我说:“大说城。”

她马上问我母亲:“你听说过人间有这个地方吗?”

我母亲说:“我都没出过省。”

沈奶奶说:“那我给你拿本书来看看。”

她真的回家去了,很快就拿来了一本《邮政编码簿》,黑龙江省邮电管理局编印的。她儿媳妇在邮电局工作。她一边翻一边问我:“大庆市?……大连市?……大同市?……大理市?……”

我一直在摇头,坚持说:“大说城。”

她放下书,转头看了看我母亲,我母亲终于有点相信了。

沈奶奶又问我:“你说你看到了三个雕塑,它是啥样的?”

我说:“石头的,有点像魔方,都是一个角立在地上。”

沈奶奶立即说:“那是三生石!你还说,那些人说话你听不懂?”

我又点点头。

沈奶奶对我妈说:“幽冥永隔,语言不通。幸亏他没听懂,要不然就回不来啦。”

听到这里我也后怕起来。

沈奶奶继续问我:“你说有个老头走到三生石跟前突然就死了,他穿着啥色的衣服?”

我说:“我只看见他摔倒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背心。”

沈奶奶说:“其他人呢,你还记得吗?”

我说:“一个女的穿着红衣服,一个男的穿着白衣服,一个老太太穿着黑衣服,一个小孩穿着绿衣服……”

沈奶奶对我母亲说:“在阴间,穿红衣服的都是吊死的,穿白衣服的都是淹死的,穿黑衣服的都是寿终正寝的,穿绿衣服的都是得病早夭的。那个老头替了你的儿子。”

我母亲赶紧问:“我没懂。”

沈奶奶说:“他死了,你儿子才活了。你儿子看见他穿着灰色的衣服,那正是阴阳交界的意思。”

我母亲已经彻底信服了:“我们是不是该做点啥啊?”

沈奶奶说:“烧点纸吧,驱驱邪气。”

我母亲说:“去哪儿烧?”

沈奶奶说:“找个十字路口就行。”

再说说大海,他藏到了他堂哥家,被他父母拽回来之后一顿暴打,连续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如果那一次他父母真把他打瘸了,他后来当不上兵,也就不会牺牲了。

一周之后,我母亲真的买了一些纸钱,天黑之后跟我父亲一起出去了,他们很晚才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窗外的黑暗世界似乎一下就安宁下来。

三.长大

这件事就过去了。

19岁那一年我参了军,那时候大海已经不在人世。

我离开绝伦帝小镇的时候,专门去中学背后转了转,那些防空洞大部分都已经坍塌,我看到了一个警告牌,一块白铁镶在角铁框架内,上面用红漆写着:严禁入内,后果自付(负)。

我在锡林郭勒戈壁草原贡献了四年青春,那期间我发表了很多文章,被评为“当代十佳散文作家”,其中有一篇叫《生死关和生死观》,讲的正是我童年那次在防空洞迷失的经历,估计现在在网上还能搜到。

退伍之后,我去了西安某杂志社工作,后来又去了北京,在那里奋斗了将近20年,本来我以为我会像歌里唱的那样,在那个城市“欢笑”,在那个城市“哭泣”,在那个城市“活着”也在那个城市“死去”,没想到阴差阳错,去年我又移居到了成都。

我为什么来成都呢?这要提到一个重要的人——季风。

我在北京的时候,担任《青年文摘》(彩版)主编,当时单身,一直住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有一天晚上我在QQ上跟一群读者热火朝天地聊天,天擦黑的时候,我跟大家告了别,去赴一个约好的饭局。来到楼下,我发现我忘了带手机,又跑回了办公室,匆匆忙忙瞄了QQ一眼,有人在跟我说话,我坐下打开,看到了很长一段文字,对方是我的读者,叫季风,她说她来北京一年了,很不顺利,打算回老家了,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她经常读我的小说,从中获取了很多力量,离开之前,她来跟我告别,并表达她的感谢。

我给她回复了,我说:认识我就顺利了。晚上你过来跟我一起吃饭吧。

饭局在中国科技馆附近,她从京郊乘公交换地铁,真的赶来了……

后来,她给我做了助理,再后来,她成了我的太太。

她是成都人,比我小很多岁。

有一次她对我说:“我们去成都居住吧?”

