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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小家伙,你可是我的福星,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袁天罡看得王含光两股战战,差点儿就要站不住的时候,突然一笑,然后猛地振袖抖出几道青绿色的光芒,似乎什么幽香随着他的动作散开来,王含光闻着心神一畅。

王含光吓了一跳,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头!

“胆子太小了点儿。老杜逃回榕城了,一会儿他们就会醒。”袁天罡嗤笑一声,对王含光低声吩咐,“记住了吗,告诉所有人,老杜逃去榕城了。”

“好、好的!”王含光根本不敢跟袁天罡对视,他乖巧地点头,点到一半突然愣住了,“不是,道长,他逃命跑到榕城干什么,等着我们去找他吗?”

换成他要跑路,那肯定往荒郊野外一躲,这不比在城里惹眼好?

王含光正迷糊,一抬头就看到袁天罡闭上眼睛,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直接摔倒在地上。

“哎?!哎?!道长,道长?!”王含光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想扶起袁天罡,结果突然就感觉到身边有人过来,一把扶起地上的袁天罡,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

王含光看着神采奕奕的李乘风少侠,心中十分迷茫……怎么回事,他还想问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道长那几道金光的关系,刚才看着十分凄惨的千红、李乘风和吴三娘三人,此刻陆续醒过来,都不可思议地摸着自己,仿佛不久前的虚弱只是一场幻觉。

所有人都看着王含光,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保持清醒的人。王含光看着几个人都看着他,感觉到压力十分之大,额角都要流汗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道长突然眼睛放光,然后金玲就解开了大阵,然后道长昏迷前说老杜跑了,可能是跑去榕城了。我觉得不太可能,谁会逃命往城里跑啊……”王含光一溜烟把所有话全说出来,生怕说得慢了引得众人不满。

他这么一说,千红顿时脸色一沉,直接说:“你说什么?老杜往城里跑了?”

接着她突然脸色一变,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了一句:“不会吧,难道他真的研究出来了阵中……”

众人都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这时候,袁天罡突然醒了过来,他看着众人,又紧张地看看四周:“怎么回事,老杜呢?”袁天罡问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侧目的问题。

众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金玲却同时发出兴高采烈的叫声:“找到了!”

她从猫腹之中抓出一个血淋淋的东西——璀璨光华,一拿出来,王含光就觉得周围气温一低,而就在这个时候,旁边却传来啪嗒啪嗒的雨滴声。

王含光一转头,就见老杜消失后,一直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女满脸都是血……血珠如泪水一般滚落在地,她落泪的时候,身上隐隐有杂乱斑驳的红色线条时隐时现。

“金玲姑娘,你先把东西放回去。”袁天罡顾不得别的,一把捂住胸口,脸色瞬间惨白。金玲拿出来的那东西极为森寒,他显然完全吃不消。金玲不愿意,袁天罡挣扎地说:“让这位姑娘,和她的小猫道个别吧……”

他说得气喘吁吁的,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金纹符纸来。

李乘风扶起他,来到那哭泣的女孩面前,袁天罡颤巍巍地把符纸贴到女孩背上,女孩瞬间能动了。她先是惊愕一下,马上哽咽地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匆匆跑到黑猫面前,哭着抱住它。

黑猫瞪大眼睛,也不再凶了,只乖巧地喵喵叫着,把黑色的毛爪子小心地搭在女孩伸过来的手上,大大的猫眼里面涌现出热泪,一滴滴地滚到它毛茸茸的脸上。

女孩小心地抚摸它,脸上的泪水直接崩落,血滴到黑猫头上。黑猫挣扎着想爬起来舔她,可是却只有半截身体,颈椎已断,根本无力支撑。

金玲看了一会儿,突然恨恨地把那颗山精石往黑猫肚子里一扔,闷不作声地生着气化为一道黄色光芒,直接回了李乘风背上的剑中。

而那山精石一回到黑猫肚子里,黑猫便明显精神了许多,它那断为两截的身体慢慢地融在一起,挣扎着竟然半立起来,舔着女孩脸上的泪。

“叶佩姑娘,我等之前受你爷爷嘱托,来找你回家。”袁天罡说着。

那佩佩姑娘闻言瞪大眼睛看着他,泪水顿时更为汹涌,黑猫根本舔不干净,它着急地发出安慰的咕噜声,小爪子踩着主人,仿佛希望这样能安慰到她一般。

袁天罡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他眼神柔和地看着这个哭泣的少女,轻声安慰着她:“你爷爷一直在等你回去,他在村里等着你,天天盼着你。”

