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地下

那个女人正在看电影,突然,脚下敞开了一个方形的洞口,伸出来一双苍白的手!

这双好像来自地狱的手,准确地抓住她的双脚,猛地把她拽了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已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求上帝保佑她的孩子千万别出事。

头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合上了。

她陡然感到了恐惧和绝望。

上下两个世界隔绝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更不知道应该怎么上去。况且,她能够感觉到她是掉进了一个很深的地方,那个美好的人间高高在上,她很难返回去了。

四周黑糊糊的,像坟墓,死气沉沉。她闻到一股地窖的霉味,还有一股尸体的臭味。她甚至怀疑自己是死了。谁说死就是这种感觉?谁说死不是这种感觉?

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对四周的面积、地形、陈设等等也毫无所知。但是,她能感觉到前面有一个人,他离她很近很近,她几乎都听到了他的喘息声。

“你是谁?”她惊恐地问。

那个人不说话,猛然伸过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蹬了几下腿,很快就窒息了。

那一瞬间,她感到这个人就是索她命的。他没有提出任何交换条件,甚至一句话都不想说,直接就来掐她的脖子,而且掐得是那样果断、准确、有力,就是想把她置于死地……

她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点点苏醒过来。

她看到有了一点亮光,是一根蜡烛在闪闪跳跳。

一个人站在蜡烛旁,低声嘀咕着什么。那是一张苍老的脸。

她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他是谁?

他在说什么?

她一动不敢动,只是眼睛转了转,她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好像有很多椅子。

接着,那个人一口吹灭了蜡烛,慢腾腾向她走过来。

那脚步声很沉重,一下下踩在她紧崩的神经上……她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没想到,他准确地从她的身上迈了过去,到了她的身后,好像爬上了一个梯子,那攀登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他好像打开了一个盖子,一缕微弱的光流淌下来,接着,那盖子又关上了,她又陷入黑暗中。

他走了。

四周一片死寂。

她还是不敢动。

一直过了很久,她确定他肯定不在了,这才一点点爬起来。

她感到身体极其虚弱,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她肚子的孩子给了她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她要活着爬出去!

她挣扎着伸手摸索,竟然摸到了那个梯子,她哆哆嗦嗦地朝上爬去。

突然,黑暗中一个椅子发出了声响:“嘎吱……”

她的心“咯噔”一下,靠在梯子上,一动不敢动了。

过了半天,不见任何动静了,她才继续朝上爬。

她坚信,这个梯子能够把她送回人间,她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之光。

她又朝上爬了几步,感到体力严重透支,在黑暗中,她不知道那梯子还有多长,再次聚集力气,朝上爬……

又爬了几步,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停下来,几乎要放弃了,意志一松软,身子就朝下滑去。她赶紧抓紧了梯子。

一只黑色的飞行物“哗啦”一声飞过来,毛烘烘的翅膀掠过她的额角。她差点掉下去。那只飞行物消失在黑暗中。她瘫软了,额角的汗水粘着那毛烘烘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崩溃了,这个没有光明的地方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这时候,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踢了她一下,是很弱的踢。她的身上骤然又有了力气!……

当她终于穿越幽明,钻出那个黑暗的世界,红都剧院的电影已经散场。剧院里的灯都关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入口的大门前,发现门已经锁上,她一边用拳头擂门一边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外面有开锁的声音。

一个人打开门,惊讶地看着她。

这张苍老的脸,已经深深地刻进她的脑海里——他就是那个要害死他的人!

她当时呆如木桩。

他似乎不明白:你怎么活了?你怎么出来了?

