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飞翔

陈鲲离开那幢叫水浒的房子时,樊云在后面跟着,不敢说话,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待走到街口,他回身拍了拍她的肩,意思不用送了,脸上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樊云点点头,两人沉默告别。

他出了街口,天色已晚。瀚海大厦的高墙立在侧旁,镶金边的橙红色晚霞映在它高耸入天际的玻璃侧墙上,缓缓流动间,云霞与它们的镜像几乎难分彼此。玻璃墙将橙光反射到街道上,匆匆行人像穿了身橙红塑料衣。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他顺着人流,走进地铁通道。地铁里,天花板是白的,地上是白砖,两侧是灰墙,前面的人走在其中,像被两条白带挤压着。这条地铁通道看着枯燥得很,可在几十年前,两旁灰墙上都是各色广告,令人眼花缭乱,但那是商业时代的事了,现在人们无须广告,系统把一切都评估得很好,给我们的都是最适合的,不用挑选什么,自然也不需要广告来忽悠。他知道过几天,这里都会贴上他的动态宣传画,“化过妆”的他将成为人们品头论足的对象。

陈鲲旁边就是一条自动快道,他直接跳上去就可以,就像百年前的人跳上公交车。他一看上面挤满了人,就没上去,此时他不想跟谁挤。他走向通道尽头,听到通道口处有轰鸣声传来,便是地铁站台了。

到了站台,他也没有急于上车,足足过去了三四辆列车,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走进最后一列车厢。他站在车厢的最尾端,看着隧道中的光点集中收进黑暗中。

他身后飘来两位男子的对话。

“我真是被过去的我套住了。我打开网络,全是交响乐信息,因为我希望米克给我的才艺打高分,所以故意点交响乐,其实我根本不懂交响乐,我就喜欢放大声音听市井舞曲,可是我却不敢点,因为我现在干的这份交响乐团行政工作的条件中有一条,热爱高雅音乐。这份工作跟艺术挨了边,据说数据画像会漂亮得多,工资自然也高一些。”

“我认识了个女孩,她真不错,为了我居然去学做饭。我偷偷咨询了一家数据公司,结果说和睦相处指数很低,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她。”

“我从来不查,提前知道结果不好。”“唉,我把生活当一道谜题,可总是被提前告知结果。”

陈鲲回到家。他的公寓在黄区一幢52层老居民楼的顶层。

邯城共五个区,紫区是中心区,周围从北向南顺时针是蓝区、绿区、黄区和橙区。这五个区中,紫区是政治经济区,蓝区是城市功能区,其他是居民区,从空中非常好辨别。500米至1000米高的摩天大楼群都集中在紫区;蓝区是大片带空场地的建筑,飞机场、铁路终端、主题公园、大型运动场都在这里;绿区远望过去像地上堆满了苔藓块,因为那里的建筑不高,多是独栋或是小栋,顶上种着特殊的环保绿植,城里有特殊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在那里得到房子;黄区是最中庸的一个区,也是最大的一个区,建筑均是50层左右的居民楼,大部分普通城民就住在这里;橙区以前是没有的,最近几年才划分出来,是最小的区,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提供移民居住的密集速建筷子楼。“筷子楼”名称符合它们的外形,这里的居民楼与黄区居民楼的区别是更瘦窄,楼间距更小。在这个城里,橙区的居民向往住在黄区,黄区向往住在绿区。

黄区的建筑大都建于50年前,基本是包豪斯风格的建筑。包豪斯建筑体现的是平等和简约,这类建筑节约一切可节约的外形与实体,里外都没有烦琐的装饰,暴露在外的水泥色和几何线条无言阐释一切。陈鲲站在公寓门前,自家房门自动打开。门侧小黑板上的字迹被湿气浸透了,几乎看不清。自从小呆死了以后,他需要亲自在黑板上写上自己要干的事。陈鲲凑近了看那小黑板,才看清自己的潦草笔迹:“冰箱里的牛奶将到期,健康监测说本周需服用蓝色营养颗粒。”房间显得比平时要暗,他仰头看到里面镶灯的天花板上有很多暗点,那是一小颗一小颗的圆水珠。他按下黑板旁的两个小按键,微弱的女声发出来:“微环境调节功能启动,室内清洁功能启动。”这些事本来都是由小呆来做的。

