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不热烈,可是他也有交付出真心

1.

余蔓的生日在五月。

那时候花已经开了,空气里尽是香甜的味道。奶奶曾经说,“我们蔓蔓是个有福气的人,出生在好日子里,花开就是最好的祝福。”

八斤对余蔓的生日派对有诸多想法,从KTV想到台球室,最后都被余蔓否决,“没一点意思。”

“那你想怎么搞?”啃掉最后一块猪脚,八斤擦擦嘴,盘腿坐进沙发里。

何席席在自己房间里研究物理题,没安静下来的心思听见外面的讨论声,走出来提议,“要不去南山搞烧烤吧?”

余蔓没反驳她,“那天是星期几来着?”

八斤说,“正好星期天,下午放假肯定来得及。”他举双手赞成。

余蔓觉得可行,“那就去南山。”

等到星期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老王突然出现在班级门口。

众人屏着一口气,听他宣布,“今天下午照常上课,补星期一的课程。”

下面哀嚎一片,又听他说,“明天放假一天。”

梅杭栖负责烧烤采购,一颗心在菜市场和学校的上空飘**着,在欢呼声中提问,“王老师,晚自习呢?要不要上啊?”

老王这才解释,“明天高一老师要去市里学习,赶不上晚自习。”

口哨声和拍桌子的声音上阵,在整栋教学楼里响彻。

余蔓双手抱头靠在墙上,“好像捡了个大便宜。”

危佶总是慢悠悠的,收起课本,“老天爷好像尤其偏爱你。”

余蔓笑得弯了眉眼,“我说了,我这人天生运气好,坏事基本不来。”

晚自习下课是九点半,回家已经是十点。

王灿烂准备了一桌子菜,提前热好,“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余大江跟余蔓前后脚回来,手里提着个蛋糕,偷偷跟余蔓说,“你妈一个人忙活了一下午呢。”

余蔓跟王灿烂为了蒋雪莲存折的事置了许久的气,这会儿看着满桌的菜色,泄了口气,“我晚饭没吃呢。”

王灿烂被透了底,面子有些挂不住,却难得没怼她,“那就快吃,上个高中上得昏天黑地的,脸也小了一圈。”

何席席同余蔓站着,笑嘻嘻去拉她,“姐。”

顶着三个人的目光,余蔓别扭着坐下,“吃吧。”

吹了蜡烛,余蔓切了一份蛋糕下楼。

还没走进对面的单元楼,远远瞧见路灯下走来一个人。

肩上还挎着书包,看来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

手里提着样东西走近,她问他,“你去哪儿了?”

她的手里是一小块蛋糕,他的手里是完整的。

“学校附近的蛋糕店都打烊了,我去体育馆那边买的。”

从学校过去再回来,少说也得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余蔓抿嘴笑着,“我其实不爱吃这个。”

危佶说,“我知道,你爱吃奶油,我特意加了两层。”

两人坐在水泥台上,旁边是摊开的蛋糕盒,表面的奶油已经吃干净,只剩下里面的面包胚。

“这样吃好像有些浪费。”

危佶小口吃着她切来的那一块,“没关系,打包给梅杭栖。”

楼上,有声音表达不满,“好啊你俩,偷摸着吃独食呢。”

溜到危佶房间里找吹风机的梅杭栖正好听见楼下有人提起他的名字。

半个身子探在窗户外,梅杭栖脸上是满满的不忿。

余蔓跳下水泥台,指着旁边的面包胚,笑着说,“给你留着的,别小气啊。”

梅杭栖哼了一声,真以为他没听见呢,“我小舅舅说,那是为了避免浪费才打包给我的。”

“少得寸进尺了。”危佶抬眼望着窗户边上的人,“有的吃就不错了。”

声一落,窗户就给“啪”的给关上了。

梅杭栖气鼓鼓坐在危佶的书桌边上,我又不是垃圾桶!

余蔓被逗得哈哈大笑,衣角被扯了扯。

她低眉去看,危佶抿着唇,好像不大高兴。

她是存心要逗他,“危佶小朋友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啦?”