不过,他仅仅是怔忡了一下,立即反身把门关上,朝她扑过来。

“救命啊!”她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那个人死命把她按倒在地,慌乱地用那双苍白的手再次卡住她的脖子。

这一次,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听见他的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怪叫。

她再也喊不出声了,一下跌进绝望的深渊。她知道这一次自己真的要完蛋了。

就在这时候,剧院的门被人撞开,老子冲了进来,他上前抱住凶手,猛地把他摔倒在地,然后,他拉起这个怀孕的女人,快步朝外面跑去……

老子最近一直在红都剧院附近转悠,他想伺机捉住张四涪的尾巴。

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个建于1939年的红都剧院,地下还有一个“剧院”。

这个“剧院”跟地上的剧院面积一样大,座位一样多,好像一个克隆品。

这个地下“剧院”和地上的剧院相隔3米厚的土层。

这个地下“剧院”没有光明。

张四涪的父亲快60岁的时候,比他小30岁的太太为他生下了这个豁唇的孩子,可是,接着那个短命的女人就死了。

他自己的年龄也大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于是,对这个孩子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担忧。

他家祖祖辈辈吃皇家俸禄,吃民膏民脂。到了他这辈子,彻底跟官场告别。

他担心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孤苦伶仃,他想至少要给他留下一个保命的东西。

正巧他的一个朋友请他建造这个剧院,他就跟那个朋友商量,在剧院下面建造了一个格局相同的地下室,留给他的孩子,作为永久的遗产。

那个朋友答应了。

作为交换条件。他没有收那个朋友一分钱建筑费。

他希望他的孩子长大之后能经营这个地下剧院,那样的话他一辈子就可以吃香喝辣了。

不管怎样改朝换代,不管时局怎样动**不安,不管世道怎样变化无常,不管他的孩子怎样不争气,他给他留下这样一个大房子,他至少不至于被饿死冻死,他至少还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而且,这个地下室还有隐蔽性,如果不想公开,就可以封闭起来,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果然,解放的时候,地上的红都剧院被充公了,可是,这个地下剧院却依然属于张四涪。

当得知红都剧院要被接管的时候,张四涪在地上和地下之间制造了一个通道,入口就在24排4号座位的下面,做得十分精密,合上之后,很难发现破绽。所有剧院里的光线都不是很明亮,根本不会有人专门拿着手电筒,趴在座位下,寻找那发丝一样的缝隙。

张四涪在人间是个清洁工。

没有人的时候,他像幽灵一样爬到地下,就成了那个“地下剧院”的经理。那没有光明的剧院是他的世界。

他就像是红都剧院的一只老鼠。他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即使是摸黑都来去自如。

那下面多恐怖啊。

漆黑中,每个座位上都摆着灵位!

地上剧院的座位上坐满了活人,地下剧院的座位上却坐满了死人——都是张四涪列祖列宗的灵牌,每个灵牌旁都摆着他们配偶的灵牌,他们都是妻妾成群。一代代排下来,一直到张四涪的父亲,他和三个老婆的灵牌摆在一起。

最后,坐着三个女人的尸体,正是那三个失踪的可怜女性。

张四涪把她们当成他的女人。

那个怀孕女人报案之后,警方迅速把这个地下剧院挖掘开了。

这个地下世界终于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张四涪死了,自杀。

他端坐在最后一排,和那三个女人的尸体坐在一起。

还有一个谜,看来是永远解不开了:那个跟张四涪做过一夜露水夫妻的女人,第二天早晨为什么逃之夭夭?

张四涪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虫子

结怨

丁凡一个人漂泊在京都,在一家时尚类杂志社当编辑。

他是单身,一个人住在市郊的一个小区里。每天他下班回家,都觉得空****的房间里少了一点生气。一次,他跟同事到乡下去玩,从农民家买了两只小鸡雏。

回到家,他把小鸡雏放在阳台上,它们立即“叽叽叽叽叽”地叫起来,生活里便就多了几分喧闹。

丁凡一直给小鸡雏吃小米,偶尔喂点水。其中一个小鸡雏越来越瘦弱,一周后竟然死了。丁凡是个很善良的人,他看着那只小鸡软软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抽搐着闭上了眼,难过了半天。后来他想,小鸡雏总吃米营养不全面,应该领它到草坪上吃几条虫子。

到了周末,他就领着那只小鸡雏出门吃虫子。人家领的宠物是狗,只有他的宠物是小鸡雏。它紧紧跟在丁凡身后,丁凡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因为它太柔弱了,一只莽撞的脚板就可以要它的命,所以它万分胆怯。

