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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从头说起。

昨天半夜他们还在奔逃的时候,王含光跌倒在地,眼看着那凶兽巨大的獠牙到了面门前,他闭眼等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轻柔的音乐声。那声音极其动听,不像是笛声也不像是琴音,细腻幽婉,让人发自内心地宁静下来。

王含光几乎是一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什么,竟然差点儿睡着了。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脸上被人拍了几下,然后耳边响起了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快,别睡着了,趁这个机会我们快跑!”

王含光顿时吓了个激灵,他方才不是和朱三儿在一起吗?怎的出来个女孩子的声音?他吓得屁滚尿流,一个翻身坐起来,面前赫然是朱三儿的脸!

王含光左顾右盼,只听朱三儿发出清丽的女子声音,继续说:“你还在愣什么啊含光兄弟,快跑啊!”

“朱三儿兄弟,你是不是被女鬼附身了,你快醒醒……”王含光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他手无缚鸡之力,身边全是不知道会沉睡多久的行尸,而他唯一的伙伴,虽然不靠谱但好歹是个伙伴的朱三儿兄弟还被女鬼附身了……王含光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你才快醒醒,老子没有被厉鬼附身!我看你倒是被糊涂鬼附体了!”朱三儿被他气得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但是王含光就是岿然不动,而且还躲避朱三儿抓他的手,一副惊恐的样子。

没有办法,朱三儿只能在王含光惊恐的目光中一把撕掉了脸上的易容面具,她看着王含光,愤怒地说:“你不是说你看过很多话本吗?那你连女扮男装的情节都没看过吗?你这蠢货气死我了,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也不会用这金叶笛,害得我只能暴露身份!”

王含光看着那奇丑无比的面具被撕掉,一个妍丽秀美的鹅蛋脸姑娘乍然出现在面前——她的头发在逃命之中垂落了几缕,虽是一身黑衣简单绾发,却透出不染铅华的美来。

她上挑着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恨恨地看他,显然原本没打算以真面目示人,这会儿被王含光看到了,脸上带着薄怒,吼他:“这下你不怕了吧?要不是你给我买了几百两的货,我才懒得管你!”

“你、我……你是女孩子?你不是被附体?”王含光瞠目结舌,他当然知道女扮男装,话本里可时兴这个了!但是朱三儿那么个性子,完全让人想不到她是个女孩啊!她说话做事凶悍,看到钱眼睛都睁不开,偶尔还有点儿猥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女孩子!

不过接下来朱三儿的话让他马上找回了亲切的熟悉感。盯着王含光那张漂亮的脸,朱三儿怒吼:“我不但是女的,还是你爹!你到底走不走,还有几息这些凶兽就要醒了,我先走了!”

说完朱三儿竟真的不管他了。王含光感觉到那些凶兽打鼾的声音突然变小了,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就跟着朱三儿一路狂奔。

这一路奔逃,朱三儿好几次吹奏,总算摆脱了险境,而王含光也看清楚了朱三儿到底是怎么做的——她拿着一片极其细薄的柳叶形状的金叶子,然后放在唇边吹奏,她气息绵长,吹奏起来让人陶陶然、熏熏然,仿佛寒冬抱着汤婆子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又仿佛是盛夏的下午,在摆放了冰盆的房内听着知了叫声昏昏欲睡……

之后,朱三儿马上极其小心地把金叶子放回领口。王含光这才看到,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红绳,金叶子如同项链一般挂在胸口。

其后王含光总算知道了这朱三儿不但不是男子,她连姓名都是假的。她真名吴三娘,家族倒真是西南的,不过乃西南吴氏,据她所说,她家在西南乃是极负盛名的望族,曾是西南所有控师最强的代表。

只是到了吴三娘这一代,吴氏没有男丁,吴三娘的阿爹死后,吴氏分崩离析,钱财和人都聚不到一起。吴三娘自小天赋过人,爹爹生前也教过她,于是她干脆翻出了爹爹珍藏的面具戴上,带着家里的本事和流传下来的金叶笛,从此自称西南朱家传人,靠着坑蒙拐骗间或控制些蛇虫鼠蚁做点儿骗局在外游走为生。

家中没别的亲人,她接活儿也没什么限制,就到处游走,倒也惬意自在。

吴三娘说得仓促,但是王含光对家族之事倒是见识颇多,听这短短几句,就揣摩出了吴三娘所言之中那许多未尽之意。

那样的家族之中,传承只怕比金银还要让人心热,她一个弱女子居然能偷走传承,让族中族老和旁支男丁算盘打空,显然是有些本事的。

这姑娘虽样貌妍丽,性格却十分豪爽。几句话说完自己的事儿,两人坐在小溪边,王含光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开始脱袜子。