对面的人一点也不隐瞒,“是你。”

“我?”余蔓挨着他坐下,“怎么会呢?余蔓老师最疼咱们危佶小朋友啦!恨不得亲亲抱抱举高高呢。”

说起话来没羞没臊的,还趁机在他脸上揩了道油。

危佶终于憋不住,低头也笑。

“亲亲抱抱举高高就不用了,余蔓老师说最疼我,怎么也跟别的小朋友笑得那么开心啊?”

余蔓恍然大悟,“原来危佶小朋友是吃醋啦?”

事是这么个事,可是坦**直白的说出来,空气中就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危佶久久点头,“是吃醋。”

像幼儿园没有得到小红花奖励的小朋友,垂头丧气的,看着有些小可怜。

余蔓被他这副样子软得心里全化开了。

她伸手抱抱他,“余蔓老师虽然是个很博爱的老师,可是最疼的小朋友只有危佶一个哦。”

余蔓很清醒,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个成年人的事实。

她也清楚知道,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她唯一不能肯定的,是面前这个人,看向自己的时候,是不是跟自己一样的心情。

可是就是因为她是一个成年人,所以她懂得,她不害怕。

夜色更深,零点在黑暗中终于来临。

危佶拨正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百转千回的话在望着她的双眼时,化成了简单的一句,“生日快乐。”

赶在零点前一秒,他说。

第二天一早,八斤踩着人字拖在楼下等着。

余大江和王灿烂先后出门,他一个喊得比一个甜,再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见人下来,直接杀了上去。

开门的是何席席,刚睡醒的样子,穿着睡裙揉着眼睛,“你等一下,我去叫她。”

在她转身的瞬间,八斤撑不住的身子软靠在玄关上。

怎么能这么好看啊!

余蔓收拾得很快,剪短的头发长到能扎个小辫子的长度,两三缕碎发落在耳前,添了份俏皮的感觉。

八斤规矩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直直的,看见余蔓的时候笑得特别不自然。

“你干嘛?”

八斤轻轻扯动嘴角,“打造形象。”

余蔓赏他一记白眼,“神经。”

下楼的时候危佶已经等在单元门口。

梅杭栖先去了菜市场,跟几人约好直接在南山碰面。

去南山的公交得换乘,再爬上山顶,已经是快十一点的时候。

山顶有烧烤位出租,几人马不停蹄的开始准备,梅杭栖负责生火,何席席和八斤串食材,危佶到小卖部买梅杭栖漏掉的调味品。

余蔓呢,瘫在沙滩椅里享受日光浴。

“蔓姐,你也动一动吧,别跟个二世祖一样啊。”被烟熏了一脸的梅杭栖想要罢工,但得先找好接手人。

提着塑料袋的危佶绕到他身后,“寿星不用动手。”

梅杭栖见他这么护短,“那你来,我这张帅脸被摧残得不能见人了。”

八斤惊呼,“什么?在场的除了危佶能跟我争一争‘帅气脸庞’的称号,什么时候还浑进来了个不自量力的?”

余蔓朝八斤比了个大拇指,然后继续瘫着。

2.

烧烤吃得手忙脚乱的,这边火太大把串给烤糊了,那边饮料没拧紧瓶盖洒了一地。

余蔓坐在一边乐呵呵看着,心想着果然是一群小孩子,就算被麻烦击溃,却依然能够从别处找寻快乐。

就像梅杭栖,对烤串无望,偷溜到小卖部泡了桶面,最后被八斤抢走,坐在地上耍无赖,就算危佶凶他也倔强着一定要讨回泡面。

“我吃完了哎。”喝掉最后一口汤,八斤还故意刺激他。

梅杭栖露出手臂上的肌肉,“我不管,你赔。”

危佶手撑在额前,“我陪你去再泡一桶。”

“不行,让他去!”

最后,危佶和八斤一人一边架着他向小卖部进攻。

何席席保护着最后一杯饮料,是留给余蔓的。

“啊,正好口渴了。”她接过来一饮而尽,“谢谢你啊。”

突然的道谢让何席席微怔了两秒,然后欣喜的问她,“你喜欢喝这个吗?”

火锅的常配,唯怡豆奶,怎么不喜欢?