叶佩一直哭一直哭,她颤抖地抱着黑猫,仿佛垂死之人抱着浮木一般。

“他跟我们说,他孙女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就是性格软和了些,他一直担心你被欺负,所以一直很努力赶回了家。他一直想和你团聚……”袁天罡的声音非常稳,仿佛一个温柔长者在对着孩子说话一般,带着一种淡然又看穿一切的抚慰。

叶佩微微发抖,她脖子上、手腕上,乃至下巴,都开始出现一种深深的红线,而且隐隐有扩大和裂开的趋势。

“喵嗷!”黑猫似乎急了,它挣扎着,眼里又落下泪来。

“它也一直很关心你,为了你到处奔波……”袁天罡安抚完叶佩,又看着那黑猫,轻声说:“她如今这样活着也是痛苦,别让她担心,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黑猫瞪大眼睛,显然是听懂了,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喵呜喵呜地急叫着,显然希望主人能安慰它。

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叶佩却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她哭泣着摇头,轻轻地抚摸自己的猫——在祖父失踪的这十年,她没有任何牵挂和寄托,唯一和她相依为命的,就是这只猫儿。

她舍不得这猫儿,猫儿被她一手养大,也舍不得她。

可惜她的时间到了,纵然黑猫满脸泪水,叶佩再也无法控制自身的崩解,她笑了一下,轻轻地亲了亲自己的小猫,然后彻底闭上了眼睛。

“喵嗷!”黑猫发出凄楚号叫,声音听着十分瘆人,它用毛乎乎的爪子徒劳地拨动地上的肢体,想再次把叶佩拼起来。可惜它无论怎么拼,都拼不出会抱着它的主人了。

“喵嗷!”黑猫终于明白过来,它对月长长地喊叫一声,突然弓背,呕出一块璀璨如月华一般的小石头来。

它把那带着血的小石头往袁天罡面前一推,然后踉跄几步,最终倒在了叶佩的胸口处。

它团成一团,乖巧地窝在主人心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没了气息。

这场景看着令人凄怆,在场之人一时都百感交集,好一阵王含光才低声带着哽咽说:“我们把他们一起埋了吧,也算是全了他们这一场情谊……”

“天下传唱之中,总有忠犬救主、舍身护卫的美谈,却大多厌恶猫冷傲孤僻,话本之中还将猫比作人中奸臣,多以作怪的形象出现。然而这黑猫与叶佩这一段主宠之情,却哪里逊于任何传说?”王含光眼含热泪,轻声感慨。

王含光本就感动叶老伯对孙女的十年惦记,竟是死后都不肯舍弃执念,十年之后艰辛返家,只为执着地与孙女团聚;如今又发现他们一直追杀的黑猫,却有这样一段故事……

若是黑猫竭力抵抗,双方大打出手,王含光或许不免觉得它杀人太多、伤及无辜。如今看它在主人死后竟是选择自戕,随着主人而去,王含光心中虽还是觉得这黑猫杀孽太重,却依然忍不住为它为主报仇的悍烈动容。

“这可不是猫,”旁边吴三娘叹了口气,轻声说,“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这异族被人捡到之后,竟然能与人结出这么深厚的情谊。这可是纯种的灵尨,不知为何竟然流落到如此荒野……”

“灵尨?”王含光诧异,看着那黑猫,怎么看似乎都是只小猫儿。

“这是幼崽,灵尨,幼年期一百年,然后长大,状如黑豹,头生角,嚎声如牛。”千红在旁边补充,然后看着吴三娘,眼带打量,笑着说,“不过这本只有司天监才有记录,不知姑娘为何知道这些?”

