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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打开门,就看到院子里面乌压压地趴了一地人,他们都抱团躲在一起,吓得仿佛鹌鹑一样。

唯有千红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西山山峦倒塌的地方。她皱着眉,听到开门声,语带妒忌地说:“是你指点他去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袁天罡淡淡地说。

“别装傻,这山谷之中的剑气都快凝成实质了,稍微有点儿天分的人都能感觉到。看你这样子天生五灵俱开,只怕你一进来就发现这村子不对劲了吧?”千红悻悻地说,“不用如此提防,既是你先发现的,我再怎么眼热这武器也不会干杀人越货的事,你大可放心。再说我只是见猎心喜,真用起来,剑远不如我这弯刀。”千红自豪地拍拍腰上的弯刀,显然对自己的兵刃十分满意。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袁天罡摇头,再次重复。

千红嘲讽地看他一眼,突然脸色一变,下一刻,他们就听到李德宝媳妇的哭喊:“书儿,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刚一阵地动山摇平静下来,李德宝的媳妇才发现儿子没说话,她以为孩子是吓得狠了,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众人也看到了,李德宝媳妇捧着的孩子的脸,赫然是七窍流血、痛苦扭曲的模样。

“我早说了,他早被画皮杀死了。”千红冷冰冰地说。

“那画皮为什么要杀书儿?它有本事来找我啊!它是不是还在这里?”李德宝的媳妇抱着儿子瞪大眼睛,脸上的横肉都抖起来,她疯了一般,用仇恨的眼神环视四周,又哭又喊:“你有本事来找我啊,看我不跟你拼了!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为什么?”千红听着李德宝媳妇的话,突然摇头笑了下,“喂,小道士,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后面这句却是问袁天罡的了。

袁天罡愣了一下,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你先前不知道……没了五行杀阵,那凶兵估计也认主了,这会儿没了遮挡,你应该能看得出来……这些人为什么会被找上吧?”千红慢条斯理地说道。这画皮一直埋伏在周围,她却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

“看得出来。”袁天罡看着这一院子的人,轻声说,“但我不明白,他们不过山野村民,怎么会身上都带着杀过人的冤孽血煞之气。”

“提醒你,你算不出,最大的可能是什么?”千红笑了。

袁天罡脸色一变,显然想到了什么可怕之事。

他们俩一来一往打哑谜,李德宝却站不住了,他苦苦哀求:“道长、仙姑!求求你们,快把那画皮抓起来吧,它在我们村作孽了几个月,杀了几百口人啊!道长,光是小风家就是两百多人,一个未曾剩下啊!求求你们快收了这妖孽吧!”

王含光悄悄地从大门口走进来。

众人都看着袁天罡和李乘风,未曾发现他的动作。但是千红看到了,她笑眯眯地喊王含光:“哎,那个小胖子,对,就是你,你跟大家说说,你方才是追着什么来的?”

“啊?我、我就是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出来走走!”王含光吓了一跳,幸好他以前偷溜玩耍回来也总是被发现,因此反应极快。

他心里也苦,没了李乘风,他又不会轻功,村长李德宝家可不是篱笆墙,而是实实在在的高墙,除了浑水摸鱼从大门进来,他哪里又有别的办法!偏偏这胡姬不知为什么跟他们杠上了,他一进来就被逮个正着。

“不对,你是追着什么东西进来的吧?比如说……穿着白绢纱裙、带着两个娃娃的女人?”千红笑看着王含光,把王含光吓得腿一软,差点儿没站住。

“仙姑,这、这是在说什么啊?先把这画皮妖怪的事情给解决了,再说那什么女人的事情吧!”李德宝瞠目结舌,赶紧说到。

“你说呢?”千红看向站在厢房门口的袁天罡。

袁天罡思考了一下,突然对着人群之中一个一脸害怕地蹲在地上的小姑娘说:“你说呢?这位画皮……姑娘?”

