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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袁天罡出城,乘坐马车离开柳镇,一路往嘉仪镇而去,怀里还揣着昨夜芙蓉花妖柳姑娘的证明书信。

李乘风则留在柳镇,发誓要把这装神弄鬼、沽名钓誉的骗局黑手找出来绳之以法。

袁天罡深切地祝福了他,然后转身心里嘲笑:“要找根本不存在的人,这傻子,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李乘风目送这冬夏衣服穿在一起却还是显得纤弱的道士,心想:“可怜,如此年少,身体羸弱,还如同八岁稚儿一样相信那些神鬼传奇,脑子也这般不好,以后日子还不知过成什么样子。”

鉴于昨天一起夜闯宵禁的经历,两人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和平,在客栈门口分道扬镳,转身的同时,却在内心暗骂对方是傻子。

袁天罡坐着马车出了城,痛苦万分地开始颠簸,等到骨头都快散架的时候,才到了柳娘子口中的嘉仪镇。嘉仪镇比柳镇大,也是一样的青山绿水,但是地势起起伏伏,高高矮矮的山川层峦叠嶂,远看秀美奇峻,进了里面才发现,行路比较艰难,幸好嘉仪镇是个大镇子,袁天罡的马车才能直接到达目的地。

进了里面就发现,比起柳镇,嘉仪镇更加繁荣,更像一个县城,人们悠闲富庶,街边茶馆也十分热闹,说书的上茶的,一派盛世将兴的景象。

张府和柳文庄一样,都是在镇子十分偏僻的角落,要转半个山湾,才能看到坐落在山湾半腰的那处宅邸,白墙黑瓦,样子也和柳文庄差不多。袁天罡也没多想,一路上了半山腰,马车停在张府门口,他才探身,歪着身子对门房说:“麻烦通报一声,我乃是受张大老爷结义兄弟、柳镇柳大老爷的女儿柳娘子托付,前来张府探望。”

门房看了他和马车一眼,匆匆进了门。

没一会儿,大门开了,门口来了位穿着深朱色常服的老人,虽然衣服料子也算华贵,但头发花白,看样貌气度,却也不像是主人家。这人走过来,问:“客人,我家大夫人请您进门。”

这显然是个管家,袁天罡觉得大约是人家以为他也是管家,所以才派了管家来迎接,但是又觉得不太对劲——这宅邸之中,似乎有血腥之气。

这宅邸之中煞气低徊,应该是在短期内,不只横死了一两个人。

袁天罡心中震惊,但是表面上却还是很镇定,有些羞涩地笑笑,语带尴尬地说:“不知管家可否派两个小厮搀扶我一下……累您见笑,我自小有不足之症,平日行走艰难,若是连日乘坐马车,则有两日左右无法自己行走。”

这话一出,管家原本疑惑和淡淡的觉得被低看的愤怒顿时消失,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唇也是雪白雪白的,仿佛雪人一般,一看就知道所言非虚。

他顿时一迭声吩咐身后的小厮上前,自己也站在一边亲自搀扶着袁天罡,只觉得这年轻人身上冰寒,像是一块低温的玉石一样,都不像是个活人了。管家心底最后一丝怨怼也消去了,一路扶着他进了门,也不去见大夫人了,而是直接搀扶他进了客房,命人飞快上了三个暖盆,把室内熏得暖和起来,又让小厮把袁天罡的外袍剥了,塞进柔软暖和的床褥之中。半晌,待袁天罡嘴唇开始有了血色,管家才从外面进来,轻声说:“方才大夫人说了,让客人先休息,待缓过劲儿来了再说话,你放心歇着吧。”

袁天罡虽然知道这宅子里面不太对劲,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早已经变得昏昏沉沉的,就算没有管家的这番话,他也起不来了。

这一睡就是两天,等到他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刮起了寒风,日头也阴沉沉的。

袁天罡伸了个懒腰,外面的小厮听到动静,拿了衣服进来,要服侍他穿衣。袁天罡笑着拒绝,自己拿了衣服过来穿。虽然管家备了新衣服,但是袁天罡穿惯了自己那身道袍。这道袍是司天监那帮老儒生们请长安的绣娘做的,夹了厚厚的丝绵,又做了反毛的内衬,他这样虚弱畏寒的身体,穿成这样,寒气初起的初冬之日,才能稍微活动开来。

穿好道袍,束好头发,管家就已经来了,一路领着袁天罡往二门里面走,脸上带着笑意都无法遮掩的淡淡忧虑。“客人一副道长打扮,可是懂些这方面的事情?”路上,管家小心地开口问道。

袁天罡面上不动声色,口里回答:“管家不必如此客气,在下乃是大唐司天监的少监,奉命游历天下,斩妖除魔,来此送信,也是机缘巧合。至于道袍……此乃司天监少监服饰。”

管家听到斩妖除魔,顿时分外激动,忍不住小声说:“不瞒道长,如今咱们府里确实有些怪异,先是老爷夜里突然大叫一声,就这么去了,老夫人受不了打击,当夜就跟着倒下,接着就是大少爷和二少爷……老爷一向身体康健,出事前一天才得了一幅好字,精神抖擞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更是健壮,都去得如此不明不白……如今好好的一家人,只剩下了大夫人和一个幼子,这孩子还夜夜啼哭不止,怎么哄都不见好,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虚弱,遍请名医都无效……”

