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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几人都怀疑是陈娘子诈他们,袁天罡却打破寂静直接开口了,他一拍额头,对李乘风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是要下水,我们没带息肌丸,她闻得到……”

要不司天监的老头子们非要他下山历练呢,空有一身本事,实战经验太少,就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袁天罡还在感慨,李乘风已经带着他飘然落地,见他们出来,吴三娘也从亭柱上翻身落地,慢慢走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这可是宫苑禁地!”陈娘子眼里露出喜意,她得意地说,“说不出来也不要紧,都给我亲自去夫人那边解释吧!”

她笑得得意,显然因抓到李乘风等人鬼祟行事而十分快活。李乘风看一眼袁天罡,两人对视一眼就已经有了默契。陈娘子刚要喊人,李乘风猛地接过袁天罡从袖子里抛出的东西,然后如一道黑色烟雾一般直接冲出去。陈娘子一句喊人的话还没出口,就突然觉得眼前有一道跗骨幽香,她毫无防备之下,几乎是闻到香气的一瞬间就直接栽倒在地。

“沉骨香,嗅之会大醉三天。”面对包括李乘风在内的众人的疑惑眼神,袁天罡赶紧解释。

李乘风看了看手中接过来的东西,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块不起眼的白色小石头,这玩意儿他似乎曾经在道士的包裹里面看到过,还以为是这道士孩子心性,还捡石头玩……却没想到,他那包里的一块小小石子竟还有这样的来历。

袁天罡接过李乘风丢回来的沉骨香,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把沉骨香往袖子里面一揣,然后说:“虽然要抓紧时间,但今日没有准备,肯定不能直接下水查看,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吧!”

虽然十分可惜,但是也只能如此了,好在找到了地方,总算解决了横在面前的第一个大问题,也不算是没有收获。

三人把陈娘子往假山里一塞,就直接顺着来路往他们暂居的宫殿去了。

根据金玲查探到的消息,吴三娘所感应到的最核心的地方,从湖泊进去有将近一刻钟的水底隧道,隧道里面十分漆黑,完全看不清四周,只能摸索着前进,而到了尽头,就会看到一扇非常巨大的石门,门上雕着狼头。更为诡异的是,在石门的两边,高高的烛台居然在水底发着亮光。

金玲本想自己打开那石门,但是她用了所有办法,那石门居然一动不动。金玲对自己的力量极其有信心,但是那石门的厚度和重量显然超过了她的极限。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那石门后面似乎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东西。”金玲皱着眉头,脸上露出一抹凝重。她乃是凶兵之灵,里面的东西能让她感觉很有压迫力,看来无论是什么,对他们来说都一定不是件好事。

“那里面的东西,很强?”李乘风破天荒开口询问。和其他人不同,他眼里燃出一抹战意,瞧着竟有些跃跃欲试。

金玲看着他冷笑一声,冷冷回答:“很强,非常强,你打不过。”

“那你打得过吗?”吴三娘看金玲那嚣张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讥讽。她和金玲就算因为要逃出这个活死人之墓不得不暂时合作,依然无法时刻压抑住对对方的厌恶。

吴三娘不喜金玲身上的气息,金玲对吴三娘也可谓是十分嫌恶,两人差点儿又要吵起来,袁天罡赶紧打断她们:“里面的东西,你们能感应到是什么吗?”

“很强,很可怕!”

“让人很不舒服,像是一大团死气沉沉的东西……”

金玲和吴三娘前后回答,答案却都明确地表示门后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想也知道,活死人聚集之地、煞气的最中心……能存在的,就算原本是只正常的小白兔,只怕此刻也变成吃人的兔子了。

袁天罡叹了口气,难得地露出棘手的表情,轻声说:“我虽不如你们感知明显,但也冥冥中模糊感知到,此行极其凶险……”

他遍览司天监各种书籍,修习法门无数,知道对他来说,这种感觉是不会骗人的,此行只怕不但凶险,而且有性命之忧。但是他们既然入了此门,就必须去找到这一切的根源,这样他们才能找到离开这个地方的方法。

“我想到一个办法。”袁天罡这番话说得金玲和吴三娘都沉默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李乘风却突然开口,他说,“我知道怎么样可以在水下闭气一刻钟。”

三人一起看向李乘风,才发现这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少侠的眼底竟闪着狂热的战意,他似乎对寻找到一个强大的东西作为对手十分期待,此刻竟破天荒地主动出起主意来:“当年七国战乱,秦横扫天下,其中遇楚因有河道天险而久攻不下,直到后来一位智将想出了一个主意……”

李乘风自己不爱念书,但是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饱学之士,小时候他也曾听祖父说起故事,其他都记不清楚,唯有关于将军和打仗的故事,还牢牢地停在心里。

如今想起来,一门至亲,也只留下这么点儿回忆了。

他神思微变,袁天罡却瞬间想起来他说的什么方法了,顿时大喜,击掌说:“确实,我们竟忘了最简单的方法!”