他听到卧室那边有新闻的声音,上次出门又没有关影像框。他走进卧室,卧室地板上方影像框里正在放新闻,新闻中的他们在辩论一项新的人类基因修改方案——降低食欲,以应对今后星球作物种类日益减少和资源的贫乏。

他穿过那群正在议会争吵的议员们,从**拽了张毯子拖了把椅子,走向阳台。阳台是半开放式的,包豪斯风格让人在高空中也不必浪费材料去遮挡,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到阳台上去。52层的高度,正是冷湿的低空云最爱的地方,云气在他周围倾泻。他坐在椅子里,缩着脖子,紧裹着毯子。待到云气都散了,他看到城市的灯光在楼群里、车河里流淌,灌满了一城。

他想起今天在樊磊的地下城。最后,他问樊磊:“如果失败了怎么办?”“我可以让你有个去处。”樊磊说。

“哪里?”

“我最得意的是时光机项目,它还不算完全研制成功,不过快了。我愿意把史上时光旅行第一位乘客的荣誉给你,你又有一次载入史册的机会了。过去,或是未来,任何时间点由你选。不过,你将忘记现在所有的事,你的记忆将被重建,从你到达的那个时间点开始,过去将在瞬间建立起来。”

“我所有的记忆都没有了?”“一切将重新开始。”“我还是我吗?”“看你怎么想了。”“可以带别人吗?”

“可以,可是你带又有什么用呢?你再也不认识他或是她。”“如果选择不进时光机的话,可以去一个地方吗?”

“只要在这个星球上就可以。”

“城外的森林。据说那里没有任何电子设施。我和米克作对,欺骗它,米克该恨我了,那是个它够不到的地方。”

“那更简单了,从地下水道就可以过去。”

樊磊口中马上成为市长并改变历史,不,将名垂青史的人的故事是属于他的吗?不是,他这么想。可是,是他自己决定去做这件事的。接受市长身份的他和内心的他是那么不同,这让他不知道今后怎么来解决这种矛盾,但既然决定了,就看看到底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吧。“实在不行,就回到过去吧?”他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竟冒出了灰皮书《邯城之倾》里的那个宦官。要是乘了时光机回到古代,一不小心成为宦官就惨了。他摇摇头,好把那形象甩出去,怨自己前段看那故事看太多了。

195日周日

初选日定为第200日。那天,如樊磊所策划,他被选为三名市长候选人之一,他的数据画像的指数位列第二。为什么要第二呢?陈鲲当时问。

“公众的心理我们研究得透极了,要留有出乎意料的余地,不能平淡无奇,这样,情节跌宕起伏,公众更加买账。”樊磊这样告诉过他,“要说,修改数据画像这件事,还得感谢陈鹨呢,他有一系列针对公众形象的数据欺骗公式,他做公式本意只是为了迎合系统,但对我们修改的人来说特别有价值,他告诉我们什么是关键数据,可以让我们事半功倍。”

这段时间,陈鲲不必做太多的事。那小侏儒会带团队把他的形象向社会广为传播。那么,他的公众形象是怎样的呢?

樊磊的团队给陈鲲设计了一张这样的数据画像:

陈鲲有一个孤苦的童年,他看起来并不优秀,不是天才,而且遭遇了家庭变故,他的父母抛弃了他,他是个在保育院长大的孩子。

“上述相关数据都不用修改。”在那天数据画像讨论会上,负责修改数据画像的绘声说,“他的确不优秀,而且是个机器人带大的孩子。”

“他早早地面对艰难的人生,但并没有因此而影响到心理素质,相反,他磨炼出强大的内心。这是多么感人的励志故事。”樊磊说。

他的成长充满坎坷与波折,因为他没有极高的智商——像一个普通市民,但是,绘声修改了决定他人格魅力的指数,他极具奉献精神,他坚毅而不随心所欲,他的真诚让他具备强大的人际协调能力;他话少,但是,他的话语极具感染力,而且他从不撒谎……

