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兜圈子情书
焦蕊的楼上,住着章兀。
章兀出生在最北部的一个小县城,哪方面都很平常,只是老天给了她一副出众的身材。
在老家的时候,她曾经在一家服装商场当迎宾小姐,后来有人劝她闯出去发展,她就离开家乡,来到了丰镇。
她在一家模特公司当模特,老板叫黄海明。
章兀热衷于男性化服饰。平时,她用的是男用香水,皮草味,或者烟草味。她留比男人还短的板寸。
猫们吃惯了有鳞的鱼,突然见了长毛的鱼,立即排队走过来。
章兀到了丰镇之后,学得很放浪,跟许多男人上过床,最后她的感情就生了茧。不过,她的内心还是一个很纯情的女人——这好像有点不统一。这世上就没有统一的人。
她的年龄一点点混大了,但一直没有固定男友。
在那些和她上过床的男人中,她更喜欢黄海明,他更坏一些。
周德东说过这样一句话:即使我们能原谅一个男人风花雪月,也决不能容忍一个男人把手下的女人变成手上的女人。
这观念早过时了。
公司里的那些模特基本上都被黄海明玩过,或者说,那些模特基本上都玩过黄海明。
章兀不想争风吃醋,离开了那家公司,做了自由形象设计师。
不久,她跟一家模特公司签了约。那家公司有五个模特,不知是艺名还是真名,她们分别叫——焦金、焦木、焦水、焦火、焦土,有一种组合的味道。她们来自全国各地,可是一举手一投足都很像,而且,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步调一致。章兀甚至觉得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同一种血,只是不知道那血是红的还是绿的。
第一次见到她们,章兀就觉得她们每个人都有点面熟,她们像谁呢?仔仔细细打量一会儿,感觉就渐渐模糊了,只好放弃追想。
不过,章兀的心里一直系着这件事。有一天吃午餐的时候,五个模特坐在她对面,低头静静地吃,她们吃得慢。章兀先吃完了,开始认真观察她们。
她猛然想到,她们并不是像五个人,而是像一个人!
可是,五个模特各自长得都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渐渐察觉到,这五个人让她感到熟悉的,都是局部的器官。焦金的脸盘很像她熟悉的一个人的脸盘,焦木的眼睛很像她熟悉的一个人的眼睛,焦水的鼻子很像她熟悉的一个人的鼻子,焦火的嘴巴很像她熟悉的一个人的嘴巴,焦土的耳朵很像她熟悉的一个人的耳朵……
也就是说,她有一个熟人的五官,分布在这五个模特的脸上。
这个熟人是谁?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一次,章兀跟他们开玩笑:“你们好像亲姐妹。”
她们好像同时被刺了一下,都抬头愣愣地看章兀,没有一个人接话茬,这种反应把章兀弄得挺尴尬。
章兀为她们设计的形象都是纯粹男性化的。这种反性别设计在丰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方程和老六为她在宣传上做了许多事,他们的电台和杂志都报道过她)。
一个周末的晚上,章兀正要离开家,有人敲门。
她打开门,看见一个模特站在门外,笑笑地看着章兀。章兀想了想,她是火,她叫焦火。
章兀说:“焦火,来来来,进来。”
焦火没有进来,她举着一封信,笑着说:“我是邮差。”然后,她弯腰把那封信放在门槛上,又深深地看了章兀一眼,转身就走了。
章兀定定地观察她的背影,总觉得她的动作一点不像正常人那样滑润,她身体各个部位的关节好像都缺油了。
焦火下楼之后,章兀捡起了那封信。它不是标准信封,而是用牛皮纸糊的,上面没有收信人地址和姓名。章兀急着外出,没有打开它,就放进了口袋。
晚上,她回家睡下后,想起那封信,立即翻出来,躺在**看。
她点的是台灯,光线有点暗。那信纸发黄了,而且是用铅笔写的,她要把眼睛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楚。
好像是一封情书。她经多见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可这封信有点不一样:
我爱的小坏:
你走的时候对我说,下一个冬天你就回来,跟我一起过日子,这已经是第三个冬天了,你忘了吗?我是你的芳汀啊。
章兀陡然一惊!
芳汀和她青梅竹马,两个人早早结婚了。共同生活一年后,她离开老家,把他抛弃了,再没有联系过,他怎么找到自己的?
来到丰镇之后,章兀一直伪装成未婚女孩,这下肯定败露了。
看了看日期,这封信是三个月前写的。她把它塞进了抽屉,陷入了不安中。一只毛烘烘的蜘蛛在天棚上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第二天,章兀给焦火打电话,问她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
焦火笑嘻嘻地说:“是求爱信吧,那是焦土让我给你的。”
章兀又给焦土打电话,问她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焦土和章兀见面次数最少。她安静地说:“信是焦金让我转交你的,因为我跟你不是很熟,就给了焦火。”
章兀又打电话找到焦金,没想到,她说:“那信是焦木让我给你的。因为焦土住得离你最近,我就交给了他。发生什么了?”
章兀又给焦木打电话,焦木说:“那是焦水托我给你的。”
焦水是最后一个,章兀终于找到了源头。
她立即给焦水打电话。
焦水却说:“那封信是焦火给我的。我猜肯定是哪个男人写给你的情书,我不愿意干这种牵线的事,就给了焦木。”
事情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章兀愣了半天,又给焦火打电话。
焦火听了之后,不再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信确实是焦土给我的!”
