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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还没有过去。

血将军虽然遭受重创,失去一颗头,另一颗年轻人样子的头也发出痛吼,却在慢慢长回到脖颈正中,显然他在是自愈,这个年轻人此刻才算是真正在和这血将军融合……这一地全是死伤,等这颗头颅长好,只怕他们的死期也到了。

王含光这辈子心没跳这么快过,他回头看看珍珠夫人所化的那一地灰尘,又看看跪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吴三娘……这一瞬间,王含光只觉得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思考其他,他猛地把昏迷的袁天罡交到了吴三娘手上,哆哆嗦嗦地对吴三娘交代:“三娘,你快、快带着道长跑,有多远跑多远!”

最是怕死的王含光眼角都快泛起泪花,说完一咬牙,飚着害怕的眼泪,直接往血将军奔去!一路直接冲到血将军旁边,王含光抽出自己腰间原本只是装饰用的华丽宝剑,闭上眼睛就往血将军身上砍去!

一剑砍出去,到了半途就被抓住了,王含光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陌生年轻人的脸。他眼睛赤红,看着王含光,一手直接把王含光的长剑夺过来丢掉,另一只手抓住王含光的衣领,直接把他举了起来,而后这人手臂上开始有东西伸出来,要往王含光的身上扎进去……新鲜的血肉,正适合修补它的创伤。

王含光无法呼吸,徒劳地想掰开这手,他勉强地挣扎着,却仿佛猎人手下的猎物、案板上的鱼。他眼角一串生理性的眼泪滚落下来,心想,自己真是不孝,竟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脑子开始昏沉,眼见着就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下一刻,从他怀里掉出一个灰色的小钱袋来。

不是什么好料子,就是普通的麻布,怎么也值不了钱,一看就是乡下人用的,不过上面绣了一片绿色的小叶子,看上去就显得质朴有趣了起来。

是前些日子他们在山中遇到了叶老伯,帮了老人之后,那老人给的礼物。

原本是吴三娘接了的,前些日子他们在一起商量的时候,王含光因为逃命之时弄丢了自己的钱袋,吴三娘就把这钱袋给了他。王含光拿它来装道长给的新护身符,平日都是贴着里衣放,虽然麻布隔着丝绸里衣磨得王含光胸口发红,但是他日日和活死人共枕,怕得要死,便一直都忍着,此刻挣扎这么久才掉出来。

不过这会儿王含光哪里注意到这么一点儿小事,他已经半昏迷了,就看着吴三娘咬牙拖着昏迷的袁天罡,根本就走不动。

不会在这儿全交代了吧?

王含光泪眼蒙眬地想着,心中五内俱焚,突然,他被丢在了地上。

“佩……佩……”

王含光差点儿窒息而死的这一刻,猛地得了自由,顿时大口呼吸,整个人惊魂未定地颤抖。

王含光不明白自己怎么得了这一线生机,只听到这粗糙仿佛磨碾过的声音,然后就见那年轻男人跪在地上,握着那个掉在地上的钱袋,猛地看向了他:“你、哪里……这个……”

这话说得十分不明白,但是王含光福至心灵,脑子像是被开光了一样,噌的一声不知为何就听懂了。他看着面前这年轻男人的样子,脑海中瞬间涌过了起码千八百的传奇故事……血将军吞噬一切猎物,而这年轻男人才被吞噬,难道融合之中,他还有自己的意识?

如果这年轻男人还有自己的记忆,看他拿着这个钱袋的样子……

“这是我救了一个老伯,那叶老伯给我的,他说他是山下叶村人,这钱袋是他孙女儿绣的!”横竖都是个死,王含光决定拼了!他一连串说出口,接着屏住呼吸,哆嗦着等着最后宣判。

“佩、佩……”那男轻男人听到了,顿时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拿着那钱袋,身上的血煞之气一退,竟慢慢落下泪来。

下一刻,他的头飞了起来!

