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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风发觉这声音极近,顿了一下,停住了回房的动作,架起窗棂往外看——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围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青色布袄、盘着单髻、头扎布带的老妇人正趴在地上,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声声地号哭。

她哭得近乎要气绝,声音凄厉如同夜枭,旁边的人都停足观看,显然不明白这老妇人到底在干什么。

“你在此处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寒冬腊月的,一个老妇人哭得如此悲伤,再放任下去,非有个好歹不可,李乘风自诩游侠,惯爱管不平之事,此时再看不下去,对袁天罡说着,关上了窗,然后起身拿起刚才解下来的剑走了出去。

袁天罡此刻全身酸软无力,只能看着李乘风走出门,没一会儿,窗外不远处就传来了李乘风的问话声:“老人家,为何在此哭泣?”

这老妇人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双眼浑浊。李乘风走近了才发现,她怀里抱着的竟是一个没有四肢、全身包括脸都黑乎乎的乞儿!

这乞儿身上只穿了夏裤,身上随意裹着些稻草,冻得嘴唇乌青,看上去愈发不像人样。

李乘风何尝见过如斯人间惨剧,他再次问满脸泪水的老妇人:“老人家,你抱着这乞儿又是何故?”

老妇人听到有人发问,这才慢慢止住了哭号,她紧紧地抱着乞儿,抽噎着说:“这是我孙儿。这不是什么乞儿,这是我孙儿啊!”

“这不可能吧?我就住在这里,这乞儿每年冬天都在这儿乞讨,都十多年了……老人家,你怕是认错了吧?”旁边一直围观的一人惊讶地说。

而他身边也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我常常见到这乞儿,因为见他可怜,每年他来都会给他些吃食,不然只怕早就饿死了。”

“是啊,”旁边一个年轻一些的妇人又说,“我刚嫁过来那年就见过他了,每年冬天他都在这酒家门口。这乞儿不但天残,还是个哑巴,我可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家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旁边还有个男人冷笑:“见过莫名其妙地跑到大户人家家里要认亲戚的,却没见过认乞儿做亲戚的,莫非是想拿这乞儿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话一出,众人都狐疑起来,李乘风往旁边一看,这发话的男人还不是陌生人,正是方才在酒楼门口和他撞上的那个“老三”。

李乘风看他那刻薄嘴脸,心中一怒,大声说:“你这是什么话?老人家说这乞儿是她孙子,定然有所依据,你什么都不问便口出恶言,我看你才是心怀叵测!”

“他是我孙儿,我认得,他是我孙儿晁儿……晁儿、晁儿,我是奶奶啊……”老妇人一边哭一边唤孙儿,可那乞儿一直都木木的,听到老妇人的喊声,也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老妇人哭着哭着又摸了摸他胸口处的乌青,声音哽咽地说:“这块胎记,是晁儿一生下来就有的。还有,我的孙儿生下来嘴角就有颗小痣,算命先生还说、说他这辈子不愁吃喝……”

老妇人见大家起疑,顾不得擦泪,像是怕把怀里的孙儿擦疼一般,也不用帕子,匆忙用手擦了擦怀中乞儿的嘴角,那里果然依稀能看到有颗痣。

众人看老妇人对这乞儿又爱又怜,眼泪都落到了乞儿的脸上,声音也满含怜爱和悲伤,又见她随口便能说出这乞儿的特征,顿时去了疑惑,对这老妇人又信了三分。

“若真是你孙儿,老人家,他为何落到这里做乞?莫非是你们当时见他残缺,就扔了不成?”旁边又有人问。

这话让李乘风也起了疑,他看着老妇人,显然也对这好好一个孩子竟然被扔在这地方感到不解。

老妇人的眼泪瞬间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幸好这不是滴水成冰的北方,否则这老妇人如此落泪,怕不是满脸都是冰凌。她本就哭得哽咽,闻言更是伤心至极,拍着大腿大声哭喊出来:“我孙儿生下来是个好娃娃啊!他有手有脚,能跑能跳,还能叫我奶奶……晁儿,我的晁儿,你在外面这十几年,是遭了什么罪啊?奶奶恨不得能替你遭了这罪啊!老天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老李家?有什么怎么不冲我这个老不死的来啊!”

老妇人抱着没有四肢的晁儿大声哭喊,哭得围观众人心中十分难受。

李乘风也听得难过,他说:“老人家,你、你说得我都糊涂了,你孙儿既然好好的,又怎么变成了这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老妇人,“不管怎样,看他冻得这样,还是先替他裹上暖暖吧。”

“不敢不敢。”老妇人擦了泪,却不敢接。李乘风干脆自己上手,把晁儿整个人裹起来。

老妇人看着,眼中垂泪,还是挣扎着解释说:“多谢这位好心的小郎君。不敢瞒您,我孙儿不但生下来时好好的,且还十分聪明。那几年收成好,我们手中有了几个钱,还特地把晁儿送去进了学……”

老妇人抱着孙子,轻声说着往事。

原来这晁儿虽然生在农家,但是父母都勤快老实,老妇人当年当家也是个麻利的,几十年来也攒了一些身家,等到晁儿出生,又是个命中有福气的,那几年风调雨顺,收成特别好,待到晁儿长大,一家人商议下来,就把晁儿送到了学堂启蒙。

晁儿是真聪明,念书一点就透,很快得了夫子的青眼。眼见着晁儿成了家族改换门庭的希望,一家人干活更是有劲儿。结果就在晁儿十二岁那年,他在去夫子家的路上失踪了,家人再也没找到过他的踪迹。

夫子就住在村子里,那条路晁儿也不是第一次走,按道理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那天路过柳林的时候,晁儿的大伯还跟这孩子打招呼,偏偏晁儿转头拐弯走过柳林之后,就再也没人看到过他。