那天,小鸡雏吃了很多小青虫之类的昆虫。对于这些昆虫,小鸡雏表现出了它的强大,它用尖尖的嘴把虫子一只只啄起来,迅速地吃掉,那动作灵敏、准确、有力……

只几个月的工夫,小鸡雏就长大了。

这一天,丁凡下班坐公共汽车回家。他下车的地方离小区大门还有半站路,步行。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水泥路平展展,酡红的夕阳光稠稠地铺在上面。除了丁凡,四周没有一个人。路的两旁是齐腰深的荒草。小区里的草坪当然不一样,有人浇水,修剪,喷药,看上去,像绿茸茸的地毯一样。

突然,丁凡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一条虫子离开了路旁的荒草丛,慢吞吞地在光洁的路面上朝前爬。

丁凡第一次见到这种长相的虫子——它通体草绿色,如果潜伏在草丛中任何人都发现不了。它像小指一样大,圆滚滚,全身没有骨头。它有无数的草绿色的脚,更像身子下面长着密麻麻的毛发。那些毛发一起舞动着,它就平稳地朝前移动了。

丁凡看着它的样子,全身不舒服。他马上想,应该把它捉回去,给小鸡饱餐一顿。

于是,他掏出身份证,放在虫子前面,然后用随身带的圆珠笔杆把它拨拉到身份证上,端起来迅速朝家走。

那虫子在身份证上静静地伏着,一动不动。它的脸太小了,丁凡怎么都看不清楚哪里是它的额头、眼睛、鼻子、嘴,更看不清楚它的表情。但是,丁凡明显能感到它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那条虫子突然爬到身份证的边缘,猛地把身子抻得直挺挺,大半截身子悬空。

接着,它那抻得直挺挺的身子猛地转了方向,盯着丁凡,而且它在转动中,碰到了丁凡的手,软软的,胖胖的,凉凉的,肉肉的,毛毛的,丁凡一哆嗦,一下把手上的身份证和虫子都甩掉了。

那虫子掉到地上之后,开始朝草坪里爬。丁凡蹲下身,又把它捉起来,然后,快步走进家门。

回了家,他把那虫子放在阳台的地板上,逗引小鸡吃它。

小鸡走过来,围着它转了几圈,似乎不太敢下口。终于,它用尖尖的嘴试探着啄那条虫子,那条虫子立即紧紧地卷成一团。小鸡的胆子大起来,它把那虫子叼起来,甩下,再叼起来,再甩下……这样重复很多次之后,它竟然没啄破那条虫子的皮。

丁凡觉得那条虫子尽管蜷缩着身子,但是,它那深藏在无数条腿中的眼睛一直冷冷地盯着丁凡。

最后,小鸡放弃了它,“咯咯咯”地叫着,跑开了。它跑到阳台一角,回过头来眨着眼睛看。丁凡怎么叫它,它都不过来了,似乎很惊恐。

丁凡很沮丧,接下来,他想把这条虫子扔到外面的草坪里。又一想,让这样一个讨厌的东西活在世上太多余了,于是心中生出一种暴力欲望。

他跑进厨房,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来到那条虫子跟前蹲下,咬咬牙,拦腰切下去。

可是,他竟然没有切断它。

那条虫子好像感到了疼,它保持着一个圆圈的形状,却猛地翻卷了360度。它不会叫。在虫子的翻卷中,丁凡看见了它的肚子。其实,他没看见它的肚子,因为它的身下是密麻麻的像毛发一样的腿,那些腿深不可测,一起舞动着。

丁凡的心一冷。

尽管它的身子看起来很娇嫩,可是他切它的时候,却觉得很坚韧,像极具韧性的胶皮。

他实在不想再跟它打交道了,决定把它扔到马桶里冲掉。于是,他把卷成一团的虫子拨拉到身份证上,来到厕所,甩进马桶。

那条虫子落到了水中,立即弹直了身子,漂在水面上,密麻麻的腿在水面划动,它的头一直朝着丁凡的方向。丁凡又一次觉得它在盯着自己。

他不愿意再看它,一按水开关,强大的水流“哗哗哗”地冲下去,那条虫子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那管道里无比黑暗,固若金汤,千回百转,万劫不复……那条虫子在被冲下去的那一瞬间,丁凡感觉它的眼睛(一只或者几只)还在冷森森地看着自己,就像一个死囚犯在被砍头的那一刻看刽子手的眼神。