王含光被这个变故惊呆了,抬头就看到一双白得刺目、只穿着半截红裙的长腿,再往上看,是波澜起伏的胸脯。千红本就是个妩媚漂亮的女人,这衣不蔽体的样子只怕稍微正人君子一点儿的人都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

但是王含光一丝也没注意到,他只看到了千红那双猫儿一般妩媚的眼里闪过的杀意,还有她手起刀落那一瞬,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年轻男人头颅在面前飞起来的画面。

“你、他……”王含光看着身着破烂红衫的千红,愣了一下,前些日子他还能笑着说千红是个美人,此刻却只仿佛看到了玉面修罗一般,尤其千红那双冰冷的眼睛,血溅在脸上,表情居然纹丝不动。

王含光还没来得及为血将军的死松一口气,就被千红这利落甚至可以说血腥的动作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也许是因为这血将军脑袋上长着那个年轻人的头,也许是那年轻人的热泪还没掉下来、整个脑袋就飞起来太过震撼……王含光知道千红做得对,却一时还是被她吓到了。

旁边看着的吴三娘却眼睛一亮,她放下袁天罡跑回来,到了面前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严肃着一张鹅蛋脸,对千红说:“姑娘你休息,处理尸体是我的老本行!”

“咳咳,空乌一族遇血而生,必须烧得干干净净……”千红咳出血丝来,显见刚才所做的一切十分不容易。她确实快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吴三娘点头示意明白了,拔掉瓶子的塞子,倒出一些墨绿的粉末来。王含光看到她一把撒下去,地上那原本勾连着想要再次融在一起的血肉就发出“刺啦”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给烫到了一般。

没了脑袋、四肢被砍断,怎么还会有这种反应……王含光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他看着吴三娘拿出火折子点起来,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佩、佩……”这年轻人临死还在喊这个字,之后闭眼消失在火光之中。

“把烧出来的灰收好,不然这地方以后就遭殃了……”千红奄奄一息地吩咐。

王含光听着那年轻人的喊声,心惊肉跳的,心里涌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来,竟然有点儿同情这个年轻人。

王含光想到他哥小时候看到他偷偷给被赶出去的下人送钱,罚他跪在廊下,让他伸出手掌来,重重的戒尺拍下来,当时小小的王含光瞬间就哭了。

“你错在哪儿了,知道吗?”他哥那时候也才十来岁,已经有了君子之姿,板着脸打一戒尺就说一句,“第一不辨是非,第二不分亲疏,第三不知死活!”

王含光那时候才知道,在他面前哭得可怜的奶娘被赶出去,其实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奶娘收了人家的赃钱,手伸到了王含光的身上。

纵然是小事,也算是背主,只是赶出去已经算是看在奶了王含光几年、且没出大事的分上,若是真的较真,送去官衙也是打死的大罪。而王含光不知道,只觉得奶娘太可怜了,竟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奶娘……那笔钱在小王含光看起来只是几个月的月钱,但是足够普通一家人去偏远地方当个小地主了。

他性情和大哥不一样,就像大哥总不明白这个小弟怎么如此让人头疼一样,王含光也不懂,大哥他们怎能那么清楚地安排每一个人在心中的地位,而且一有不对,就能把自己的感情及时收回来。

这么多年了,王含光还是没弄明白。

但他也长大一些了,明白如今那年轻人前脚要掐死他,后脚他却为这年轻人的死有些淡淡的忧郁,只怕说起来要笑掉他人的大牙。

因此王含光没说话,纵然他在这短短的反应之中,就猜到这年轻人只怕身不由己……他认得出这么个小小钱袋,又是叶村之人,只怕死后就被征召到了这山中不得安宁,不但如此,还倒霉地被血将军给吃了,怕他变成怪物继续杀人,临了还被砍头、被烧死,那是只是到了如此地步,只怕还不能入土为安。王含光虽不说话,脸上却带着一丝同情。

“怎么,同情他?”千红冷笑一声,“空乌一族不彻底消灭的话,只要给它时间,必然成为心腹大患,且如果有异族路过,它们能嗅出来同族的味道,到时迁怒的话,此地之人只怕都性命不保……你还同情他吗?”

千红这话说得王含光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这见鬼的血将军这么可怕,心中的那一点儿怅惘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着对千红刚才面不改色分尸的恐惧也消去了许多。

千红一身伤,疼得龇牙咧嘴。王含光也感激她救命之恩,只是不敢去扶她——实在是她衣不蔽体的,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爬起来,说:“我去看看李兄弟!”