放下电话,章兀翻来覆去想这封奇怪的信——它在五个人中转了一圈,那么最早是谁拿到它的呢?越想越糊涂,最后,她甚至画了一张草图,还是没有弄明白。
写故事的我也没有弄明白。
不信你再试试。
生存是头等大事,忙忙碌碌过了一周,章兀淡忘了这件事。
周末,她在家里看电视,又有人敲门。
打开门,还是焦火,她站在门口朝章兀笑着。
“信。”他说。
她手中举着一封信,还是那种牛皮纸糊的信封,老黄色,好像寄自一个很老旧的年代,一个很黯淡的地方。
她轻轻把信放在门槛上,转身走了。章兀没有叫住她,她一直观察她的背影。她走出一段路,似乎想回头,脑袋转了一半,停住了,看了看旁边的墙壁,然后继续走了,终于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章兀拿起那封信,打开,还是不清晰的铅笔字:
我爱的小坏:
佛说,修五百年才能同舟,修一千年才能共枕。我总觉得,我们太急切了,只修了七百五十年就走到了一起。这使我们合不能分不能,争吵无尽无休……
二百五十年太漫长了。我们想利用今生今世在一起的日子一点点填补它,可是我们的生命没有那么长。
本来就没有那么长,你却走了,一去就不回头。
过去,在我心中,爱情很简单——男人和男人,或女人和女人,有了矛盾,可能一生不共戴天。但是男人和女人,不管有了什么矛盾,只要互相抱在一起,所有的疙瘩都会烟消云散。这世上只有两个人。
后来我发现,同性之间的矛盾都是现实的,具体的,完全可以调解。而异性之间的矛盾,却是两种动物的抵触,永远无法沟通。其实异性是相斥的。
你哭过。我哭过。
多希望拥有一份无泪的爱情啊,哪怕它是干燥的。
我曾说,为了你,我可以改变一切。现在修改了自己,变成了你的同性,你会回来吗?
看日期,这信是两个月前写的。
章兀傻了,回过神来,又把信塞进了抽屉里。
这一夜,她做了无数个噩梦。在梦里,她看见了芳汀,他陷入黑暗中的沼泽地,一点点沉下去,伸出干枯的手,画着红指甲,一下一下抓她,她惊慌地逃离,荒草却缠住了她的双脚……
接下来,她就到外地演出了。
一周后她回来,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又有人敲门。
她神经过敏地抖了一下。
还是焦火,她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举着一封信:“信。”
她说:“焦火,你进来,我想跟你谈谈。”
焦火站在门口没动,说:“跟我谈什么?”然后,她晃了晃手中的信,说:“你应该跟他谈呀。”
章兀厉声说:“芳汀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焦火惊讶地说:“什么芳汀?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邮差!”
章兀一边观察她拿信的那只手,一边琢磨她的话。她的手很白,上面好像是木头的纹理。
她察觉到章兀在看自己,猛地把手缩进了袖子里,慌乱地说:“你如果讨厌这封信,那我再不送了。”然后,她转身就走掉了。
信还是芳汀写来的。发黄的信纸,铅笔字。
我爱的小坏:
我知道你是不会回来了。有的路,踏上去就再不会回头。
你是一湖水,深得无波无浪。而我是一条驶进你生命中的船,我打扰了你的平静。
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打破了自己,无声无息地沉人你的最深处,永远不会再浮出来。
现在,我安静地躺着,透过你,看蓝天。噢,我的死让你变得如此清澈。
你去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吧,不管那个人是男是女。我想我的残骸在你的心中不会增加什么重量。
以后,如果你想起我,就朝你的心湖深处看一看,我正宁静地睡着,我的身上有三个漏洞,你的水从那里穿过。我已经不知道疼……
看日期,这信是一个月前写的。
这应该是一封遗书,章兀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又把信塞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下雨了,天阴得黑糊糊。刚到上班的时间,章兀就给公司打电话,找焦火,没有人接听。
她气急败坏地来到公司,看见公司的防盗门锁着。她想,不可能没有人上班啊。
她绕到外面,从窗子朝里看,有点看不清楚,她隐隐约约看见那五个模特都在房间里。她们静静地停顿在那里,一个坐着,眼睛看着另一个;另一个好像在说话,还打着手势,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一个好像要拿水杯,她的手停在离水杯很近的地方;一个在笑,她的嘴一直咧着;一个在对着窗外发呆……
她们是怎么了?
章兀敲了敲窗子,她眼前暂停的画面立即开始播放。她们动起来,喝水的喝水,说话的说话,笑的笑……
章兀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难道她们是偶人?难道有人藏在幕后,用线控制着她们?
章兀的心狂跳着,迅速离开。她拨通老板的手机,告诉他刚才看到的情景。老板沮丧地说:不可能,她们昨天就已经集体辞职了,把公司的钥匙都交了。
章兀一下就傻眼了。
这天,她来到公司,从墙上撕下五个模特的招贴画,注视了一会儿,拿来一把剪刀,剪下焦金的脸,焦木的眼睛,焦水的鼻子,焦火的嘴巴,焦土的耳朵……
看着这个组合出来的人,章兀的脑袋“轰隆”一声巨响,就像遭到了雷击:
这个人是芳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