“你你你你干什么!”王含光惊讶得舌头都要打结了。

“洗脚啊……刚才跑得太狠了,我脚上好像起泡了,我得看看啊!”吴三娘一脸茫然,显然十分不明白王含光为什么激动。

“这、这你得提醒我,我好回避啊……”王含光耳朵、脸和脖子几乎瞬间就红了。王氏家教甚严,说真的他好像除了那个神神秘秘的千红,还没见过别的女子的脚呢!而千红一副番邦女子的模样,且又艳丽太过,反而透着一股冰冷,让人觉得仿如神女,所以虽然美丽,却并不会让王含光有一丝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换成吴三娘,虽是穿着男装,王含光却不知怎的觉得有些淡淡的窘迫。

“只是脚而已,又不是别的地方……”吴三娘茫然。她生长于西南,西南人穿衣服素来大胆,常常露出手臂和小腿,赤脚更是家常便饭,她虽还是有些女子的自觉,但到底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而王含光在长安长大,生于世家,虽然一副风流公子的样子,但其实平时见到婢女都是规规矩矩的。当年他十一岁,有个贴身侍女梳了辫子换了薄一些的纱衣,晚上服侍他清洗的时候露出大面积的脖子,都被母亲训斥“姿态狐媚、不堪大用”,然后给逐出房去了。

那可就是他们家最为大胆的侍女了!

而且做到这个程度,就已经是在暗示自荐枕席的意思了。但是眼前这吴三娘凶悍得很,又在西南长大,那边夷人多,十分开化,她显然不会懂王含光的纠结。

所以王含光也不说了,而是转身走到不远处,背对着吴三娘。

他自然是不敢走远的,因为他们现在还在深林之中,王含光害怕。

吴三娘的脚是真受伤了,就听着她一边哆嗦着吸气一边“嗷嗷”叫着泡脚,那动静一点儿也不绮丽,倒让王含光脸上的红消了点儿。

就在这个时候,王含光突然看到黑暗之中有人走了出来。那人背着砍柴斧,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但是身上却没有柴,一副农夫打扮,脸上都是沟壑,看上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看到王含光就露出惊喜的眼神,焦急地问:“你们、你们是人吧?”

王含光倒是想这么问这老人,却被对方抢了先,他警惕地看着这老人,一边蹬蹬蹬地往后退,一边大声说:“三娘,三娘!有人来了!”

吴三娘清洗好脚上的伤口,正龇牙咧嘴地穿着袜子,闻言吓了一跳,用力过猛,顿时疼得惨叫一声。她转过身看向蹬蹬蹬退到面前的王含光,又看看远处那老人,顿时忘了生气,诧异地问:“老人家,你怎的半夜会在这山中?”

“他是人?”王含光悄声惊讶地问,这大半夜的,一般人哪会在山中徘徊。

吴三娘穿好靴子,又是一副利落打扮,既然已经被王含光识**份,又身处深山老林,她也就没戴面具。她一边打量老人家一边对王含光说:“你看地上,他有影子。”

王含光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模样,他笑着打听起来:“老人家,你怎的大半夜在这山上?”

“我、我原本是打柴,上了山听到彤彤的声音,以为彤彤跟过来了,回头看却没看到,接着就一直打转……要不是方才听到你们说话,我只怕还在那里转圈……”老人显然也被吓得糊涂了,他说完又急起来,“两位可知道怎么下山回叶村?我孙女儿彤彤还等着我呢,小老儿答应卖了柴给彤彤买糖葫芦……”

这老人说话颠三倒四的,王含光和吴三娘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他们都不知道叶村是在哪儿,但是跟老人家说了好一会儿,那老人家似乎自己知道怎么回去了,他大喜道:“那小老儿知道了,往前再翻一座山,下山就是叶村……两位可要随小老儿一起去家中歇息?虽家中没有什么可招待的,但两位也算是小老儿的救命恩人,一顿饭还是有的……”

这老人十分淳朴,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又极力邀请二人去叶村。王含光和吴三娘还得去找李乘风和袁天罡,哪有时间去叶村,于是赶紧拒绝了这位老人的邀请。

