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村子中,李乘风一直没有说话。

他一向只觉得自己家中不缺银钱,但却没确切感受过家中底蕴,没想到第一次知道家中底蕴如此深厚,却是在家人全部离世之后。

李乘风沉默地一路走过来,才发现他家虽然只是隐居乡村,只是陇西李氏分支,名声不显,但其实内财颇丰,尤其是他娘的许多陪嫁,村人没有见识,根本不识其珍贵之处。

王含光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包东西的时候,忍不住跺着脚叹气,大声骂:“这些缺德傻货,这他娘的是宫中每年都才八两的银针!这香味这色泽,估计还是春泉山顶上那棵八百年老树的新芽!他们竟用油纸裹着放在一边,香味都散了……这玉盒怕是你家爱茶的人特地拿来保存茶叶的,结果竟被他们拿来放珍珠……我王含光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蠢毒俱全的人!”

“祖父爱茶,这怕是他老人家的私藏。”李乘风看王含光捶胸顿足,脸上一笑,眼中却瞬间含泪。

他忍不住又想起小时候,他淘气地钻到祖父书房乱翻,也曾打翻过祖父放茶的博物柜,那上面五盒茶叶倾倒在地上,还被他泼了墨……祖父当时气得差点儿厥过去,扬言要找到他把他屁股打肿,至少让他三个月不能下地,让他好好长个记性。后来还是娘亲不知道托了什么关系又弄来四两好茶,才救下了小李乘风的屁股。不过也是因此,爷爷后来再也不让他进书房了,防他比防贼还厉害。

“这是梦楠姐姐最喜欢的金镯……她当年说嫁人也要戴着的……”叶秀秀哭着从柜子深处寻到了一对又粗又重的赤金镯子,这镯子用料十分足,看着得有半斤重了。

“倒是像二堂姐的性子。”李乘风眼里流泪,嘴角带笑,他回忆当年,轻声说,“那时候是几个姐妹一起打的这镯子,大家都嫌弃粗笨、戴着太扎眼,偏二堂姐一眼看上这花样,非闹着要这个……堂姐堂妹们拿到的当日就都收了起来,只二堂姐日日戴着……祖父还笑她,说全家就属她最财迷,最晓得实惠,自小就会给自己攒嫁妆……”说着,李乘风眼睛又红了,他使劲揉了揉眼角,可也止不住泪水。

叶秀秀的眼泪也一滴一滴滴在那镯子上,她轻声说:“是啊,梦楠姐姐自小就会计算、会管理账目。她小时候还叫我写自己的名字,总带我去找你……”

“秀秀姑娘,我有个疑问,”说到这里,捡抄也已经结束,几人坐在这最后一户人家的屋里,袁天罡问起来,“听起来,你许多年前就在桃村了?”

叶秀秀看他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说:“道长,您别听村长他们那些丧良心的人的话,我就是叶秀秀,十八年前我就被奶奶收养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还是乘风哥哥离开之后没多久,我才知道我不是人……”

叶秀秀低声说着,却说出了一桩令人恶心的事情。

她自小就和李家的二姑娘李梦楠关系十分好,算是手帕交的闺中密友。李梦楠出身乡村,又和叶秀秀这样的村中女孩是闺中密友,因此虽然家中不差银钱,却自小知道银钱可贵。两人互相体谅补足,这感情十多年愈发良好。

叶秀秀喜欢李乘风,是桃村人尽皆知的事情。李梦楠不忍心见手帕交单相思,就总带着她在李乘风面前转悠,想促成他们这一对,以后好友成了弟妹,那才是亲上加亲。

其实两个小姑娘倒是没想太多,只是一个情窦初开,一个想朋友和喜欢的人有个好结果,但是在有心人眼里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李乘风三年前离家游历没几天,叶秀秀就在村中被李长松堵住,差点儿被轻薄。

“你不就是看李乘风家有钱吗?”当时的李长松恨恨地说着,一脸愤恨猥琐,“老子今天就办了你,看你还每天鼻孔看人不!都是村里长大的,凭什么看不起我?”

叶秀秀指天发誓,她根本没有看不起李长松的意思。李长松小时候曾与李乘风一起习武,叶秀秀和李梦楠两人虽总爱往那边跑,但都是远远偷看,话都没和李长松搭过,怎么就看不起他了?

显然是李长松自己妒恨李乘风不知多久了。李长松自小和李乘风一起习武,虽比不过李乘风,心中也有侠客之梦,当然也想如李乘风这般游历天下,可是他年纪大一些就被父母强制下地,不许他练武耽误干活,怎么可能会让他拿钱出去游历?

