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化妆

樊磊打开一扇小门走向另一个房间。那房间小得只能容下四五个人,他先关上门,让陈鲲在外面待了一会儿,过一会儿他打开门,让陈鲲进去。

“这台电梯会读取你的一切生物数据,除非设置允许,没有谁能进来。你是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这台全封闭的小盒子电梯只有一个按键,可见它只有一个终点。陈鲲站在电梯里,只在启动和停下时有些感觉,所以电梯的速度和方向无从判断,与其说是电梯,不如说是没有窗的地铁。中间大段的时间,两人无话可说。待到其中一扇侧门打开时,陈鲲舒了口气。

水的味道从电梯外漫入。是的,水是有气味的,尤其是在深深的地下。他踏出电梯,面前是目测高达30米的洞穴。朝下至少20级的台阶把他们引向一条小艇,它停泊在十来米宽的地下河上。“这是寒凌河的地下支流。”樊磊带陈鲲上了船,自己开船顺河而下。陈鲲站在艇上,这条河两侧都有能容下汽车的堤岸,左边堤岸外是墙壁,右边是起伏的缓斜坡,伸入黑暗里。光源来自高高的天花板上的老式电灯。小艇破开水的声音撞击石青色的墙壁,显得格外清晰。

河流的岔口很多,这出乎陈鲲的意料:“这邯城倒像是浮在水上的城市。”

“是的,这些都是人工河流,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河网。这张河网应该是在50年前开凿的,设计师就是建铂鼎的那位。”

陈鲲知道市中心的铂鼎大厦,但不知道设计师是谁。“现代邯城的奠基人是陆康。”樊磊又补了一句。

小艇靠了岸,樊磊带陈鲲走向缓坡。那坡伸入黑暗,看不见到底有多远。坡上有一条小径,小径尽头是一个孤立在坡上的关闭的大门,约莫有20米宽35米高。樊磊站在门口,等了一刻,门向两侧自动打开。一进门,一切都变了。门内是另一番天地,光线明亮,是标准的工厂办公区模样。原来门外那些伸入黑暗的坡度都是虚拟实景而已。

“这是我的天地。”樊磊声音中有掩盖不住也不想掩盖得意。一个戴帽子的胖大个儿和一个侏儒走过来,向樊磊欠身行礼。“陈鲲先生来了,你们把方案向他阐释一下。”樊磊说。

胖大个儿自我介绍叫绘声,那个侏儒叫绘影。

“他们都是有缺陷的天才,名字都是我给取的。”樊磊道,“让他们带你去‘化妆’吧。”

陈鲲和绘影先单独来到一个房间,但陈鲲却感觉有三个人坐在这里,因为樊磊的数码头像和肩部浮在与他们眼睛齐平的位置。

樊磊的头像笑道:“我们管修饰和修改画像叫‘化妆’,听从我们的工作人员的指导,你会有张完美的脸。”

绘影的课程让陈鲲昏昏沉沉,都是关于礼仪举止言谈之类的。等绘影停下来问还有什么问题时,陈鲲问,自己一直就是个图书管理员,这是一件公开的事,人们怎么会相信他很优秀?绘影告诉他,当时系统选举能够通过层层辩论,其中有一个论点:系统和人的思维不同,只要指数设计得当,系统可以避开人类做选择时的很多误区,比如阶层。比如说你来自社会的底层,拿政治术语来说,就是来自群众,而不是以前的那些所谓的建制派,人们相信这是系统优越性的表现,是合理的。

陈鲲问:“关闭系统后,城市是否会陷入混乱?”

“这不是你考虑的范围。我也只是知道计划的一部分,不是所有,但头儿一定自有安排。”

绘影的课程结束后是绘声的课程。

“绘声是黑客团队的头儿。他先向你介绍网络的事。”樊磊的影像说。绘声举了举帽子,陈鲲无帽子可举,做了个敬礼的手势。

“数据画像是系统操控我们的手柄。对付系统,从数据画像入手是最好的途径。”绘声说,“我们看到了你的数据画像。计划是这样的,最早剔除的是你的基因缺陷,像昆虫恐惧症、密集恐惧症和深空恐惧症这些数据记录。”

“这么多毛病,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的确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你的例子说明基因修改的成功率是有限的。”绘声说,“需要修改的还有你的智商,你的智商是140,我们需要上调到150,但不能再高。我们不想让你看起来像个智商180的天才,那样人们会认为你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是通过天赋获得的成就。天才和以前的富人一样,在世界上更难赢得普遍的好感,以前的人有均贫富的心理,现在的人有均智商的心理,都是一个道理。”

“你在心理医生那里的记录也是修改的重中之重。心理医生认为你性格孤僻,所以他们当时向人力资源部门的建议是你不适合做与人群接触的工作,对从政人员来说,这是非常要命的硬伤。”绘声向他凑近了说,“我看了你的数据画像,你就不适合当市长,你的心理数据显示你也不像是想当市长的人。但头儿觉得你行,我们也不好说什么。还有我们需要修改的数据,比如……”陈鲲一直只是听着,有时点点头应付一下。他也不好多问,对于黑客这一领域,他是个外行。要说绘声说得挺准,有些事他只有感觉,但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等到他说得差不多了,陈鲲问:“数据画像这么神秘,它是否可以转换成某种视觉可见之物?”