“那下次我再给你买。”

她脸上是满满的傻气,像狂狼上岸将岸上的人席卷包裹。

余蔓看着她,然后自言自语着,“这样子多可爱啊。”

“什么?”她还是听见了。

余蔓摇摇头,“没什么。”又忍不住说,“你跟我记忆里的样子变了很多。”

何席席靠近她,一脸天真,“是什么样子的?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什么样子的啊?”

余蔓托着下巴,一一数着,“傲慢,什么都看不上,比我还爱发脾气,他们都说你跟我很像,拜托,我才没有像你一样神经质好不好?还喜欢炫耀,买个包走个秀通告满天飞,最过分是有次在媒体面前直接说我代言的品牌很low?我当时恨不得抓花你的脸……”

“噗嗤——”余蔓越说越觉得好笑,怎么这么数下来,好像何席席真的还跟她挺像的?

何席席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小脸上爬满了委屈,“我、我有这样吗?”

她根本没有印象,更不要说其实并不知道余蔓在说什么,可是她会这样说,是不是也就是说她真的很讨厌自己啊?

察觉到眼睛里泪水珠子在打转,何席席别过脸,害怕余蔓会看见,会更加讨厌她。

身后有靠近的温度,余蔓抱着她,埋进她的颈窝里。

她被吓到。

余蔓好像在哭。

“姐。”

“别动。”脸埋得更深了,余蔓听见自己的哭腔。

她没有忘记,片场的大火外,何席席挣脱着想要奔向自己的画面。

她其实知道,那些年镜头前吵私下里吵,可是她在那个圈子里被诋毁被诬陷被嘲讽的时候,她唯一可以望向的人,只有何席席一个。

她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妹妹,是她的敌人也是朋友。

何席席,我有多讨厌你,就有多喜欢你,你知道吗?

变故就是在那个瞬间悄然而来的。

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颤动,身体不受控制的倾斜,旁边的烧烤架上滚落下没吃完的食物,天地好像也变了颜色。

何席席惊呼了一声,本能的抓紧余蔓的手,她回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余蔓抬头时慌乱的眼神。

心脏在剧烈跳动。

余蔓回握住她的手,脚底在发软,“今天几号?”

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听见何席席说,“12号,5月12号。”

她用尽力气站起来,把何席席抱在怀里,紧紧抱着,“别怕,是地震,这里是山顶,空旷,会没事的。”

震感很强,被抱紧的身体在不停摇晃。何席席从小到大也没经历过,心里怕到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有人在喊她们的名字,远远地从山坡下传来。

是危佶和八斤。

那时候他们在小卖部陪着梅杭栖烧热水,就在热水壶发出“呜呜”声的同时,他们发现这个世界好像在晃动。

从小卖部上来的阶梯很陡,小卖部老板担心两个男生没办法带回两个女生,跟着一起上来。

震感一直持续,余蔓稳下心神高声回着,“我们没事,不要担心。”

小卖部老板也劝他们,“上面地势平坦,比起上去的路要安全很多,我们再等一等。”

可是两个男生没有听他的,抓着木头围栏继续往上。

怀里的人在很努力的克制,但还是忍不住抽噎。

余蔓拍着她的背脊安慰,“想哭就哭,这又不丢人。”

何席席应声大哭,“姐,会没事吧?我怕,我好怕啊。”

“会没事的,抱紧我。”

环在腰上的双手在收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在何席席的耳边不断安慰,“别怕,姐姐在,我在这里。”

每一秒的时间都是漫长的,这对还保持着清醒的余蔓来说,是最深刻的感受。

她一直望着阶梯的方向,心里祈祷着阶梯下的人还保有理智。

眼睛一闭一睁的瞬间,有人影急急跑来,双手伸开拥住她,单薄的身体贴着她的背脊,她只感觉心脏停止跳动了两三秒,然后急速跳动,就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轻轻的喊,“危佶?”