李乘风说的是野史中极其有名的一段故事,也是说书先生最喜欢用的桥段——说是当年秦横扫六合,势不可当,唯有在楚时众位将士不会泅水,遇天险久不得寸进,最终还是一位智将想出一个办法,他们搜刮附近人养的猪,杀了后将猪肚掏空洗净,处理好后,将这些肚内存满了空气……靠着携带这些猪肚换气,先遣小队到达彼岸,而后靠着里应外合,最终成功渡过河岸取得大捷。

此案奇兵制胜,在各个朝代、各个将军的胜仗里面都出现过,每每出现都能给说书先生带来几倍的打赏,可见十分受欢迎。

只是问题来了,他们现在身在地宫之中,如何才能拿到猪肚呢?

四人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脱口而出:“王含光!”“王胖子!”

王含光在做梦。

一梦飘摇几百年,王含光一睁开眼睛,发现身畔是温香软玉,打帐的宫女低眉垂眼,轻声恭敬地说:“大王,今日要去前朝议事了!”

王含光还以为自己酒醉才醒,没一会儿却看着朝堂上站满了的文武官员,接着日升斗转,太阳的金光照射大地,他恍恍惚惚换了好几个场景才惊愕地发现,这不是地宫,他真的是楚王——几百年前的那个楚王!

而今日,他议事完毕就按照昨日的吩咐,换了骑装往城外行猎。

就在那里,王含光看到了一个青衣的年轻女孩,她一副农家女的打扮,正在山脚边采桑。王含光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偏头对脚边的狗儿笑着说话,这一眼,清丽绝伦的少女就重重地撞在了王含光的心上。

王含光心中大乱,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这女孩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王含光问她。

“民女叶氏二娘,见过大人。”青衣女孩显然没认出大王的身份,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达官贵人,行了个礼怯怯地说。

“叶二娘?”王含光听到自己说,“民间居然还有如此珍宝一般的美人!叶二娘这个名字不配你,寡人给你个新的名字,叫叶珍珠吧。”

说完,王含光听到自己大笑起来,下一刻他竟直接把面前的女孩打横抱了起来。女孩一声惊呼,然后反射性地环住他的脖颈。

这是楚王和珍珠夫人的初遇。

青烟袅袅,宫室之中,可以听到痛苦的呢喃声:“珍珠、二娘……”

而在做噩梦的王含光身边,珍珠夫人坐在一旁,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杏眼里面全是碧波一般的柔情。

王含光一睁眼,就重重地撞在了这潭幽深且痴缠的眼神里面,他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梦幻现实,朝着面前的珍珠夫人伸出手去,喃喃低语:“珍珠……是寡人给你取的名字……”

“是啊,大王!”珍珠夫人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依恋地用脸贴着王含光的手,仿佛被驯服的小兽依恋主人一般,哽咽地说,“大王还记得这件事情呢……妾一直好害怕,大王这次回来,经常神思不属的样子,妾还以为大王厌弃了妾,后悔来找妾了……”

原来她把他这些天的惶恐焦虑都看在眼里,只是理解错了意思。原来她竟一直都在害怕不安……王含光心中一痛,下一刻却突然惊醒过来——他那是在做梦!

他姓王,乃是琅琊王氏嫡支血脉,生于大唐,他不是楚王,不是那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

王含光的神志突然回笼,想抽回手却又不敢,幸好珍珠夫人这会儿已开心地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她破涕为笑,心情极好地娇嗔道:“珍珠看大王这几日一直不太开心,特地安排了一个大王曾最爱的事儿消遣……”

“哦?”王含光打起精神,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去管和珍珠夫人交握的那只手,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容来,问,“是什么事?”

“大王且随我来。”珍珠夫人笑着,眼波流转。若不是知道她不是活人,只怕就这个眼神,就能哄得长安几千浪**子为她寻死觅活。

最难消受美人恩,王含光这几日下来虽然还是惶恐,但面上好歹能维持住,就这么被牵着一路走出寝宫,往花园走去。

一路散发赤脚,顺着花园的长廊走出去,没一会儿就绕到了花园之中。竹林簌簌、蜿蜒水渠边早已经摆放好了桌椅,有宫女侍者跪坐在那里,慢慢地摆好凉拌好的食物。

“大王可累了?妾曾听大王说,最雅致之事莫过于曲水流觞,如今这宫中恰好有这样一道蜿蜒水渠,妾就自作主张,令人备下这些,大王可还喜欢?”她眨巴着杏眼,一脸的开心,一副做了特别棒的事情讨赏的样子,颇为明丽可爱。

“开心、开心!”王含光也不敢不开心,他哈哈一笑,努力让自己“龙颜大悦”,而后下廊,让宫女帮他换鞋子后入席。

桌上摆着几道凉拌菜,其他的几样豆腐青菜还好,唯有那道麻油凉拌的鸡丝香得让王含光没忍住,挑起一筷子吃了,顿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这凉拌鸡丝王含光从小到大不知吃过多少,但大多吃的是麻油和炒芝麻的香味,然后才是鸡丝的嚼劲,可这道凉拌鸡丝却与往常截然不同,是入口即化,轻轻一咬,鸡肉汁水就满**出来,只让人口舌生香。