这一看不得了,李乘风和袁道长一样,都一脸惨白、气若游丝的样子。这一行人,仔细一看,昏迷了两个,千红重伤,金玲还在吐血,脸色都跟金纸一般了,身形晃动几下,接下来竟是直接消散了。

这可把王含光吓得差点儿抽抽,还是听千红说了一句“她没死,回剑里了”才平静下来。

算下来,连吴三娘都在那地底墓穴之中扭伤了脚,唯一活蹦乱跳的,居然就王含光一个人!

好在还有小白蛇在,不然这一堆伤患,王含光再怎么也弄不下山。

王含光拿着自己的紫绸外套把珍珠夫人和金娘子包了,原地立了两座墓碑,想着好歹也不让她们在坟墓毁后变成孤魂野鬼。做完这些,王含光心里带着一股酸涩,才不忍地走了。

一行人没有继续休息,将那血将军的灰都收好,便疾行下山了。

下了山远远就能看到叶村,满是断壁残垣,都是烧毁的痕迹。几人商量了一下,小白蛇带着他们下山就已经疲惫,他们不可能一直让小白蛇驮着回榕城。

只是下了山天色就开始暗下来,他们这个情况,赶夜路十分困难。好在吴三娘的随身包袱不只是有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行走在外必备的一些药物,于是一行人打算干脆在叶村先歇一个晚上,给李乘风和袁天罡把外伤处理一下,明日进了城,再作打算。

商议好之后,几人就进了叶村,这才看到满地都是尸首——这活死人之地的异宝已经取出,整个时间都恢复了正常,死去的人也彻底地死了。

若是李乘风醒着,只怕又要气愤于那黑猫的狠辣了。

王含光这会儿却不知道,他第一次来叶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连声问:“这地方到底怎么了?”

正在他疑问的同时,远处突然有走动的声音,千红低声咳嗽,说:“奇怪……有奇怪的味道。”

这满鼻子都是火烧之后的陈臭味,王含光是真不明白她是怎么闻出其他味道的,但是他没出声,因为那脚步声已经到了面前。

顺着脚步声走过来的,是一个行动十分迟缓的老人,他佝偻着身体,走路一顿一顿,且走动的时候身体是僵直的,根本不是活人走动的样子。

王含光一看清楚,顿时就变了脸色。

倒不是害怕,这一路惊吓下来,王含光这会儿都有些刺激过度之后的麻木,他变了脸色,是因为他看清楚了那个老人,竟然是他认识的。不但认识,他们二十多天前还和那老人说过话。

王含光面色一变,看向旁边的吴三娘。吴三娘脸色也不好看,她低声对身边的千红说:“看他走路样子确实不对,似乎不像活人,可之前我们见过这位叶老伯,当时他似乎还好好的……”

吴三娘自己也说其他本事没有,对尸体十分熟悉,她面对面都没看出什么问题,难道说叶老伯当时还活着,下山就遇害了?

“活死人之地里面紊乱颠倒,一切都是无序的,你看得出来才有问题了。”千红喘息着,低声说,随后眼神一厉,显然是动了杀心。只是她念头刚起,那叶老伯僵直着转头,瞬间也看到了他们!

众人顿时呼吸一滞,王含光被这叶老伯一个眼神惊到了,还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见叶老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同时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郎君……你、你竟来了叶村……可是、可是、找……小老儿?”

这话说得,其他人还好,王含光顿时就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叶老伯脸上大片的暗色斑痕,与在义庄看到的尸体差不多,只是义庄的尸体都发青,斑痕不太明显罢了。

王含光记得,当时道长和李兄弟都说,那斑痕是……

这叶老伯果然是已经死了!

只是叶老伯自己却恍然不知一样,竟然笑着僵直地走过来,口里还在盛情邀约:“郎君和、和小娘子来了,不、不如与朋友一起,去小老儿、家中……”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死了。”吴三娘突然低声对王含光和千红说,“怎么办?”