“恩。”鼻息就在耳边,“我在。”

何席席被八斤从她的怀里拉开,她身前没有支撑,落空的瞬间险些栽了下去,是危佶把她拥紧。

是真实的温度,滚烫的灼痛她的后背,她再也不能保持清醒和理智,无声的哭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在她陷入困境不能逃出来的时候,有人奔赴她,拉紧她,拥抱她。

我不要牵着我的手拉我出险境的人,我知道我一个人也能披荆斩棘的走出去。

我要的,是你坚定不移的站在我的身边,等等我,熬过去,和你并肩前行。

所以,谢谢你,危佶。

泪水糊了满脸的何席席被拉进另一个怀抱里。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睡得不安稳的婴孩那样温柔。

手攀上结实的胳膊,一直埋着的脸终于敢抬起来。

八斤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一张白净素洁的脸庞,哭过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夏日的傍晚里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包,坠在一片绿色的荷叶和莲蓬中,第一眼,就倾了心。

“没关系的,我会保护你的。”

何席席轻轻“恩”了一声,双手使劲儿,整个人好像腾空一样落进他的怀里。

就这样被他抱着,是很安心的感受。

她不想放开他。

就是震感消失,小卖部老板赶来查看他们的情况,让大家一个个小心下山的路,安全抵达小卖部里,她也没有松开他牵着自己的手。

3.

山下也没有信号。

他们和在半山腰聚餐完的一家人一道走到公交车站,等了许久也没车。

那家人的大人说,也许是受地震的影响,信号站没有网络,大家只能沿着马路走回去。

梅杭栖捧着桶坨了的泡面跟在人群的最后,愁肚子好饿,还愁前面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危佶一直举着手机搜寻信号,脸上的急躁明显,额间生出许多汗来。

余蔓跟他并肩,“担心葛兰阿姨吗?”

危佶点头,“她是个很小心的人,平常就很担心磕着绊着,就是哪里划个小伤口也会哭。”

余蔓只是听他这样说,就脑补出了好多的乌龙场面。

有点好笑,有点难受。

她安慰危佶,“没事的,咱们这里离震点很远,只是受到波及而已。”

没有网络,不能接收实时新闻,危佶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余蔓搓着眉间的地方,“怎么?看不见吗?我这里有只天眼来着。”

阴霾一扫而过,危佶被她逗笑。

又问她,“不担心家里人着急吗?”

何席席和八斤走在最前面,好像是搜到了微弱的信号,一边往前面跑一边朝后面喊,“有信号了有信号了!”

危佶再打开手机,刚刚还无信号的屏幕现在亮起一根线路,电话还是打不出去,他只能编辑短信,发送的圆圈转了快两分钟,总算显示“发送成功”。

余蔓见他终于安心收起手机,面色平淡着说,“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危佶放慢了脚步,身子微微往她这边侧下来一些,好听见她的声音。

“听奶奶说我从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跟着她一起生活,走路说话都是她一点一点教给我的,哭的时候她变着法子哄我,摔了绊了她总是第一时间奔向我。其实,我不晓得那时候的我爸妈长什么样子。”

“唯一一次,是奶奶生病没有办法照顾我,接送上下学这事儿由我妈接手。那天早上她把我放在马路口,说去扔垃圾,叫我站在原地等她,我等了好久,路上都是爸爸妈妈牵着的小朋友,有个阿姨指着我说,我是爸妈不要的小孩,我怕到哭,等我妈回来的时候,她凶巴巴的说,怎么这么丢人啊?”

“奶奶走了以后,我跟他们一起生活,我爸整天忙着店里的事,很少看见他,我妈还是会接送我上下学。初一的时候,她骑电瓶车送我,路上有个斜坡我掉了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往前开,我跟在她后面跑,跑到学校的时候她才知道我根本不在车上,老师问我,为什么我不叫住她呢?我没跟老师说,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害怕看见她怒气冲冲的脸,还有她停不来下的指责,我会觉得我是她的累赘,我会觉得她不爱我。”

诸如这样的大小事还有很多,她什么都记得,只是想想,好像能说出口的只有这两件。

那是条很漫长的路,梅杭栖已经走得脚底发软。

就是有再顽强的意志,对一群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来说,也是不能再承受的对身体和心智的双重折磨了。

不过好在,他们依稀瞧见前面有车辆经过。

他们就要得救了。

搭上顺风车,余蔓一直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手揣进裤兜里,她好似平静的心其实在等待手机震动响起的瞬间。