他语调轻柔,却不啻一个惊雷砸在了院子里。方才与这姑娘一起蹲着的同伴顿时如潮水一般往旁边退去,很快这姑娘就被独自隔了开来,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呐呐地说:“不是、我不是……”

“姑娘,你不必再装。在下只是奇怪,依古籍记载,画皮性格温和,虽有戏弄人之事,却从未杀过人……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开杀戒,甚至杀了快三百人还不知足,竟还不肯放过这些村民?”袁天罡是真的不明白。他自信司天监的古卷不会出错,画皮性格温和无害、偶尔会调皮、捉弄人,只比一些胆小避人的动物妖怪稍高一等,可这画皮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有违天性。

那画皮见袁天罡和千红都笃定地看着她,显见是十分确定她的身份,想着反正已经没有办法伪装,也不再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了。她脸色一变,冷冷地说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我不过杀了十几个人而已。”她看着蹲在地上、一脸愤怒地看着她的村民们,突然惨笑一声,幽幽地说,“至于剩下的那两百多条人命,尤其是乘风哥哥家两百零三口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为何不问问这院子里的人呢?”

“你说什么!”

“你这妖孽,还想妖言惑众!”

“道长,杀了她!”

“仙姑,快杀了这个妖怪!免得它再杀人!”

……

院子里的人顿时都脸色大变,目露凶光,纷纷大喊起来,甚至还有年轻汉子直接冲过来,想直接动手杀了这画皮!

一时吵闹得一塌糊涂。

“我妖言惑众?你们敢让他们搜一搜你们的房子吗?村长,你房里的衣柜底层还放着乘风哥哥阿娘的白绢纱裙,还有两个配套的金镶海珠的戒指!你原本说那东西扎眼不想要,是你媳妇东施效颦,妒恨乘风哥哥的阿娘多年,一定要收起来日日摩挲!她要不是自己穿不下,前不久生辰时还想穿那条裙子,我可有说错?”那画皮厉声说起来,又指向其他村人,“还有你,李松贵,你家里放着乘风哥哥爹爹的清辉松墨砚,你说要等你儿子大了,给他念书用。我呸!就凭你们也配!还有你,你家放着乘风哥哥嫂嫂的陪嫁玉镯,你家放着乘风哥哥堂姐的双鱼白玉佩……”那画皮一个个说着,简直如数家珍,随口说出的东西俱是珍贵之物。

她还没停下来,指了一堆年纪大的人后,又直接朝年轻人怒目而视:“还有你,李长松,虽然长大后你们没在一起玩闹,但是乘风哥哥自小和你还有长春哥哥亲厚,乘风哥哥的爹爹也高看你一眼,特地让你和乘风哥哥一起学武,可你呢?你带头拿着火把去乘风哥哥家,你是第一个点火的人!”

“你闭嘴!”李长松一身细布短打,肌肉结实,显然是个练家子,他此刻脸带愤怒,但隐隐又有一丝乖戾。

他身后被点到的还有几个女孩:“海棠、山丹,你们和乘风哥哥的大堂姐一起长大,但你们和桃花一样狠毒,嘴里说着喜欢乘风哥哥想要嫁给他,可明知道那天晚上你们爹娘干了什么却根本不管,第二日还特地结伴去寻金银,生怕自家少拿了一分……休想抵赖,海棠,你脑袋上戴着的那支银钗子,你怕是忘记了,那还是梦楠姐姐当年在婶娘死后守孝时戴的!”

被她点到的几个小娘子一脸惊恐,那叫海棠的小娘子更是马上取下了头上的银钗!

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这画皮所说,估计八九不离十!

“不愧是妖孽,真是颠倒黑白。没错,当日我们是去了小风家……”村长李德宝突然说道。

“当家的!”

“德宝叔!”

众人都叫他。

李德宝却一挥手,说:“但是你说的什么我们害了小风家人的性命,我们可不认!”看着愣了一下的画皮,李德宝眼神锐利,口齿是见到他以来最为流畅的一次,一瞬间甚至不像个老实巴交、大半生务农的男人了。他说:“道长、仙姑,这事情你们应当有所耳闻,是,我们当时是去了小风家,但是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长春说他看到了个女人,就是那个穿着白绢纱的女人,她从山上进了李家大宅,然后就消失了!当日小风他爹搜查了下没查出来,这事就算了,可是后来那女人又在后山出现过一次,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的穿着打扮实在不像是一般人,我们就想帮小风他爹在宅子里寻一下,小风他爹不同意……后来这画皮就出来杀人,再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李德宝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村里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只希望道长和仙姑不要相信她,快些杀了这画皮才是!”