管家着急上火,说着说着就眼圈发红,显然是替自己照看了许多年的大小主子难过,才两天不见,眼见着嘴角的燎泡都多长了两个。

“府中确实有些不对劲,可却没有怨孽之气……此事我还需要多问问大夫人,才能定夺。”这府中确实有人横死,并且不只一两个,可是若真的是妖害人,甚至是人害人,都应当有散不去的冤孽之气,但这府中除了煞气别无其他,只怕另有缘由。

进了二门,拐过长廊,这才进了一处院落的正堂里面,此时是早上,正堂宽敞明亮,里面坐着一位面容哀戚的妇人。如今外面寒冻,她却穿着麻衣,虽然里面看样子是穿了素色的厚衣做底,屋内也燃了暖盆烘烤得暖烘烘的,但她整个人却一脸麻木,眼睛肿如桃核。

“夫人请节哀。”袁天罡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眸,不再去看。一是不雅,二是不忍,大夫人如此年轻,丈夫、公婆,甚至小叔却都接连离去,只剩下她独自支撑着这个家,还得教养稚儿……她是该哭的,生命里最美的篇章已经翻过去了,她往后的苦日子,几乎是一眼看不到头。

“道长请坐。道长大约已经知道了,近日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招呼不周,还请道长见谅。”虽然面容哀戚,但这女子讲话条理分明,态度也落落大方,显见出身不俗。

“在下已经知道了。”袁天罡点头,又从怀里拿出柳娘子给的信,递了过去。丫鬟接了信递给大夫人,大夫人打开看了一会儿,潸然泪下,她放下信,半晌才说:“三月前得了书信,言是柳大老爷已经去了,当年还玩笑,让亡夫和小叔认过干亲,说起来我也应当叫一声义父。公公当日就闷闷不乐,只说什么来了来了,后来得了一幅难得的好字,才开怀一阵,可当夜就在书房里去了,接着就是、就是亡夫……柳娘子邀请我们前去柳文庄,我如今这样子,却又如何走……”

大夫人显然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但到底是大家出身,只哭了一阵,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袁天罡这才说:“夫人,您说这信中,是邀请你们去柳文庄?”

“是,”大夫人拿起信纸,又看一遍,肯定地说,“柳娘子说,自义父去世之后,自己寂寞度日,所以邀请我带着大郎前去柳文庄居住,一块儿作伴。”

袁天罡的脸色忍不住微微难看起来,他问:“敢问夫人,府上日前所出之事,距离今日最近的是何时,又是何人?”

“乃是七日之前,我的小叔,张家二少爷。”大夫人的话,让袁天罡的脸色顿时发紧。他是在半月之前从柳镇出发的,他出发的时候,柳娘子说是让他带着信去邀请张家二少去柳文庄见她,可信中邀请的却是大夫人和她的孩子。

袁天罡舔了舔嘴唇。虽然从书生那件事情开始,袁天罡就隐隐感觉到,柳镇之中的芙蓉花妖柳娘子,看似弱质芊芊,一副大家姑娘的样子,实际上,她的性格并不如表面那么单纯懵懂,但是袁天罡还是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支使来这个地方呢?

信里面写着邀请,但谁都不会在这样寒风乍起的时候,带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出发去另一个地方,尤其是在这个孩子还体质羸弱的情况下。

那只有一个可能了,这封信送的不是信,而是他袁天罡。

柳娘子希望他来这里,但是袁天罡并不知道,柳娘子希望他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正堂一侧的厢房里面突然传来了孩子尖利的号哭声,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

与此同时,袁天罡闻到了一股腥咸的臭味从厢房处传来,若不是没来得及吃早餐,几乎瞬间令他差点呕吐出来。

“怎么回事,今日大郎怎么哭得这般早?”大夫人的镇定此时全部消失不见,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万万不能失去她的孩子!

大夫人喊着就往厢房冲,袁天罡顾不得避嫌,也一路跟着冲了过去。

一冲进去,袁天罡几乎瞬间就头皮发麻,想要尖叫出声——厢房里面,奶娘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所有侍女嬷嬷都在哄孩子,可却没人看到,一条粗如儿臂的红色长蛇攀着奶娘的身体,伸着巨大的蛇头,正死死咬住了孩子颈边的肉吸血!

这情景可怖至极,孩子痛苦地闷哭,旁边的嬷嬷却在安抚惊恐的大夫人,一迭声说:“快了快了,哥儿哭到发闷就该不哭了。”

袁天罡瞪大眼睛,看来红蛇似乎并不想就这样杀死孩子,在孩子哭声越来越微弱时,红蛇才抬起头,长长的两颗毒牙上还滴着血渍。

周围所有人都忙着哄孩子,奶娘根本没发现她身上缠着一条大蛇,这里似乎只有这个孩子能看到这条长蛇,能感受到红蛇的凶狠和撕咬。

蛇餍足地转身,想从奶娘身上滑下来,猛地,它昂起头,和厢房门口的袁天罡刚好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