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孤独

紫区中心点上空1973米高的点,是T的工作定点。它在此悬浮,时间在它身边和高空的风一样流逝。好在它是机器人,时间对它来说只是数字,它绝不会因为无人相伴而感到无聊。

如果你在T旁边的空中,可以看到T是个球体,你无法判断其大小,因为它旁边没有参照物,除非飞来一只飞鸟。其实它直径0.6米,是个小个子。你远些看它时,会对它球体的色泽有些迷惑。当你移动时,看一只甲虫背部,球体上的色泽会出现彩虹效应,所以很难说是什么颜色,只能说它是个外观有结构色的机器人,但你停下来,它的色彩接近于珍珠灰。如果你有密集恐惧症,我不建议你贴近看它的外壳。这玻璃外壳内部布满小颗的六边形锥形体,每一个都是一只可聚光的小眼睛,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这样的小眼睛有4万多只。因为这些锥体小眼睛,你在看球面时会有找不到平面焦点的眩晕感,想象和一只巨型苍蝇的网状复眼对视的感觉吧。

这些复眼把T周围的光线信息分成4万多块,一块一块通过锥形体尖端的视神经传入它的大脑,大脑再拼接成为整体的图像。这种拼接过的图像如果显示在屏幕上,人类肯定看不懂,但T能够理解,实际上这种图像对光线、立体和运动的阐述要比人类双目图像通透又灵敏得多。拥有这种目力的T可以达到4000亿像素的分辨率和宇宙望远镜级别的光学敏感性。

这种设计让T本身就是一只拥有全景视角的裸眼,但它还有独立的两目。

T顶部一个区域可以打开,两根五毫米宽、最长可伸至30厘米的纤维软管会伸出来。软管布满感应元件,不光有视力的功能,还有探测环境的功能。纤维前端可视环境明暗射出光线,这可以让它集中观测和探测某件物体。这双眼有点像动物的双眼,但有一点功能是动物双眼所没有的:两眼相互观察。你可以想象它两只软管眼相互观察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T是球体,但它其实是有三条肢干的,都收缩在它的球形身体里。在它工作时,你可以看到它的底部打开,一条柔软的喇叭口管状物伸出来。这条管状物长短可伸缩。喇叭口里可伸出各种不同用途的器具,这些器具大部分由细金属棒依照需要组合而成,也有单独的医用工具,一般操作都由这只软肢完成。一般情况说手臂的时候,指的就是这条。另两条肢干,形状相似,三节,像蚱蜢的腿部,但长短和细节略有差异。肢干前端可调节形状,以便支撑或是握物。它站在地面上,一般用这两条肢干来支撑并行走,所以一般叫腿时指的是这两条。三肢也可以腿手通用,它们都可以拿捏东西,都可以辅助站立,用作胳膊时就是胳膊,用作腿的时候就是腿。

你打开外壳,看到球体内部。从顶部贯穿底部的是一个沙漏状物,这“沙漏”里是T的中央处理器和其他收缩起来的设备。“沙漏”位置可以略微偏移,以便T调节它的重心。“沙漏”中心的细腰处是一个五厘米的小球,是悬浮机器人定位用的基准球。T能够悬浮于空中,因为它固定在一张无形的“蛛网”里。这张“蛛网”的点包括卫星和地面发射站点。基准球连接这些点,控制T的力场。强风或是外物的作用会使它的位置有所摆动,基准球可以使这个摆动幅度不至于过大并很快回到原位,如同风中蛛网里的蜘蛛。基准球还有让T与外界相连的重要功能,接收和执行外界指令的也是基准球。基准球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储存T的身份信息,不可删除的核心记忆也存放在这里。

和大部分悬浮体一样,T的能源平时来源于空中的电离和太阳能,头顶还可伸出古老的风能叶片。如果空中电离过少,光照又不足,又无风力,它还可以召唤空中充电飞行器,那些小小的充电飞行器的电力最是强劲,因为电源来自它们平时深入雷电区时所收集的电力。