我说:“好哇。”

于是我的工作室就“整编”驾车出发了,过石家庄,过郑州,过武汉,过重庆,最后抵达成都,所有人都安顿下来。

我一个东北人来到了西南,一下就爱上了它——四川人像蚂蚁一样勤劳,像猫咪一样爱洁净,像蜜蜂一样爱花草,我估计我短期之内是不会离开了。

现在我说现在。

这一天季风去北京出差了,我在网上看到有个VR射击俱乐部,面积很大,就想去玩玩,一查,它离我12公里,在一座商场的顶层。我就开车去了。

这是个阴天,温度微凉,非常舒适。

到达之后,我把车停在地面停车场内,然后走向了商场入口。

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下了,好像一瞬间进入了某种真实的梦境——对面的商场大楼上写着三个字:大悦城。楼下的广场上有三个石头雕塑,形状有点像魔方,都是一个角立在地上。广场上站着很多人,他们用四川话交谈着,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蓦地想起来,这是我童年时代在防空洞里迷路之后梦见的场景啊!

我始终没有朝前迈步,我在呆呆地等待着,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个穿着灰色背心的老头走过来了,他刚刚走过那三个雕塑,身体突然朝后仰去,接着就“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一个穿红色T恤的中年女人跑过来,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中年男人跑过来,一个穿着黑色真丝短袖衫的老太太跑过来,一个穿着绿色运动服的小孩跑过来……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挡住了我的视线。

四.返回键

我睁开眼睛,看到我躺在医院的病**,正在输液。

床边站着我的父母,还有大海的父母,他们见我醒了,都很激动,立即围上来问这问那,我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接着,我听见大海的父母离开了,好像回去找大海算账了。随后,我父母跟医生聊了一会儿,也带着我回家了。

这一夜我都迷迷瞪瞪的。

第二天早上,我感觉头脑清醒多了。

我家里除了我的父母,还有邻居沈奶奶,她问我:“孩儿,你在防空洞里看见啥东西没有?”

我说:“我看见了三个路标,上面写着‘朝前走’,我顺着它真的走出去了,看见了一个很大的城市,一座高楼上写着——大说城。”

沈奶奶说:“然后呢?”

我说:“四周有很多人,他们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一个老头走过来,他走到三个石头雕塑那里突然就摔倒了,很多人围上去帮忙……然后我就醒了。”

沈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母亲说:“多悬啊。”

我母亲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她说:“这孩子在阴间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幸亏你们抢救得及时!”

我插了一句:“还没完。”

沈奶奶马上盯住了我。

我说:“我醒了后,看见你在我家,你听我讲完了我经历的事情,对我妈说——多悬啊。我妈问你——为啥这么说?你说——这孩子在阴间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幸亏你们抢救得及时。”

沈奶奶说:“对啊,这就是我跟你妈刚才说的话啊。”

我摇摇头,接着说:“你还说,我看到的那个世界没有太阳,是阴间。你还说,我看到的高楼和汽车都是活人烧给死人的纸房和纸车。你还说阳间根本没有大说城这个地方。你还说我看到的那三个雕塑是三生石。你还说阴间和阳间语言不通,所以我才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你还说我看见的那些人有吊死的,有淹死的,有寿终正寝的,有得病早夭的。你还说那个老头是替我死的。你还让我妈去烧点纸,驱驱邪气。”

沈奶奶惊呆了,她紧张地看了看我的父母,又盯住了我。

我继续说:“后来我长大了,长到了19岁,去当兵,还发表了很多文章,又去了西安,又去了北京,又去了成都。我娶了个媳妇,名字叫季风,我和她十分恩爱。有一天她出差了,我一个人去商场玩游戏,看到了一个商场叫‘大悦城’,门口站着很多人,他们讲四川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还看见了三个石头雕塑,一个老头走过来,突然就摔倒了,然后跑过来很多人……我才醒过来。”

我母亲跟沈奶奶紧张地对视了一下,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孩子是不是傻了啊……”

我忽然想起来,我去当兵的时候大海已经牺牲了,于是问我母亲:“大海呢?”

我父亲赶紧说:“他藏到他堂哥家去了,被他爸妈拽回来暴揍了一顿,早上走路都是瘸的。”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说:“你让他等着吧,我的律师会给他发函的。”

五.季风

最大的脑洞有多大?再大也大不过人类大脑本身。

接着讲。

季风去北京出差了。

她刚刚住进酒店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你老公的身体出了点状况。”

季风赶紧问:“他怎么了?”

对方说:“他在商场外晕倒了,经过抢救,现在已经苏醒,只是出现了认知障碍……”

季风说:“请您具体点儿。”

对方说:“他……认为自己是个7岁的小孩儿。”

季风愣了愣才说:“好的,谢谢你们对他的照顾,我现在在外面出差,马上飞回去。”

这个季风的老公不是我。

我才7岁,当然不是我。

此时我正躺在东北绝伦帝小镇家里的炕上,跟我的家长和一个叫沈奶奶的人说着话。这一天太阳特别特别好。

算起来,还要再过很多年,我幻历中的太太,那个叫季风的女子,才会在3228公里之外的天府国呱呱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