另一个男人

那条虫子就这样消失了。

不久后,有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丁凡的生活中,大家都叫他小贾,是个自由摄影师。

丁凡在杂志社负责经典家居栏目,文章需要配发高品质的图片,因此他采访的时候,总要带上摄影师。就这样,通过一个画家朋友,他跟小贾认识了。那个画家朋友是女性,是个很浪漫的人。

据她说,这个小贾是个摄影奇才。

沉默寡言的小贾始终没答应为丁凡拍片子的事,他只说有机会的话可以跟他去看看,他强调,如果没有感觉他决不会拍。

小贾今年30多岁了,没结婚。他长得很瘦小,脸色苍白,胡子稀稀拉拉,经常不剃。

那个画家朋友说,小贾对那种豪华的房舍和家具肯定不感兴趣,他喜欢的大都是一些自然的静物,比如一棵树的局部,高高的草,枯枝败叶,收割之后的庄稼地……等等。可是,丁凡一直没见过他任何作品。所谓高人不露相吧。

小贾的性格果然很孤僻,极少说话,常常一个人凝视着一个地方发呆,好像总有什么心事。一次,丁凡来到他身旁,顺着他纹丝不动的目光看过去,只是一面白色的墙,连一粒灰尘都没有。

也许搞艺术的人都这样。

一天,丁凡和那个画家朋友一起吃饭,也约了小贾。吃饭之前,丁凡讲起了那条绿虫子。

当丁凡讲到它突然翻卷360度的时候,那个画家朋友吓得惊叫起来,连连说:“别讲了别讲了别讲了!我从小就害怕虫子,今晚肯定会做噩梦!”小贾冷冷地坐在丁凡的另一侧,看着眼前的茶杯,好像没听见一样。

“好了好了,不讲了。”丁凡笑着说。

那个饭店生意一点都不好,只有他们三个人吃饭。灯光也无精打采,一片昏黄。

正吃饭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只鸡尖厉的叫声!

小贾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猛地哆嗦了一下——那个画家朋友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丁凡却看在了眼里。他回过头望去,原来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从外面拎一只芦花鸡,正走进里面去。

小贾平定了一下心神,继续喝茶。他一口酒都不喝。

他奇怪的反应引起了丁凡的警觉,丁凡在心中画了一个阴森森的问号。

有一次,丁凡采访一个美国人,他在北京租了一座四合院,中西结合,布置得极具特色。这个美国人也是个摄影师,曾经获普利策奖。丁凡去采访他的时候约上了小贾。

小贾白天永远在睡觉,谁的电话都不接,他只在傍晚的时候才起床工作。

因此,丁凡跟他采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过一片草地,丁凡看见有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远处,月光昏暗,他们的黑影显得鬼鬼祟祟。

小贾停下来,面对草地发呆。

丁凡说:“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家乡的草甸子上捉迷藏……”

小贾似乎在听。突然,他打断丁凡,怪声怪调地说:“要是我藏在草丛中,你能发现我吗?”

他的声调让丁凡感到很瘆。丁凡转过头,看他。他穿的旧军服跟草的颜色一模一样,而他那张苍白的脸在暧昧的月光下竟然呈现出青绿色!他定定地看着丁凡,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两个黑洞!

丁凡打了个冷战,他突然觉得小贾的神态是那样的熟悉。

露头

那次之后,丁凡总是想起月光下小贾的眼神。他忽然觉得他很像那条被自己弄死的虫子。

他知道这是胡猜乱想,可还是排除不掉对这个摄影师的恐惧。

他为什么只在晚上才出动呢?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草绿色的衣服呢?他的神态为什么总是那样怪异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丁凡一个人在家打开电脑,习惯地进入电子信箱,看见有一封没有主题的邮件,他打开,大吃一惊——那竟是一张小贾的照片!