眼前的风景从廖无人烟到慌乱人群,路上拥堵,等他们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沉。

车在巷子外停下。

余蔓跟在危佶的身后,梅杭栖和何席席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落后他们好长一段路。

路灯亮起,小巷通明。

突然响起两串急促的脚步声,余蔓探头来看,就看见王灿烂一个健步冲上来,抓着她的胳膊又往她的背上狠狠来了一下。

“你跑哪里去了?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你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还是那副凶巴巴的语气,再加上这一掌落下来火辣辣的痛感,让余蔓蒙在原地。

大脑是空白的。

但她看见落在后面的梅杭栖和何席席被吓坏了的样子,还有危佶站在她身前,留给她的坚毅背影。

“阿姨。”

他的语气冰冷,跟王灿烂截然相反。

他又说,“你为什么要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她?”

王灿烂没想到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街质问,“她是我的女儿,我想打就打,还要问你的意见吗?”

“那你知道她现在心里有多难受吗!”

冲劲儿十足的一句话,问得王灿烂也怔了。

磕磕巴巴着,“她做、做错了事,我还不能教育她两句了吗?我生她养她这么些年,就是教她不接大人电话的吗?”

“我手机没电了。”余蔓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她看。

站在王灿烂身侧一直没说话的余大江接过来,安抚她,“是真没电了。”

王灿烂更恼,“没出息的东西,手机不充电带出去光显摆的吗?没电了你不知道拿席席的手机给家里打通电话吗?”

何席席站出来,“姨妈,我没有带手机。”

王灿烂喊得更厉害,“那他们的呢?他们也没带也没电吗?”

梅杭栖被这一声震得差点儿站不稳,抠着耳朵小声说,“她怎么这么凶啊?难怪蔓姐那么强势呢。”

何席席跟他摇摇头,叫他不要说了。

八斤早下车回家了,何席席想着他,又说,“你不要跟八斤说这事儿。”

梅杭栖朝她比了个“OK”,“你放心吧,我嘴很严的。”

那边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余大江想大事化了,拉着王灿烂,“算了算了,孩子回来就行了,索性也没出什么事,回去洗洗睡一觉,有事明天再说。”

王灿烂甩开他的手,平底凉鞋踩出高跟鞋的架势,噔噔的响,声控灯亮起一层又一层。

余大江叹了口气,跟其他几个孩子说,“大家也累了,快回去吧。小佶,你妈也挺担心你的,快回去看看吧。”

梅杭栖奔上来,“余叔,我呢,我外公呢。”

余大江想起地震后他整条街的找余蔓,在隔壁巷看见梅老六还乐呵呵的打麻将呢。

“他啊,可担心你了,连麻将都没去打呢。”

梅杭栖最了解梅老六,“不可能,就是我妈生我小弟在医院疼得死去活来的都没麻将重要,我外公可是这种人呢。”

余大江推着他上楼,“没骗你,你外公这会儿估计躲着哭呢,你快回去哄哄他。”

梅杭栖去拉危佶,人没动。

余蔓跟他说,“你快回去吧,我没事儿。”

危佶担心她,“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发消息也行,我会立刻回你的。”

余蔓笑,“好。”

余大江让何席席先上楼,然后去揽余蔓,“丫头。”

余蔓长吁了口气,“爸,我妈那么生气干嘛啊?”

这么些年她都没去计较,这一次她也能把情绪压在心里,能忘掉最好,忘不掉,也不要再叫它们跑出来了。

余大江刮她的鼻子,“能为什么?当然是担心你啊。你没接电话,你妈都要去报警了。”

“有那么严重吗?”

“能不这么严重吗?咱们家就你一个宝贝女儿,可紧张得很。”

余蔓抬起头。

小巷两边楼层不高,以前很少能看见星星,今天却意外的,能看见一颗。

“所以啊蔓蔓,为什么不给家里打通电话报个平安呢?”

余蔓跳上台阶,转过头笑嘻嘻的看着他。

余大江晃神,好像看见还只有两三岁的小余蔓吵着闹着要骑马儿,一直往他的脖子上爬的样子。

可是余蔓不记得。

她说,“因为我觉得,好像你们其实没有那么在意我。”

4.