他原本还能忍耐,到了李乘风离开却已经忍无可忍,心中妒恨到了极点,他不敢找李家人,就拿叶秀秀出气。两人推打之下,叶秀秀被推在河里,差点儿被淹死。垂死之际她才突然多了一些陌生的记忆,也是那些记忆让她学会了保命的方法,最终挣扎上了岸。

上岸之后的叶秀秀怕得不行,也不敢跟叶婆婆说,只自己忍着,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好在李长松见差点儿闹出人命,也不敢再来寻她。时日久了,叶秀秀虽然战战兢兢,但也慢慢想开了,她想,既然如此,大不了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吧,不嫁人便是。毕竟画皮虽然能千变万化,却要吃死人面皮,叶秀秀想想就恶心,从未动过这般心思。

直到流金现世,然后李长春被杀。

在村人口中,李长春的死似乎是秀秀所为,但是在秀秀口中,却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李长春发现流金之事本是意外,但是他接着就愕然地发现,村长和族老一个个过来找他,言词之间竟是暗示他说那妖怪藏在李家大宅,竟是想给李家栽赃个豢养妖邪的名声。

李长春只剩下个老父,早年进山打猎还瘸了条腿,他能长大,可以说大多都是李乘风家的功劳。他又自小和李乘风性格相投,虽地位相距大,但平日两人都不太在意这些,相处如同兄弟。兄弟在外,李长春怎么可能对他的家人下手!

一开始村人说得隐晦,李长春听不懂,待流金再次出现的时候,村长和族老们已经悄悄拉拢了大部分村民,直接威胁要他选边站,李长春抵死不从,当夜村长就带了青壮年点着火把去了李家大宅。后来闹出大事,他们杀红了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几个与李家关系极为亲近的人家也直接点火烧了!

叶秀秀家也是其中一户!

“我听到动静虽早,但是没什么本事,救不出梦楠和爷爷伯伯,也没找到忘忧。接着我就看到我家也起了火光,我跑回来一看,他们把九叔一家都打杀了,还在放火,准备连我家一起烧了……后来我看隔壁被他们打死的九叔样子与李伯伯相近,我就、我就……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叶秀秀说到这里,捂住胸口,显然十分不舒服,但她还是坚持说完,“我就趁着火势还没彻底起来,溜进去……强逼自己吃了九叔的脸,化成他的模样,装作李伯伯呵斥他们……”

李乘风的父亲到底积威多年,这群人又做贼心虚,慌张之下,总算停住了杀人放火之事,逃得干净。也是因此,叶秀秀才能带着慌慌张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叶婆婆连夜逃走,去了山中居住。

叶秀秀辗转难寐,尤其是悄悄回村、看到往日挤兑她、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海棠桃花几人,居然在村里公然戴着好友李梦楠的金钗首饰,还矫揉造作地嘲笑李梦楠的往日举止,更是生气。然后,她听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原来村里的人居然打算凑在一起寻些毒药,等她不知情的乘风哥哥回了村子,就直接找机会毒杀他!从此他们就能毫无顾忌地分了李家所有财物,个个都能一跃成为富家翁!更聪明的人已经打算收拾包裹去其他地方投奔亲戚,去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好好享受这些财富和舒适生活……

叶秀秀哪里能忍!于是她当时心中一横,直接动了手!

“你既然已知道自己的来历,可知道杀了活人你会有什么下场?”袁天罡听得一声长叹,李乘风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女孩,内疚地说:“秀秀,你、你怎么这么傻……”

“我不是为了你,乘风哥哥。”叶秀秀眼里滴了泪,笑着说,“我是为了梦楠姐姐和忘忧弟弟,为了照顾我们的爷爷和伯伯……梦楠姐姐对我那么好,忘忧弟弟总爱缠着我玩,他们就像是我的亲姐姐、亲弟弟……爷爷聘请夫子教我们学字,让我们懂道理;伯伯在婆婆生病、在我害怕的时候带来大夫,还抱着我安慰我,说婆婆会平安……”

叶秀秀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擦着脸,哽咽地说:“我知道我不该走入邪路,所以、所以我一直等着乘风哥哥回来。我告诉自己,等乘风哥哥回来,把一切告诉他,我就该受到惩罚了……”秀秀的眼泪如小河一般,把巴掌大的脸打得湿漉漉的。

千红眯了眯眼睛,袁天罡也是面色一变,然后他们就见叶秀秀脸上的面皮开始一张张出现,又一张张崩裂……

李乘风看不懂她在干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不对劲,他大声说:“秀秀,你在干什么?你别干傻事,叶婆婆还等着你回去呐!”