“放屁!你真是满口谎话,难怪把乘风哥哥的祖父都骗了!当年可是乘风哥哥的祖父扶持了你这个没了爹娘、远了八百里的族亲当村长,要不是乘风哥哥的祖父,你这会儿还想住瓦房,住你的猪栏吧!你这人品,合该一辈子住猪栏才是!”那画皮被气得全身微颤,恶狠狠地盯着李德宝,像是要挖他的皮肉吃一般恨恨地说,“你们当夜举着火把去,若只是搜查,为什么全村的青壮年都去了?你说乘风哥哥的爹爹不同意,怎么不继续说下去?怎么不继续说你们堵上门去,故意借着李家可能有妖怪的由头,想去大宅里面捞东西,结果与乘风哥哥的爹爹起了争执,你们推他害他被撞死,后来干脆冲进去一个个屋点火,活活烧死了李家人,还把乘风哥哥家的库房洗劫一空?这些事你怎么不敢说?”

她一字字一句句可谓是泣血之语,院子里面的人脸色都难看得厉害,他们看着这画皮,竟是一时之间安静了。

“我杀了你这妖言惑众的妖怪!”李长松脸色铁青,上前就想动手。村里其他人也为他叫好助威。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音,打破了院落内的喧闹,众人都惊得停住了动作。

“她说的是真的吗?”李乘风自黑暗之中走出来,他满身都是血迹,披散着头发,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碎,除了腰上围着的一圈布片整个人毫无遮挡,露出虬结健壮的肌肉。他手中握着一柄仿佛月光凝聚而成的剑,那剑不似凡铁,像是在流动的月华一般,莹润发出微光。

李乘风握着这柄剑,看向那画皮,问:“你说的是真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寒气四溢。

院子里面的人都脸色大变,私下传递眼神,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那画皮眼中莹莹掉出眼泪,她站在院子里,说:“我说的是真的,乘风哥哥,因为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了一切……”

“我凭什么相信你?”李乘风看着画皮,沉声继续发问。

接下来,众人就看到了令人极为惊异的一幕——那画皮脸上的五官竟然开始慢慢扭曲,几次隐隐换了面容,最后定格成一个清丽无双的少女。

竟然是他们回桃村前一晚,给他们铺过被子的叶秀秀!

此刻,叶秀秀看着李乘风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泣一边说:“乘风哥哥,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李伯伯和爷爷……我想救他们,可是我冲不进去,我除了会变样子,其他什么都不会……对不起,乘风哥哥……”

叶秀秀哭得伤心极了,院子里面的村人也惊愕万分,他们没想到叶秀秀就是画皮。

事已至此,已经无需多说,李乘风沉默了一会儿,环视周围一圈,突然问:“为什么?”

村人鸦雀无声。

“我家自二十年前隐居桃村,就开始铺桥修路、聘请秀才为孩童开蒙、买下祭田充入公账、让族中孤寡每月定量领取钱粮免于饥苦流离。祖父曾说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桃村皆是族人,应当代代守望相助……”李乘风一句句说着,咬着牙,眼里的泪水一颗颗滴下来。除了初听到噩耗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他握着剑,努力让自己从胸腔深处发出问题来,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我家做得还不够吗?还不够对得起你们吗?为什么你们能忍心杀了他们?我弟弟忘忧才十二岁,他和你儿子一样大!”

李乘风怒目圆睁,他看着李德宝,厉声喝问:“他从小叫你叔叔,他相信你们,喜欢你们……”李乘风说的是李忘忧,但何尝不是说他的其他堂姐妹和堂兄弟,这里多少小辈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他们怎么忍心,怎么下的了手!

李乘风长啸一声,猛地拔剑。那剑邪气四溢,一瞬间已经趁虚而入,让李乘风入了心魔!

袁天罡面色大变,大声厉喝:“李乘风,不可!”

李乘风抬起剑,对准了院子里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