“你们别吵了。”袁天罡并指掐诀算了一会儿,眉宇带着忧虑,轻声说:“快一些把事情做完,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点儿不定,卦象显示,今天子夜,此地有巨大异动……只是逆转长生大阵已破,他还不跑又能做什么?”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老杜,只是却没人能回答他。

千红低声说:“不管如何,这地方要清理干净,否则后患无穷。”

袁天罡点头,他拍拍李乘风,于是李乘风单手背起他,一行人直接往叶佩上来的地下走去,逐级而下,还没看清楚里面是什么,就闻到一股酸气。

幸好王含光这个娇生惯养的郎君拉着吴三娘去挖坑埋叶佩和黑猫了,否则只怕他当场就得吐出来。

如今逐级而下的三人却都有心理准备,安静地一路往地下走去。

这是个深深的地下室,很大,看上去十分开阔,没有任何遮挡,四壁是刀斧之类,旁边有被拼得乱七八糟的怪物——有人,也有动物。

换一个普通人误入这个场景,只怕吓疯都有可能。

袁天罡垂眉,叹了口气。

“走吧。”几人沉默,袁天罡长叹一声,轻声说。

这里没有活着的、能被救下的生灵。

李乘风扶着他一路往上离开这个地方,几人走上台阶之后,千红回头,弯刀横劈下去,整个地面被这一刀直接斩破,大地裂开,然后轰隆隆地垮塌下去。李乘风背着袁天罡一路提身跳跃,最终停在义庄之外的树边。

他们这边处理完毕,远处吴三娘和王含光也动作飞快,已经挖了很大一个深坑。王含光忍着害怕把叶佩的残肢递给坑中的吴三娘,由吴三娘拼好。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时下世人讲究如此习俗,这样来生才能投个好胎。

王含光和吴三娘沉默无声,动作却十分快,拼好叶佩的尸身,把黑猫放到她的胸前,很快就开始填土。

这是个简陋却用心的葬礼,最后王含光神情虔诚地弓身对这个小小土包做拜别的时候,李乘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桃村李家大宅那满地的漆黑烟火痕迹,以及那两百多个坟墓。

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没有说话。

许是夜风寒凉,旁边的袁天罡咳嗽一声,突然皱眉转头看着榕城方向,轻声说:“不对。”

“竟然真是阵中阵!”千红几乎是同一时间和袁天罡一起转头,她的声音低沉却又带着明晃晃的诧异,“怎么可能,此法在记载之中只是一个传说,他杜仲这点儿资质,怎么可能参悟得出来!”

她这句话信息量极大,袁天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眯了眯眼睛,直入要害:“千红姑娘……认识老杜?”

“不认识。”千红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袁天罡,但是她这话没什么可信度,毕竟不久前她就说出逆转长生大阵的名字,而今又一口叫出老杜全名,怎么看也不像是对老杜不了解的样子。

千红见袁天罡和李乘风都是一脸不信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说:“我在司天监秘史之中看到过杜仲的生平记载……四百年前司天监分裂一事之中,此人乃是第一批记载在案的叛徒。”

她这一句,可谓是石破天惊。

四百年前?

“你是说,这个老杜从四百年前活到了现在?”袁天罡没出声,倒是李乘风皱起了眉发问,“靠着这个什么逆转长生的阵法?”

“你看不到,会怀疑也是正常。”千红没有看李乘风,冷冷地说,“小道士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王含光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道长看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然后转过头来,寒声说:“她说的大约是真的……榕城有危险。”

“啊?”王含光正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本来还有些放松,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有些急了,“危险了是什么意思?”

袁天罡沉着脸看着远处榕城,似乎在观察什么,一边观察一边轻声说:“整个榕城的生机都在被什么东西抽走……若是不停,只怕三日之内,整个榕城上至百姓下至花鸟……所有东西都会死绝。”

这话太可怕了,王含光听着就急了:“那怎么办?”

他王家在榕城还有产业下人呢!何况普通百姓何辜!

王含光问罢,就听到一旁的千红说:“必须破阵。逆转长生大阵的阵中阵,五行位置通常相反……要么破了阵,要么入阵破了阵眼……总之只有破阵,才能救榕城。”说完,千红竟然是赤足一动,率先化为一道红影,直往榕城而去!

袁天罡和李乘风对视一眼,李乘风直接单手背起袁天罡,提剑往千红消失的方向掠去。

“那个……三娘……”再次被抛下的王含光看着几人化为流影而去,眼巴巴转头看着吴三娘。

吴三娘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挑眉说:“放心,等我拿了我的包裹,保证带上你!”

说完她返身去寄宿的院子拿了她前不久借宿义庄时没带走的包袱,然后一把提起王含光,也直追着前面的千红等人而去。

几人先后离去,身后夜风轻柔,残月之下,破烂的义庄旁只有一座小小孤坟。

从此谁也不知道,这小土坟下葬着什么人,而坟内人,又曾有什么样的故事。

这大约是人间一切悲欢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