“要知道,引起人共鸣的不是优点,而往往是缺点。没有人会去投一个完美无瑕的人,我们保留了你的很多缺点,并由此做文章。公众需要从一个强者身上找到缺点,或者是找到心理优势,或者是同病相怜。放心吧,公众一定会接受你,我们解构历史上所有名人的成长经历,从中发现获得公众拥护的心理密码,在你自身的故事上只是做了修饰而已。任何人的数据画像,根据这些公式修一修,都可以取得好感。这就是数据欺骗的精髓。”绘声说。

“老套吧?可公众就吃这一套!”樊磊道。“这是通过数据欺骗来欺骗公众。”“伟大目标让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一切事情。”

199日周四

傍晚时分,陈鲲接到樊云的视像电话。“嗨,出去吗?”视像中,她把头发绾起来,抹了粉色的唇膏,一副可爱模样。

“可以。”“想去哪儿?”“没想法。”“咱们去铂鼎吧?”“你定。”

“怎么去?”

“没意见。”

“就坐地铁吧,是麻烦些,但你应该看看那儿。你在家等着,我到了后你再下来。”

“随你。”

陈鲲以为还得等一会儿,不一会儿,樊云就告诉他到楼下了。陈鲲匆匆下楼,穿着带铆钉的夹克和高筒靴的樊云已经站在那里。

“你好像插了翅膀一样快。”陈鲲看着她直想笑。

“我真的是插了翅膀来的,我租了飞翼。见未来的市长大人呢,怎能不快?”

陈鲲啪地拍了一下她的头。这家伙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对面有一群年轻人走过来,这群人应当是他的拥护者,因为有的穿着印着他头像的衬衣,有的举着印着他头像的牌子,那牌子花里胡哨,让他想起了以前的庙会。他们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人看见他,但没有人发现他是“他”,好像那个肖像是别人而不是他。两人走在街上,他看到穿梭的汽车上贴着他的坐像,僵硬地坐在那里,他生怕那个“他”不愿意跑了;有儿童将他的立体头像打在侧肩前,像牵着个气球。

两人逆着人流走进地铁通道,原本枯燥的地铁这几天已变了样,他的形象和另外两个候选人一起,把地铁的灰墙贴得眼花缭乱。

“父亲说,系统通过街景分析,已预测到了是你,我们要做的,只是防止意外而已。”樊云说。

铂鼎是城里第三高的建筑,高达1001米。它之所以闻名,不在于高度,它没有1208米的光线大厦和1111米的瀚海大厦高。但纵观摩天大楼建筑史,它才算是真正的大哥。在2141年建成之后的十年间,它独自屹立在邯城中心,而其他的高楼只有它一半高,是它的“膝下群臣”。它地基的66个柱体大部分深入地下,露出地面的柱体部分高达63米,柱体间是城市道路和花园。这些柱体有些是中空的,作为连通地下城市和建筑主体的管道。大厦本体是椭圆锥形,一条宽达30米的“道路”——人们叫“天空大道”,沿着建筑外围旋转而上,像丝带一样绕着它,一直到逐渐缩小的顶端,其外形灵感来自古代建筑“通天塔”的设计。

两人来到铂鼎大厦的楼顶平台,坐在平台的边缘。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两人眺望东方。落日和余晖晕染在一起,随意涂抹城市摩天楼宇的立体切面,这些玻璃面插在城市的大地之上,将完整的暮色切割并重组,组成一片空间交错的黄昏。

暮色已落,星辰渐显。

平台的另一端响起了歌声。两人看过去,那是一个露天剧场,舞台上正上演一部歌剧,舞台边上打出的剧名叫《邯城之倾》。被聚光灯照得通亮的宫殿的奢华背景前,身着古代长袍的男女穿梭来去,服饰流光溢彩,他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出一男一女。两人衣着高贵,气度不凡,男子戴金冠着金袍,高耸的垫肩衬托威武之风;一女子挽着他的手臂,这女子身着红色长袍,细腰间金带一束,裙上金色点缀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高大的男子将女子拉近,以怜爱的姿态俯视女人,女人在他怀中仰视他,一看便是难以拆散的相爱情侣。陈鲲想起这部《邯城之倾》不是那灰皮书中宦官和皇帝元帅的故事,而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桥段:皇帝的爱妃以其倾城之貌而闻名,与皇帝甚为恩爱,皇帝向世人称,唯爱她一人。可有旁人向皇帝进言,倾城之貌者多为祸端,恐危及城池,皇帝也觉得她总让他分心,有时上朝时都想得不行。为除去这似是而非的祸端,皇帝从了众意,以“绝伦之美乃妖物,不可存于世”之名,将她赐死。