老人挂念家中孙女,实在是坐不住,可王含光和吴三娘跑了一路,脚上都是水泡,打算在这地方休息到天亮。老人本不该赶夜路,但他焦急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最终吴三娘从怀里拿出了三道符纸来,递给叶老伯说:“老人家,你怕是遇到山中爱捉弄人的东西了,这些你揣着,路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回头。这些应该可以撑到天亮,你千万记住啊。”

“老人家,这是点儿小小心意,你拿着,快回家吧!”王含光听得十分动容,他这个人身上别的东西不多,就是钱多,他见这老者忙碌一天,却被山中小妖作弄,竟是一无所获,于是抓了一把钱给这老人,希望他明日依然能带自己的孙女去城里买糖葫芦。

叶老伯看着眼前这姑娘的符,又看了看那一把钱,心中感动得一塌糊涂。老人推拒不过,接了东西,然后摸索全身上下,最终只摸出了一个粗糙的、绣了个绿色小叶子的灰钱袋来,里面空****的。老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小老儿没别的东西,这是我孙女儿彤彤做的,她手可巧了,绣坊的花样子她看一眼就能琢磨出来……别看她年纪不大,其实家里都是她撑着……”老人说起孙女来,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皱了起来,看上去就知道虽然贫苦,但是他对自己的孙女十分疼爱,一副有孙女万事足的样子。

换了个人只怕要推拒,但是吴三娘倒是爽快地接过了钱袋。叶老伯送出了东西,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他看着王含光和吴三娘,悄声说:“小老儿是没有办法,不得不上山……两位贵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士,天一亮就赶紧走吧。”

这话说得十分小声,像是怕惊动什么一样,听得人骨头缝里有些发冷。王含光跺跺脚,不知为何也贼眉鼠眼地轻声问:“怎么的,老人家,这山上可有什么不对?”

“这山上不太平,往日有人上山,就说看到有穿着打扮跟大户人家一般的侍女提着宫灯一排排地路过……说得可真了!”叶老伯轻声说着,像是怕被林子里的东西听到一般,声音低得不能再低,“祖辈流传下来,说是叶村这边曾出过一位特别得宠的夫人,香消玉殒之后就埋回了这里……”

原来是很早之前的传说,说是叶村这地方如今看起来不成器,但在早先的战国时期,榕城也是一个小国曾经的国都。

那时候的地貌环境都与现在不一样,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语焉不详,只知道当年叶村曾出了一个名噪一时的大美人,被选入国主身边侍候,据说一时风头无二。

只是也许是盛宠太过,那叶夫人福薄了一些,在盛年时期就直接香消玉殒。她临死之际哀求国主把她葬回从小长大的地方。据说当时叶村这一带都能听到夜晚凿山的声音,还有人看到各种珍贵的绫罗珍珠、香料鲜花一车一车地运送到山中深处,最后一日还来了许多哭哭啼啼的宫女和发抖的下人侍卫……最后出来的时候只有一车人,看打扮似乎是管事的。

进去几百人,出来就只出了三个。

这位叶夫人的陵墓据说极为豪华,陪葬品更是当世奇珍,但是当年国主对叶夫人用情至深,没有人敢撩国主胡须。只不过后来连番战乱、时日推移,别说其他人,就连叶村之人都当这只是个传说罢了。

直到前几年,叶村人上山打柴和摘果子,夜里有人没来得及回去,看到了那些奇异的景象,这时他们才猜测,也许祖上传下来的传说是真的——这后山真的有位叶夫人,她至今还在陵墓之中,不但如此,那些陪葬的宫女侍者也还在!

开始叶村的人都吓得不行,但是白日进山还是无事的,只是晚上偶尔会远远看到绿色的灯火,但那些宫女从不说话,不看人,只在深山之中活动,久而久之,如叶老伯这种家中急需钱财的村人也就习惯了。

“小老儿前几日被人从身后唤,却没见到人,若不是两位说话,只怕饿也得饿死在山中……想来这山中阴气重,不知何时多了些别的东西……”叶老伯说着,自己也心里发慌,但是他虽然害怕,却还是打算启程赶夜路,便再三谢过了二人,拿着个火折子匆匆离开了。

叶老伯离开之后,王含光回头就看到吴三娘把鞋子穿好了,她看了王含光一眼,然后说:“老规矩,找个山洞住下吧。”

“这山中诡异,也不知道李兄和道长到底是在哪里耽误了。”王含光忧心忡忡地说着,和吴三娘一起点了个火折子,试图在附近找个山洞或是裂隙凑合一晚上。就在二人没入黑暗的时候,王含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李乘风兴奋的声音:“王含光,你居然在这里!”