更为可怕的是,就在那一天,村里丢了三个孩子,大的小的都有。且不止他们一个村子,附近几个村子都丢了娃娃。

“晁儿的爹娘就这一个娃娃,晁儿不见了之后,晁儿爹和隔壁村子的汉子说怕是遇到了拐子,于是一边派人报官,一边一起连夜去找。他们打着火把进了山,没想到刚巧遇到了大虫……晁儿娘没了娃儿又没了娃儿爹,没几天也跟着去了,就剩我这个老婆子苟活于世……我心心念念我的孙儿,却没想到他竟然就在县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还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老妇人说到后来,声音颤抖,再也说不下去。

而李乘风却看到晁儿在听到爹娘的事情时,突然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眼泪开始在眼睛里面打转。

他似乎从一个漫长的梦魇之中醒过来,突然对着老妇人“啊啊”叫起来。大家这才发现,他的嘴里只有半截舌头,看上去可怕极了。

老妇人却不怕,她惊喜地看着晁儿,大声说:“孙儿、孙儿,你认出我了?我的孙宝!”

两人抱头痛哭。

众人围观,脸上都带着感同身受的悲伤。一旁的年轻妇人从篮子里拿出了两个白面饽饽,用帕子裹起来,蹲下身往老妇人怀里塞,一边塞一边带着泪花说:“老人家,我身上就这个,你别嫌弃,留着你和你孙儿在回家路上吃。”

“老人家,我这有几个铜子,你拿着,别嫌弃。”

“老人家,我手上没别的,倒是有把子力气,若你不嫌弃,我帮你把你孙儿背到雇车的地方。”

众人纷纷表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都想为这对可怜的祖孙做点儿什么。

“老人家,你可要我相送?”李乘风摸了一角银子出来塞给老妇人。他不敢多给,怕财帛太多,他们孤寡祖孙到时候反而被人盯上,丢了性命。

“再不敢劳烦小郎君,老妇能找到孙儿,已经是万幸……”老妇人正在说话,旁边却传来了冷笑声,转头看正是那老三,他看到这里,嗤笑着说:“不过一介妇人之言,你们竟然深信不疑。要我说,这老妇若是心怀不轨或是疯疯癫癫,你们怕是要做杀人帮凶。”

“你这人,为何如此血口喷人?不帮忙就算了,竟还一直口出狂言!”李乘风也怒了,厉声对那老三说,“这晁儿明明已经认出他祖母,你看他二人,哪有一点儿如你所说。我看你来历不明、心肠冷酷,心怀不轨的是你才对!”

“我只是说出实话。你们如何知道这老妇所说是真是假,这乞儿是刚巧流泪还是真的认出了祖母?你们让这个老妇带走这乞儿,可曾想过她若是骗人……这乞儿虽瘦,但是劈了来吃,也是好几十斤净肉呢!”老三一开始还说得有理,但说到后来简直是越来越荒唐,听得周围的人都皱起了眉,年轻一些的甚至捂住了胸口,简直想要吐出来。

李乘风被噎了一下。他不善与人争辩,这会儿有些讲不过这满嘴歪理、怎么听都不对劲的老三,却又找不到话头来。

幸好这会儿旁边那个矮矮墩墩、正在帮着老妇人抱起晁儿的男人找到插话的时机,赶紧出来替老妇人说话:“我能给这婆婆作证。这婆婆虽不常来县城,可我是货郎,十里八乡都跑遍了,这婆婆我在村里见过,她孙儿丢了十几年,我们都知道!我家一直在县城里,这里也有认识我的邻人,大家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若是独自一人,这货郎只怕也不敢顶撞老三这样的凶悍人物,这会儿因着在李乘风身后才敢细细解释。而随着货郎所说,旁边有几人跟着附和,说这货郎确实是在城中长大,说话可信。

“怎么地,这下有证据了吧?我看你鬼鬼祟祟,满口胡言,你现在倒是来跟我说说,为什么一直阻拦这老人家带走她的孙儿?”李乘风得了保证,顿时腰杆也硬了,对着那老三怒声道。

“……”老三瞪着他那双三白吊梢眼与李乘风对峙,周围的人都噤若寒蝉,生怕这两个高大年轻人一言不合打起来。

这时,老三身后的巷子里传出呼喊的声音,似乎有同伴在叫他,老三这才阴恻恻地和李乘风对视了一眼,然后“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悻悻地转身走了。

眼见着一直挑刺儿质疑的人离开,这老妇人显然又真是这乞儿的祖母,大家便都不再阻碍这对祖孙离开。李乘风想要再帮帮这老妇人,却被她坚辞了。她如今找到孙儿,哭完之后已经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快快带着孙儿回去。李乘风也不再坚持,赠了一角银子之后,目送老妇人和她的孙儿离去。

看着那瘦小的老妇人,和她不知遭遇了什么、如今只能被人扛着才能离开的孙子,李乘风一声长叹。他人的事情和人生,到底自己也只能在看到时相帮一回……

李乘风回了酒家,与袁天罡在泡澡洗漱间说起这事儿,两人感慨了很久,都在想,这祖孙二人以后的日子也不知如何过。

两人好不容易洗了个澡,高床软枕睡了个好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大早上喝着热粥吃着肉饼,李乘风几乎快把昨日见闻忘却,正和袁天罡讨论去哪里找那个蛇女的踪迹,突然,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又来到了酒家。

她进来后不顾小二的询问,惶恐地四处看,当看到窗边的李乘风时,老妇人神色一松,仓皇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李乘风面前,对目瞪口呆的李乘风大声哭泣,说:“小郎君,求求你救救老妇的孙儿,老妇、老妇实在是不知该去求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