“帮我照顾婆婆……”叶秀秀脸上那些熟悉的脸孔一张张出现,然后又一次次四分五裂,最后变成清丽的女孩的脸,她端坐在那里,努力笑着说,“乘风哥哥,你要好好活下去,为了李伯伯,为了忘忧,为了梦楠姐姐,为了长春哥哥……还有,我、我……”

她揪紧了自己的衣摆,脸庞带着一丝浅淡红晕,她想要说什么,可她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她似乎感觉到了,也不再说话,只是弯弯眉眼,对李乘风露出最后一个温柔清丽的笑容来。

最后一张面孔崩散,叶秀秀的身形委顿,衣饰哗啦啦散了一地,那清丽的少女留下最后一瞬间的美丽,然后幻梦般消失,仿佛夏夜一场幻觉。

“秀秀!”李乘风痛苦至极,他才知道这女孩为他做了如此多的事情。他一直把她当做妹妹,可是全村的人只剩下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女孩站出来,为他赔上了性命。

李乘风单膝跪地,一时心痛如绞,除了喊出她的名字,竟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喊着这个自小看着长大、当做妹妹的女孩的名字,声音破碎颤抖,无以为继。因为李乘风知道,这可怜可爱的姑娘和他的家人一样,都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他们都消失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

温柔的叶秀秀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而村长李德宝的大宅里,那些一手造出这些恶业的人还沉浸在幻想之中。他们以为自己能逃走,大声喧闹着,甚至争抢李德宝藏起来的钱财,怒斥李德宝一个人偷偷多拿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珍宝。

李乘风红着眼睛从地上捡起叶秀秀留下的一条蓝色发带——那是叶秀秀唯一的首饰。这个朴素的姑娘在乡间长大,哪怕后来见过了无数珍宝,到死却只戴着这条棉蓝布发带当做唯一的首饰。

李乘风把那蓝发带小心地捆在左手腕上,他慢慢站起来,把手指放在口中,发出长长的呼哨声。天际之上,猎鹰小黑盘旋而来,发出清脆的鸣叫。李乘风卷起在这户人家临时写好的一封简短书信,给小黑捆好。小黑蹭了蹭李乘风,展翅没入黑暗。

信是寄给一位住在桃村不远处的老大人的,那位老大人是李乘风祖父的世交,多年前李乘风的娘特地穿了白绢纱裙拜会的就是这户人家。小黑的速度极快,老大人当夜就知道了老友全家被灭门,凶手居然还是常年被资助的族人,顿时震怒!

老大人虽然已经退位,但是有学生在这一带做官,学生被他一顿训之后,才发现他管辖区域内竟然出了如此可怕凶残之事!第二天傍晚,穿着官袍的兵丁就乌压压来了一大群,都是些陌生面孔。

那个从轿子里走出来的就是那位老大人的学生,也是管理这一带的周刺史,他一下轿子就直接对李乘风说:“贤侄……是我之错,在我治下竟有县丞收受贿赂,导致桃村恶民久久未曾得到惩处,我愧对李伯……”

原来这么久查不出东西,里面还有贿赂这事。李乘风不知心中如何想,面上却没说什么,只是带着兵丁一路往李德宝的家去。

村人被锁在院子里,还被贴上了迷踪符,他们不知道无论他们怎么折腾,都根本无法翻过高墙,还兀自为了李乘风等人的离开而窃喜,打算带着财宝离开。这么想的人太多了,他们凑在一起,一天过去了还打得如火如荼,在门外都能听到他们厮打争吵的声音。

“滚开!这些金子是老子的!”

“你才给我滚开,李老六,老子忍你很久了!”

“海棠你这贱人,放开我的金簪!”

“我呸,我先拿到就是我的!”

大门打开,李乘风往里面看,屋里面所有人都纠缠在一起,要么扭打,要么在一旁助威。李德宝的媳妇抓着那大箱子不肯动,身上几个带泥的鞋脚印,旁边几个粗壮女人正一起厮打她。还有人咬下了另一个人的耳朵,还有男人正在角落小便,院子里一股恶臭气味,显然为了不错过钱财,这些人都不肯离开院子去茅房方便……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他们惊喜地看过来,甚至想跟衙役诉苦,却在下一刻发现穿着官服的竟是陌生人,而那些兵丁衙役也是陌生脸孔,他们这才从惊喜慢慢变成了惊吓。

枷锁上身的时候,这些人大哭起来,还有人当场吓得尿了。女人们号哭着互相推诿,那些刚才还争着李乘风阿娘的嫁妆的小娘子们发出尖叫,不肯让兵丁上前……可这些都是徒劳的,最终他们都被戴上了枷锁。他们一个个被从李乘风的面前拉过去,像是被人捆着牵着的牲畜一般。

看到他们恐惧到畏缩,却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习惯性想要向他这个被害人求助,李乘风心中虽然苦痛,却突然一瞬间放下了许多。

他转头对袁天罡说:“多谢你当日阻止我。”

他的剑杀人,但是斩杀这些如阴沟老鼠的人远不如让这些人受到审判,让他们被人唾弃、惶惶不可终日地害怕、互相对骂、攻击,然后在菜市口被砍头让他觉得痛快。

那才是他的父亲、祖父愿意看到的结局。

“谢什么,杀那些人不过脏了自己的手。”袁天罡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