那浑厚男声唱道:

请为我舞这最后一曲,

赞颂这危城下的歌舞升平。

哭泣让你成为世上最美的女人,你的死是我至爱的证明。

城之将倾,城之将倾,你以血祭这将倾之城。

……

“我太小,不懂这些事。听说没有完美的爱情,是这样吗?”樊云此时转过头来,看着陈鲲,轻声问。

“流传下来的总是悲哀的,因为幸福不被人记住。”陈鲲仍然看着舞台,淡淡一笑。

此时在陈鲲的脑海里,那位流落到森林里的灰发的“她”再次出现了,那天,在他们片刻的对视中,她的目光让他深陷其中,失去时空,一时无法自拔。他以前从不知道与人对视有这样的后果,他不知道与樊云的对视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儿。当他转过头看着樊云,两人眼神碰在一起,仅仅是碰在一起。

没有被她抓住,还好。陈鲲想,爱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再看向舞台。

“这个故事太悲伤,我不想看。咱们回去吧?”她用手背蹭蹭鼻子,说道。“没意见。”

“租一对翅膀吧?没意见,或是随便,我替你说了。”“租翅膀?我还真是没想过。”“想不想试试?我带着你,不用害怕。”

她带他走向平台那边一个闪亮的柜子,里面挂着自动出租的滑行翼。滑行翼是机械人的一种。在一些大楼的顶楼,常可以看到出租滑行翼的柜子。陈鲲记得他家的顶楼也有这么一个柜子。

两人把手掌放在柜前的屏幕上,这个智能柜子会检测两人身体情况,相关健康指数达标才准予租用。屏幕上“通过检测,准予飞行”的字闪烁时,两人身边的专用通道打开。通道有两个,一个是单人的,另一个是双人的。两人相视一笑,走向双人通道。

通道尽头有一个屏幕,要求两人设定目的地。樊云调皮地说,我送你回去。陈鲲把他家的地址输进去。飞行翼将自我设计出一条安全又能游览全城的路线,把他们送到离目标最近的飞行翼出租点,也就是陈鲲所住楼顶的平台。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规定的地点,她在前,他在后。支架、头盔和护肩套上他们的背部、头部和肩部,几条束带将他们自动固定。

陈鲲感到背部支架在活动。在不远的一面玻璃墙上,他看到一对由数千片细小银色金属羽毛组成的约五米长的巨翼在他背后徐徐张开。

两人自动进入了滑道,越来越快,一齐冲进空中。

陈鲲感到脚下瞬间腾空,飞行翼自动运动起来,摇摆了一阵子才回到滑翔状态。陈鲲发现自己紧紧地抱着樊云。他松开手,把樊云甩了他一脸的头发塞回飞行帽里,再次双手环抱住樊云。

此时,从他们视角俯瞰的角度,各种光点的组合形成有纵深的光之花,在他们身下开满全城。在这城市之花的上空,两人任这对翅膀划出漂亮的飞行弧度,在城市上空盘旋。城市的气流冲上来,那气流裹挟了地铁通风口冲出的地铁特有的气味、摩天楼厨房排烟扇冒出来的油烟味、工地的灰土和金属味、地下暖水管道的锈蚀味,还有此时开满全城的紫丁香花味、刚修剪过的草坪散发出的青草味……热力让他们在空中自然起伏。

他们降落的地点是陈鲲所在大楼的楼顶。解下羽翼的两人仍沉醉在盘旋于空中的美好气氛中。陈鲲帮樊云顺了顺头发,邀请她到家里坐坐,樊云使劲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灰发的“她”又出现在陈鲲脑海,那天,咬着手的她,说起那事是那么不安。

她的形象,不时地干扰那天他和樊云的耳鬓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