小贾坐在一片略显荒凉的秋日树林中,眯着双眼看过来。场景拍得很大,人拍得很小。小贾在树林中远远地朝丁凡望着,在电脑屏幕里静静地朝丁凡望着……

丁凡越琢磨这件事越不对劲儿。

如果,小贾和丁凡从来没见过面;如果,他俩之间是异性;如果,丁凡做什么事需要小贾的照片……丁凡都不会觉得不对劲儿。可是,并不是这样——两天前,丁凡还和他见过面;

而且,丁凡是个大男人,小贾也是一个大男人;另外,丁凡从来没有向他索要过什么照片……

虽然见过两面,但是丁凡和小贾并不算太熟。在这个夜晚,小贾莫名其妙地给他寄来了一张照片。

丁凡越看那张照片越恐惧。最后,他避开照片中小贾直勾勾的眼神,把照片扔进了垃圾箱,又永久地删除了。

这天晚上,丁凡失眠了。

在黑暗中,他的眼前总是闪现照片中小贾那直勾勾的眼神。他为什么要寄来他的照片呢?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半夜的时候,丁凡好不容易睡着了。可是,他很快又醒了,他觉得这房子有点不对头,他的脊背总是发冷。

他打开灯,四处看了看,房子里一切正常。

就在他要关掉灯的时候,忽然感到门下的缝隙间好像有一双眼睛。他定睛看去,竟然看见了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就是他曾经杀死的那种,它毛烘烘的腿在身体下面慢慢地舞动,脸部朝着丁凡,直勾勾地看着他。

丁凡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它是被冲进马桶的那条?或者是另外一条?它来干什么?复仇?

丁凡哆嗦哆嗦地下了床,拿起笤帚想把它赶走。可是,他刚走近它,它就慢腾腾地从门缝离开了,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丁凡愣愣地站了好长时间才回到**。他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一直在回想这条诡秘的虫子,心“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丁凡给小贾打过两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听。天黑后,他又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他接起来。

“小贾,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给我发了一个E-mail?”

“没有。”小贾的口气有点冷。

丁凡怔了怔:“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昨天收到了一个E-mail,是你的照片。”

“我从来不给人寄照片。”

“那可能是有人跟我开玩笑。”

“也许是。”

丁凡放下电话,越想越不明白。

以后丁凡下班回家,走到小区外,他一定走在水泥路的中央。他不停地看两旁的荒草,猜测那里面一定藏匿着无数条那种绿虫子,全身一阵阵发冷。

这天晚上他打开电脑,进入邮箱,再次看到了一封没有主题的邮件。他打开,竟然又是小贾的照片!

这一次,小贾逼近了,整个照片只是他的一张苍白的脸,胡子稀稀拉拉,十分清晰。他直勾勾地盯着丁凡的眼睛,近在咫尺!

丁凡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把照片删除了。

他的心又乱起来。

关灯后,他又失眠了。他在苦苦地思索:这个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后半夜,丁凡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突然,他感到耳朵旁有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他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打开灯,差点被吓昏——又一条草绿色的虫子出现了,它已经爬到了他的**,正朝他的耳朵眼里面钻!他的肉分明已经接触到了它那毛烘烘的腿……

此刻,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那条虫子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毛烘烘的腿在原地慢腾腾地舞动着。

它的脸朝着丁凡,好像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这一次似乎看见了它那双古怪的异类的眼睛。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惶恐地朝后退,终于靠在墙上,傻傻地看着那条虫子,手足无措。

它一声不响地与他对视。

过了好半天,丁凡才抓起枕巾,朝床下打它。

那条虫子并不惊慌,它迈开无数条腿,慢慢地爬向地面,然后顺着门缝走了。

丁凡快崩溃了。他一直靠墙坐着,手脚冰凉。

天亮了。

丁凡一点点从惊怵中解脱出来,但是,恐怖的阴影却在他的内心里遮天蔽日。

他在想,为什么每次这种虫子出现之前,都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张小贾的照片?而且,照片中的小贾远,现实中那条虫子也远;照片中的小贾逼近了,现实中那条虫子也逼近了……