王含光顿时狂喜,他猛地一回头,想和李少侠来个相见欢,却在同一时刻听到吴三娘暴躁的怒吼:“不能回头!”

可惜,吴三娘反应再快,还是没来得及阻止王含光。王含光这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人,与此同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蹿上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为何李少侠根本不在,耳边就出现了“嘻嘻嘻”的笑声。在山间听到这如同孩童的嬉笑声可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温馨,反而让人觉得瘆得慌。

王含光心中一凉,这才想起方才叶老伯的话,他回过头看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吴三娘,颤巍巍地说:“我、我刚才是不是……”

都不用把话说完,吴三娘就残忍地打破了他的侥幸心理,她点头,冷冷地说:“没错,你遇到爱捉弄人的小东西了,你还给了回应,它要逮着你不放了!”

王含光吓得快要飙泪,忽觉得手中一团温软,他诧异低头,就看到吴三娘冷冰冰的眼神。她说:“抓紧我的手,你既然回应它,这东西一定会跟我们一晚上了!小心点儿!”

王含光感动得一塌糊涂,他颤抖着嗓子表忠心:“三娘,你放心,要是我们能过了这一遭,我定给你买千两银子的物件!”

吴三娘原本一脸愤怒,听到这话顿时笑靥如花,她豪爽地说:“含光兄弟讲义气,要得,您放心交给我,虽然这不是我的专业,但是咱们糊弄到天亮还是成的!”

然后就被狠狠地打脸了……

因为猪队友王含光,两人穿梭在黑夜之中,一直在原地打转。好不容易一道灯光袭来,王含光心中大喜,拉着吴三娘就直冲过去,吴三娘到底娇小,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阻止王含光。之后他们倒是真的摆脱了这山中小妖的恶作剧,但是立马和一群穿着古朴宫装的提灯宫女来了个面对面!

这些宫女样貌周正、装扮华美,衣服上的绣纹都细腻得仿佛真的花朵,在灯光下还泛着光泽。问题是她们脸上、身上都带着伤,还有断了一臂带着血迹的!

可是她们自己恍然不觉,看到王含光和吴三娘冲出来,立刻横眉立目,怒斥:“你等何人,竟然敢在宫苑内游走!”

王含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又哑口无言地看旁边的吴三娘。

吴三娘看着他,怒声吼:“我刚才喊你停下来,你跑得跟头野猪一样,现在愣着干什么,快跑啊!”说完她转身就跑。

王含光被这么一拉,恍然大悟,也飞快转身,二人就在这山林之中疯狂地奔跑起来!

跑着跑着,一座宫苑亭台就到了面前,二人刹车不及,只觉双脚突然悬空,下一刻就尖叫着直接坠地,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庞大的地宫之中。

整座地宫似乎被什么唤醒一般,幽幽的烛火点起来,无数宫女和侍者在穿行检查,他们低声焦急地交谈着,就像是任何一个戒严的宫廷一般严肃且秩序井然。

他们仓促之间只能躲入了一个假山缝隙之中,这会儿看着外面行走的侍者欲哭无泪,根本出不去。

“要是李兄和道长在就好了……”王含光被吴三娘打得满头包,又进退不得,忍不住发出了绝望的叹息。

这地方太小了,而且不知是方才吓得狠了还是别的,王含光真的好想小解,快憋不住了,但是他又根本不敢动,只觉如坐针毡、仿如地狱。

另一边,袁天罡和李乘风一进叶村,便发现这村中的人还是熟悉的面孔,他们还在抢那骑马的年轻人的财物,只是看到他们走进村来,脸上顿时都露出了不善的表情。

李乘风全身是伤,但还是下意识地挡在袁天罡身前,反手做好拔剑的姿势。

就是在这个时候,村口出现了一列穿着十分古旧的兵士和香风飘飘的宫女,他们中间还有一顶华丽的小轿。到了村中之后,轿旁面白无须的侍者尖着嗓子唤:“奉叶夫人之命,选取良家子入宫为宫人,选拔体魄强健者为侍卫!”

大唐盛世将兴,宫中富贵堂皇,凡选取宫女,都是吩咐给县衙,再由小吏告知各村,然后由各村族老推选而出。宫女入宫后就不会出宫,侍卫更是不会随意离开自己当值的地方……这么个小村,怎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场面?

袁天罡和李乘风都皱起了眉。

“生人已死,死者如生……小心点儿,这地方乃是生死混乱之地,如果在此地死亡,就永生永世都要困在这里了。”他们身后,金玲的声音突然幽幽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