“大王的口味果然没变。”看王含光急不可耐地又吃了一口,珍珠夫人就掩袖笑了起来,旁边的金娘子趁机说,“夫人这一双巧手不只是舞起来让大王看呆了,做的饭食也总是最合大王的口味。”

金娘子伺候珍珠夫人几百年,只怕比肚子里的蛔虫还了解珍珠夫人,这会儿一句话就哄得珍珠夫人笑开来。王含光闷头吃,不敢随意搭腔。

好在这会儿他还敢吃东西,要知道前两天他可是又不敢吃饭又不敢喝水。他本就胖,最是耐不得饿,头天被珍珠夫人认错之后,王含光一丝也不敢轻举妄动,生生熬到第二天差点儿直接饿晕。神志恍惚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只烤得香喷喷的鸡被端了上来,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这烤鸡居然没消失,而可怕的是,珍珠夫人居然拿着筷子要给他喂鸡肉吃!

彼时拿着筷子的珍珠夫人在王含光看来,就和索命恶鬼没什么区别——不管这珍珠夫人看上去多么鲜活美丽,她毕竟不是人,谁知道她给的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万一是什么蛇虫鼠蚁做的,到时候吃了岂不是要吐死?!

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王含光宁可饿死也不敢随意吃一口东西!

但是大概是紧张过度,只是挣扎的王含光用力过度,竟然直接把面前放着烤鸡的桌子掀翻了!王含光当时就心想,完了完了,这回真的要死了。

结果他闭着眼睛引颈就戮,打算接受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啜泣的声音,而后他睁开眼睛,就看到珍珠夫人哭了。

王含光当时惊恐加震惊,一下子蒙了,不明白这珍珠夫人闹的是什么。

珍珠夫人哭着说:“妾知道大王心中顾虑,只是这鸡肉是派了侍者专门出去猎的活山鸡,特地烤了进献给大王,绝不是什么腌臜玩意儿……”

这话说得王含光当时就有点儿百感交集——他没想到这位珍珠夫人竟然可以为她的大王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墓中人似乎都不需进食,这必然为他特地寻来的新鲜食物。

当然,感慨是感慨,王含光起初还是不敢吃的,毕竟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于是他大着胆子提出要宣袁道长和李少侠进宫,得偿所愿,确定了那食物确实没问题。王含光那时候才疯狂吃了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饭。

虽然东西不多,但是王含光依然差点儿把自己噎死。

打了个饱嗝之后,王含光才觉得自己差点儿饿出窍的魂魄定了下来,也是从那时候起,王含光听了袁道长和李少侠的指示,安心先稳住珍珠夫人,让他们来查这地方的“生门”。

王含光虽然十分害怕,也非常不想一个人待着,但是没办法,他想活着离开这个地方,而能牵制住珍珠夫人的人非他莫属,于是王含光再怎么不愿意,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咬牙答应了下来。

只是……虽然已经熬了好几天,时间却并没有因此而加快,而是一如既往地难熬。王含光有时候简直觉得这几天,每天都过得和以往的一年一样长。

也不知道李少侠和袁道长那边进行得如何了,可找到了那煞气集中之地,又进展到了什么地步。昨日他们说是要下湖,怎么后面又没动静了呢?可千万别再拖延了啊,他这几天都给活生生吓得瘦了一圈了啊!

王含光想着,愁得一塌糊涂,忍不住端着酒杯就喝了起来。

旁边的珍珠夫人看到大王一口干完了酒,就拿起酒杯。上游的宫女开始斟酒,整个曲水流觞的酒宴就正式宣布开始了。

其实曲水流觞最早不是用来饮宴,而是一种祈福的游戏,自周而有之,但到了后来就变得更为随意,不再局限于三月上巳,而是成了文人世族饮宴的一种形式。

王含光作为世族子弟,虽不太争气,拼念书怕是门门都不行,但是说到饮宴,却还算精通。这会儿他虽然神游天外,愁结肺腑,却在看到上游有酒随波而下时,反射性地拿起酒杯一口干掉,换来珍珠夫人笑着夸:“大王真是豪迈,妾再敬大王一杯!”

王含光酒到杯干,一口口地连着把酒喝了个干净,喝到后来醉意上来,什么都忘了,更是连声大呼上酒,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在干什么。

这曲水流觞本应当有诗词为佐,方能把雅致发挥到极限,但是这会儿却变成了比赛喝酒一般,没一会儿,王含光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着回了房。

他醉了倒没什么,只是醉倒之后,几百年前的往事再次纷至沓来。王含光在梦里鲜衣怒马,紫袍金冠,他志得意满地拥抱着自己所爱的女人,大口吃着鲜美的炙肉,大口喝着烈酒……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完满得一塌糊涂,除了美人的温柔乡,竟再也找不到别的去处。

然而另一头,秦的铁骑已经初露睥睨天下之姿,当年也曾震慑过众国的大国楚早已经在美酒与美人之中踏上了迟暮。

如楚的王一般。

“珍珠,寡人的珍珠啊……”大帐之中,酒醉的王含光呢喃着,眼角的泪水一串串滑落,然后被纯白的绢帕一点点擦拭干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