“还有一口气……奇怪,先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招。”千红摸了摸环在颈项上的小白,低声对扶着她的吴三娘说,“晚上还要在这里休息,怎么也得解决这个麻烦。”

千红考虑得不错,他们晚上在这里休息,无论叶老伯有什么问题,他们都必须正面对上。吴三娘考虑一下,鹅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桃花眼弯起来,嘴角一对酒窝愈发显得她甜美动人。

“老伯,原来这里就是叶村?”吴三娘笑着和叶老伯搭话,仿佛没看到叶老伯脸上的尸斑一样。

叶老伯眼睛有点儿看不清楚,他自己不明白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五感自然会越来越退化,只是迷迷糊糊地努力眨眼想看清楚当时救他的姑娘,然后笑着自豪地点头,又一迭声邀请他们去他家休息。

天色已晚,原本几人打算就在这个村中找个尽量完整的屋子对付一夜,可叶老伯盛情相邀,他们也就跟了上去。

几人心中决定好以不变应万变,反而心情十分淡定。

只是原本是小白蛇驮着这一行伤员,如今小白蛇罢工假装是千红的项链,王含光背着道长倒是十分轻便,遇到李乘风,却真是一点儿都挪不动。最后还是千红拖着李乘风才能走动。

一行人走到了山脚边,才看到了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和村里人隔得挺远,虽然破败,但是却没有遭到火焚。

不过由此可见,这叶老伯一家,只怕在村中是边缘人物,但是虽然看出来,大家却没打听这种小事,反倒是叶老伯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家中……简陋,怠、怠慢……贵客……”

他说话迟钝,似乎思维也十分模糊,说一段停一段的,声音也十分喑哑,只怕是声带也僵了,说起话来声音仿佛拉磨一般,让人十分不舒服。

但是大家也不会跟他计较这个,跟着叶老伯进了屋子,问清楚了休息的地方,就想把李乘风和袁天罡放上床,结果一摸,王含光就呛得咳嗽。

他疯狂挥手,与此同时吴三娘点燃了油灯,王含光顿时脸都绿了——他这才看到让他咳嗽的,竟是满屋的灰尘。

“这屋子到底多少年没打扫了,这么大的灰!”王含光再怎么也当了二十年的世家公子,在活死人墓他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太脏了,脏得他浑身鸡皮疙瘩就要起来了!

“让开!”吴三娘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挤开他,然后小心地掀开满是灰尘的被子,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终于把李乘风和袁天罡给安顿好了。

接着吴三娘就开始忙忙碌碌,拿着她的金疮药和伤药,又打了水拿了干净布,处理起两个伤员来。

王含光不懂这些,一开始还能帮手递一下东西,到了千红要处理伤口,她本就衣不蔽体的,偏对自己的外貌似乎一无所觉,要不是王含光喊得快,差点儿就要见到她大片白皙的背。

王含光可以说是逃出房间的。

他出了门脸还是涨得通红,不敢回忆方才见到的画面,又看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叶老伯却没有点灯,就直接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语,猛然一看倒怪吓人的。

王含光毛着胆子点了油灯,刚才进屋没发现,如今一看,这个屋子简直是一片破败……不说王含光前二十年就没见到过破成这个样子的房子,就算是如今跟着道长和李少侠走南闯北,在村中农家也没见过这么破烂的房子啊!

这屋子已经不只是简陋了,整个屋子就叶老伯坐的那把凳子是好的,其他地方都是被打烂的杂物,粗略一看就是桌椅之类,还有一些破烂的碗筷……就好像是有一群人冲到这个房子里疯狂乱砸乱打,然后没有收拾就留下这一地狼藉。只是看这地上的灰尘厚度,似乎比卧室还厚一些,王含光找了半天,竟然都无处下脚。

王含光这么大个人在旁边杵着,叶老伯却恍然不觉一样,只是嘴里不停地在重复:“叶娘、叶娘……佩佩……”

他念叨了半天,王含光听到“佩佩”两个字,顿时心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就想到白天那个握着钱袋流泪的年轻人。王含光咽了口口水,听到自己轻声不确定地问:“佩佩?”

呆滞的叶老伯听到这个名字,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他猛地抬起头,盯住了王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