他又安慰自己,小贾怎么可能与那古怪的虫子有关系呢?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可是,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虫子是在恶意报复。它到底想干什么,丁凡不知道,它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包藏着深不可测的阴谋。

至此,丁凡仍然不能确定,这条虫子是被冲进马桶的那一条又爬出来了,还是它的亲戚。

他不寒而栗。

他猜想,它一定是要钻进他的耳朵眼,害死他。

面对这样的威胁,他无法向警察报案,也不可能向谁求救。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防范。

这种虫子藏在荒草中,他无法消灭它们,就像人类永远无法消灭老鼠。漫漫长夜,它们随时都可能爬到他的**,他不可能把房间的所有缝隙都堵住,也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他蓦地后悔了,后悔不该残害那条虫子。

作者的故事

我是作者,在这里夹一个我的故事。

这篇小说刚刚写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傍晚,邻居家有急事,把三岁的孩子临时放在我家照管。

那是个男孩,很安静,他一直坐在茶几前闷头画画,一点都不闹。旁边只有我,我在看电视,一个宇宙探索之类的节目。

突然,那个很乖的男孩抬起头,对我说:“你看,虫子。”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构思关于虫子的恐怖情节,每次一想起自己笔下的那种阴森的虫子,都不由打冷战。

听了他的话,我立即低下头,警觉地问:“什么虫子?”

那男孩在白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下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解释说:“这就是虫子。下面是它的腿,它有很多很多的腿。”

虫子?很多很多的腿?我感觉这事有点蹊跷。

这时候,那男孩又在那条横线的上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接着说:“它的背上也长满了腿。”

我的心“咯噔”一下。

接着,那个男孩毫无规则地在虫子身上横七竖八地乱画起来,最后那虫子就成了一团乱麻。他的神态极其认真,一边画嘴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它的手掌上也长满了腿,额头上也长满了腿,眼睛里也长满了腿,耳朵里也长满了腿,肚子里也长满了腿,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说到这里,他“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我这个号称恐怖作家的人,竟然被吓得毛骨悚然。我更怕的是——他为什么要画虫子?为什么这么巧?

还有一天傍晚,我在小区外散步。这时候,我的《虫子》已经接近尾声。在一个草坡上,我看见有很多长相奇怪的植物,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尖刺,很难接近。它们的顶端有个大花苞似的东西,像拳头那么大,却是由绿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而成。因此,无法判定它是隐花植物还是显花植物。

我好奇地停下来,撅断一支,拿在手里玩。我一边走一边撕掉那包在外面的绿色叶子,一片,一片,一片……撕到最后一层,我一下惊呆了:那东西的“蕊”里,竟卧着一条虫子!它藏得真深啊,它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怵然一惊,猛地把它摔在了地上。

那虫子竟和我小说中描写的虫子一模一样!

……你会以为我以前就见过这种虫子,然后才生出了灵感——不是的。你还会怀疑,我这个情节是编造,为了增加这个故事的恐怖——也不是的。我骗你不是人。

接下来,天冷了。我经常发现一些昆虫受不了寒冷,钻进我温暖的家里来,趴在天棚上,或者附在窗框上,纹丝不动。

一天深夜,我正在写这篇《虫子》,竟看到一条虫子从电脑后面慢腾腾地爬到显示器上来!它就是前不久我见过的那种!

……

骨干

接着写。

从此,丁凡每次睡前,都用棉球把耳朵眼塞得严严实实。

又过了一些日子,小贾的照片没有再出现,那虫子也没有再出现。丁凡松了一口气。

这一段时间,丁凡要交稿了,可是他没有采访到合适的房子,忽然想起那个画家朋友,就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线索。突然她问:“小贾的房子你看过吗?”

“没有啊。”

“他的房子太另类了,你为什么不采访一下呢?”

“在哪?”

“在天渊。”

“天渊在哪?”