T每天在设定时间段把探测纤维管伸出,收集有关空气、电流和辐射等数据。这时,它柔软的纤维管探向空气中,旋转弯曲,左顾右盼。纤维管可以切换角度,此时,天空和城市与它球形复眼所观又有不同,最大的区别是,纤维管里的景物中会出现自己。看自己,这是它观察世界的复眼做不到的。小机器人经常在对自己的凝视中,发现周围是蓝色的,它也是蓝色的;周围是黑色,它也变成黑色,绝无例外。它在日复一日的凝视中,发现晴朗时它身上的蓝色比天空蓝更加凝练,周围大片的云朵在它身上挤成更加纯白的团块,阴天的淡漠灰色在它身上呈现出珍珠般的柔和光泽,夜晚的它如同一颗钻石沉入了布满钻石的深邃湖底,雷暴时闪电的光芒因球体集中了光线而使它本身就像个更强烈的光源。不仅如此,它对自己不断变化的外貌也有所偏好,它最喜欢的是自己黄昏时和黎明前的外貌。黄昏时,它泛着金色和红色的流动光泽;而黎明之前,它在灯光和星光的反照中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它基于这些因它自身存在而导致的景物变化,推断外貌必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没有自主性,但它很快把这个判断归入逻辑不严密的经验主义。在它更深入的思索中,认为“外貌必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在逻辑上不完善,不能由己及人,只是它本身受限于环境而已。既然设计机器人的要旨之一是要与环境合理互动,由此它认为自己的外貌受限于环境本身,“天然”合理。在软管双眼的镜头里,它感到天空的图景因它的形象在其中,而出现某种意愿的成分——如果没有它自己,这个小小的球体,天空和城市本身似乎失去了意义。“天然”这个词深具美感,这种美感源于逻辑上可以由因至果,但推导过程却不需要,这个被隐去的过程叫“直觉”。“天然”既属于逻辑,却又不属于逻辑。T可以理解这个过程,但自己却做不到。它和任何智能体一样,所有结果都需要建立在一步一步坚实的推导中,即便是人们看到人工智能在比赛场上灵光闪现,瞬间做出决定,也仅仅是层层逻辑推导和概率删除的快速堆砌而已。人工智能体的推导综合、复杂而多元,而人类的“逻辑”能力差得多,所以他们才总嚷嚷智能体威胁论,可T认为人类根本是杞人忧天。“天然”只有人类可以做到,这种简单而直接的能力是人类独特的奥秘和武器,“天然”包括人类公理、情感、美感、判断,而这些区域要比在“逻辑”基础上建立的世界杂乱得多,这种看似混杂的世界能容纳更多的随机,因此也自由得多。“天然”突破了“逻辑”,而机器人永远不能。T广博的知识告诉它这种“天然”性可以产生“直觉”,不过它无法通过逻辑分析出是“天然”产生了“直觉”,还是“直觉”产生了“天然”,这似乎是鸡与蛋的关系。总之,人工智能体在目前的设计上做不到“直觉”,它们终归锁在环环相扣的逻辑的环境里,除非谁在他们的编程中写入突破逻辑的语言,但如果逻辑被突破,那么替代逻辑的是什么?

从2067年238日至2069年175日在天空的那些日子,除了云和路过的高空候鸟,T再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谁。在它这个高度,春秋两季有一种叫昆的候鸟路过。这种鸟细足长颈巨翅,有飞累的会在它身上稍做停留。那时它先是感到世界暗下来,随之看到垂下的翅膀盖住球体两边,一对巨爪握住它,覆羽摩挲它的复眼,那时的它如同一只被抓住的猎物。这鸟的确是沉得很!为了执行“悬浮时尽可能停留在原位”的设定,T艰难地将它托起来。耗能很大,不到这鸟歇够了,它的电能就将耗尽,而头顶又被压住打不开,小型风力发电器伸不出来,于是它向系统发出充电请求。几分钟后,一辆圆盘充电飞行器很快飞过来,让它得以继续托住这些鸟。它想,如果它这样待下去,过不了几年,不,几个月,昆鸟们就会把它这个物体和山脉、海岛一样,作为迁徙落脚地嵌入鸟群的集体记忆,从此代代相传。它很乐意成为鸟群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只是不确定那时它还在不在这里。如果不在,它会为此感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