“可以的。通过某种软件就能实现,但是,这没有必要,因为米克自己为数据画像的可视化编了一套程序。”他说,“我们发现,米克也正在形成自己的视觉系统,它在读取某些指定区域的复杂数据时,会为便于认读而自我设定一组特别的程序,对数据进行图像化的重新排列,而不是每一次都机械地重新分析一遍。我们仔细地观察过,这个过程是米克自我形成的。”

“没有得到人类允许?”

“这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优化数据处理是天量数据库本身的一项功能,这是基于这项功能自然产生的,无须人类允许。实际上,接触了这么长时间的天量数据库,我们发现一个共同的现象。作为一个巨大的正在运行的数据系统整体,它会自我功能分化,这不是人类赋予的,而是其固有的态势。自然界的一切复杂系统,复杂到一定程度,便有了其走向更复杂的发展方向。”

“就像生命出现自我功能分化?”

“你可以这么想吧。看你怎样去定义生命了,如果能够自我进化的就是生命的话,宇宙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不过,定义生命,只有复杂性是不够的,还需要某种目标性,所以我们认为宇宙不是生命。米克在复杂性方面已经足够了,它本身就有数千个大小不一的系统在帮助它运行。”

“目标性?”“我相信米克还没有目标性,它目前还是人类的工具,但不代表以后也没有。所以我们要关了它。”

“既然数据画像已处理成可视化,那么,我可以亲眼看看吗?”陈鲲问。

“可以。在要关闭它之前,你可以调出自己的数据画像,如果时间够用的话。”樊磊的影像回答。

那天的课程上完后,樊磊的影像让两人带陈鲲在办公区的机器人专区转转。“为什么只带我看机器人专区?”陈鲲在两人身后问。“头儿说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

在机器人专区,两人带他看到了他们正在制作的新小呆。新小呆挂在密封柜,还没有完工。

“用不用换个外观?它的确有点……不漂亮。”绘声说。“不。”

“你有没有留下小呆的记忆?装进去,小呆就可以死而复生了。”绘影道。樊磊的影像说:“机器人能死而复生,人却不行,下辈子我当个机器人好了,不过一定要是在外星工作的那种,很多外星上只有机器人,没有人类生存,所以他们有很高的自主权,自己说了算。等你接触了新小呆,你那个死去的朋友就将从你的脑海里彻底消失。”

“我是不会忘了它的。”陈鲲说道。

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陈鲲看到一个办公室的门牌上写着“时光机”。他问可不可以进去看看。

“头儿没说让看的都不能看。”绘影说。

“处理六维的技术还不成熟,很危险的机器,你还是别看了。”绘声说。走时樊磊告诉陈鲲一系列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能给他打电话,不能在网上查黑客知识等。

“我的**,从未失手过。”樊磊过后这么对樊云说。“什么?你说只跟他聊聊的……”樊云冲过来推了父亲一把,“我把他介绍给你是因为他很好。”“好吗?我看未必,他身上的欲望比谁都多,不过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他要是无私无欲,我什么也干不了。再说,‘很好’这个词太空泛,我要给这个词充入内容。”

“爸爸,你从来都过分!”“控制力!我因为控制力而与众不同,与众不同之处决定了一个人的存在。你母亲当年喜欢我,可不是因为我是个标准暖男。”樊磊还不忘补一句,“她现在也喜欢我。”

“你凭什么去控制别人……”樊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只要人有欲望,就无法阻挡自己去做事,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控制,没有任何例外。他们需要被控制,否则他们的生活是一滩死水。”樊云觉得自己要哭了,“你要让他干什么?”“关闭米克。”

“这个城市依赖它而存在!”“所以我要让它摆脱依赖。这个城市要重回自由时代。”“你关了它,这个城市就死了。”“不会死,我的机器人团队会被安排在重要的岗位上,它们各自独立,只服从于我们,而不是系统。而且,对于每个城民,我都有安排。”樊磊说,“这个城市不是死了,是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