“在远郊,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他在一个村子附近买了一块地,造了一座房子,很特别,我去过。”

黄昏时分,丁凡跟小贾联系上了。

小贾听了丁凡的话,淡淡地说:“你来吧。”

丁凡坐出租车赶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房子竟然孤零零的坐落于野外,离村子有三里远。它高墙高槛,重门重锁,还有几条凶悍的狼狗看护。它的四周是荒草,没人修剪,显得很荒凉。

那房子只住着小贾一个人。

进了门,丁凡第一个感觉就是冷飕飕。它很高,更像一个庙堂。没有一丝暖色,棚顶、四壁、地面都是暗暗的青色。而且,高处没有吊灯,灯都在低处,光射到上方去。

小贾说:“你看吧,随便。”然后,他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地看丁凡。丁凡忽然又感觉他的神态有些熟悉了。

有病!他骂自己。

房间里有很多门,大都敞开着,丁凡一间间地观看。

他没看见卧室、厨房、书房,甚至没看见卫生间,那些房间好像都是摄影工作室,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器材。

有一扇门紧紧闭着。

丁凡走到这扇门前,回头,见小贾正死死地盯着他。他有点害怕那眼神,就强作笑脸,说:“这是干什么的房间?”

小贾说:“你别碰那扇门。”

丁凡感到身上发冷,说:“对不起,不方便我就不看了。”

小贾突然怪怪地笑起来,说:“其实也没什么。”

丁凡看着他。

小贾停了停,继续说:“那里面都是我的摄影作品。”

丁凡说:“我还从没有欣赏过你的大作呢,应该看一看啊。而且,这次刊登你的房子,肯定要有一点关于你的介绍,最好配发几幅你的摄影作品。”

小贾慢腾腾走过来,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钥匙,慢腾腾插进那扇门的钥匙眼。他慢腾腾地说:“你想看就看吧。但是,你别害怕。”

窗外已经是无边的黑暗,静得有点压抑。

小贾打开门的那一刻,丁凡的恐惧感骤然浓烈,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门打开了。丁凡注意到那是一扇特殊的门,有半尺多厚,如果关上的话,在里面把一个人剥了皮外面都听不见。那房间里亮着一盏暗淡的浅绿色的灯。

丁凡朝里面看去,猛地哆嗦了一下:那是个狭长的房间,更像一个长廊,两面的墙壁上,棚顶上,地板上,都贴满了照片。

那些照片上拍的全都是小贾!

小时候,丁凡听过这样一个说法——半夜里,你看陌生人的照片,超过一万张,一定会疯掉。而此时,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古怪的房间,丁凡看见同一个人的数不清的照片,他感觉自己真的要崩溃了!

照片多得数不清,没有一张重复。只是,小贾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丁凡扶着门框,深深吸口气,尽量镇定地说:“你……拍了这么多照片啊?”

小贾在一旁看着他,静静地说:“我的作品拍的都是我自己。”

“有多少张?”

“一万张。”

丁凡硬着头皮朝里面走了几步,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中,他紧紧闭上眼,退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小贾跟着他,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坐在了阴影里,盯着丁凡,那神态跟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丁凡的胃在抽搐。他想找一个话题,大脑却一片空白。坐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我,我得走了。”

“你走不了。”小贾的口气更生硬,他的眼睛在黑影里闪烁着阴阴的光。

“为什么?”丁凡打了个寒颤。

小贾笑了:“太晚了,这荒山野岭的,根本没有车。”

丁凡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住在我这里吧,明天一早你就可以走了。”

丁凡的大脑在飞转,可是,终于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

小贾慢腾腾地站起来,从一个吊柜里抱出被褥,说:“你就睡大厅。”

“……那你呢?”丁凡问。

小贾说:“你不用管我。”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地朝那贴满照片的房间走去。丁凡一直在盯着他的后背。他反身关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我睡这个房间里。我这个人睡觉特别死,有什么事你就擂门。”

丁凡讨好地笑了笑。

小贾把门关上后,丁凡把被褥铺好,躺下来,关了灯,却怎么都睡不着。

外面起风了,像一个女人在嚎哭。

丁凡越来越感到这个瘦小的摄影师可疑。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介绍他认识小贾的画家朋友,在这万分恐惧的时刻,他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他悄悄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朋友的电话。那个朋友惊诧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我都睡啦。”

在黑暗中,丁凡压低声音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小贾的?”

“怎么了?”

“你别多问了,立即告诉我。”她想了想,说:“我和他认识很偶然。”

丁凡屏息聆听。

“有一天黄昏,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纱巾被风吹跑了,我就追。当时,有个人正坐在草丛里,看夕阳。那纱巾就落在了他的身旁,他帮我捡起了它……后来,我知道他是搞摄影的,姓贾。”

又是草丛!

丁凡的心好像跌进了万丈深渊。

这时候,丁凡听见那个贴满照片的房间似乎有动静,他说:“好了,我知道了。就这样。”

没等那个画家朋友说话,他就把电话挂了。他把被子朝头上拉了拉。

丁凡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门上。风越来越大,整个世界动**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丁凡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条虫子钻进了这座房子,一点点爬向他的被窝。他害怕极了,跳起来想逃出这座房子。忽然想到小贾还在房子里,就朝他大喊:

“小贾!快跑啊!”

那个贴满照片的房间里传出小贾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了?”

“来不及了!你快出来!”

停了半晌,小贾的声音才传出来:“好吧。”

那虫子像影子一样向丁凡逼近。丁凡一步步地后退,一边躲闪它,一边等待小贾出来。

可是,过了好半天,小贾还没有动静,丁凡心急如焚:“小贾!你在干什么?”

小贾的声音慢腾腾地传出来:“我还没有穿完鞋呢。”

丁凡有点气急败坏,大步冲向那个贴满照片的房间,一脚踹开门,看见小贾脸朝着里面,佝偻着身子,果然还在穿鞋。丁凡拍了拍他的背,说:“你还想不想要命啦?”

小贾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丁凡吓得魂飞魄散——他的前面密密麻麻都是腿!他的脸不见了,他的肚子不见了,他的胳膊和腿都不见了,整个人像一只毛刷子!那些腿慢慢地舞动着,舞动着……

丁凡惊怵至极,一下就醒了,出了满身冷汗。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小贾的门。那扇门在暗淡的夜色中像一张脸。

他越来越感到这房子有些不对头,这个大厅里似乎不是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猛然想起来,那天他收到这个摄影师的第一张照片,夜里就爬来了一条虫子;几天后,他又收到了这个摄影师的一张照片,夜里又爬来了一条虫子。而今天,他看见了这个摄影师数不清的照片!

他抖了一下,伸手打开灯,目瞪口呆!暗青色的房子里,爬满了那种草绿色的虫子!他的被子上,褥子上,枕头上,都是虫子。那密麻麻的腿,都在慢腾腾地舞动着。

突然,他感到有一条毛烘烘的虫子已经快速地钻进了他的耳朵眼。他惊恐万分,伸手用力往出抠,可是已经晚了。他摸到他的头发上、脖颈上、肩膀上……到处都爬着那种绿色的虫子!接着,他的脑袋里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一下就跌倒在地,一边翻滚一边惨叫。

虫子一条接一条地钻进耳朵眼,它们并不朝柔软的地方钻,而是像橡皮擦铅笔字一样,专门啃噬坚硬的骨头。它们走过的地方,骨头就变成了粉末。它们越吃越厉害,在丁凡身体内的行走速度越来越快。

丁凡像油锅里的鱼一样弹起来,嚎叫着在房间里狂奔,他的头不停地撞在坚硬的墙上……

最后,他躺下来。他身体里的骨干都粉碎了,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地板上抽搐着,像虫子一样软软地翻滚,忽而朝前卷曲360度,忽而朝后卷曲360度。

那虫子越聚越多,密匝匝铺满了地板,有的就爬到了同类的身上……

他此时仿佛看清了它们的脸。它们在笑,它们笑得跟人极其相似。

其实,上面是两个不相干的故事,而它们交叉在一起,就编织成了一个阴森的故事。

之后,再说它们两个不相干,估计连大学教授都不会相信了。很多的恐怖就是这样产生的。

那几天,丁凡单位附近的超市里,杀虫剂大减价,一筒才一元五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