学校放了一周的假。

余蔓每天都窝在房间里做习题册,然后等到傍晚六点王灿烂回家前出门,背着书包敲响危佶家的门。

葛兰对她连着好几天不回家吃晚饭的原因也知晓一二,所以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变着花样研究菜色。

梅杭栖打完篮球回来,一身汗臭烘烘的,伸手捻盘子里的炒鸡蛋,“小外婆,怎么又有炒鸡蛋啊?”

葛兰打他的手,“这不蔓蔓爱吃嘛,复杂的菜色我也不大会,这个简单,就老做。”

余蔓偷偷问危佶,“阿姨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炒鸡蛋的?”

危佶帮着她回忆,“你第一天来,抱着盘炒鸡蛋吃得干干净净的。”

余蔓撑着脑袋,啊,原来误会是这么来的啊。

其实,当时她是觉得梅老六饭桌上不说话的行为让她很有压力感,不敢去夹别的菜而已。

余蔓对梅老六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见他的第一眼,她就在他的身上嗅到了跟刘茹慧和巴司翰一模一样的学术味儿,这味道着实浓烈,把余蔓足足熏了好几个小时,出门的时候还发愣问危佶,“梅叔以前是教什么的啊?咋啥懂的样子。”

“正职是古文物保护专业的教授,听说还给化学系的学生上过课。”

余蔓现在想起来,把戴着老花眼镜总穿条纹衬衫的历史老师和拎着小香包蹬着高跟鞋做氯化钾实验的化学老师放在一块幕布前。

怎么看,怎么不搭轧。

“这俩专业有什么关系吗?”

危佶给她剥橘子,筋络撕得干干净净的,“没有。”

洗完澡脑袋上还顶着条毛巾的梅杭栖陷进沙发里,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草莓香味,余蔓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往旁边挪了挪。

梅杭栖故意拉扯衣领,散出的味道更浓烈了,“青春的味道啊,甜滋滋的,没品位。”

余蔓又挪,“打扰了。”

除了这种复杂没联系的学术味儿,他身上还有一种高级的生活气息。

梅杭栖咦了一声,“生活气息就生活气息,还整个高级的形容词,我怎么觉得不像夸人啊?”

余蔓摆手,“你不懂。”

危佶让她继续说。

“红酒杯里泡茶叶,多有姿态的事儿,会享受不?但是你再看,厨房的油桶都见底了,没舍得扔,为啥?留着装现榨的菜油,便宜又健康,会生活不?”

梅杭栖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不过经她一提醒,才发现他家一直以来确实如此。

“我说得对不对?”余蔓凑近危佶,讨乖的问他。

危佶轻轻点头,又剥了个橘子给她,“你说得对。”

梅杭栖惊得抬手鼓掌,“我怎么突然觉得咱们家老爷子身上有万丈光芒呢?”

梅老六咬着牙刷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穿着件破了好几个洞的泛黄背心,肩上搭着块邹巴巴的擦脚巾,“啥万丈光芒的,你小子又扯啥呢?”

梅杭栖两眼一黑。

很好,光芒熄灭了。

这几天时有余震,路上有广播,播放着自救知识,每隔一小时还更新着伤亡人数。

云山镇不在重灾区,但大家依旧人心惶惶的。

余蔓踩着路灯下的影子,想起那时候她在北京,听到消息打电话回家时,余大江叫她别太担心,家里一切都好,她又问她妈呢,余大江还没说话,王灿烂就凑到电话旁边说,“你少操心这里那里的,在外面别乱花钱,挣一分存一分,要是存不住你汇给我,我帮你存着。”

余蔓不懂,为什么王灿烂问都不问她一句过得好不好,张口就是提钱的事儿。

她挂断电话,后来电话变成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危佶拉住她,提醒她前面就是马路。

周围人很多,天又热又害怕随时会有余震,大家索性到空旷一点的地方呆着乘凉。

余蔓找了块石头坐下,“没什么,不过你家橘子哪里买的?好吃哎。”

危佶站着,挥手扫开飞在她脑袋上的蛾虫。

“汶川产的。”

旁边有人投来目光,又很快移开。

余蔓低着头,“这样啊。”

震点就在汶川。

危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蹲下来,“你喜欢吃,我明天装好提给你。”

“别那么麻烦。”余蔓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嘴角上扯牵起一点弧度,“我去你家吃也是一样的。”

危佶应着她,“也好。”

“我挺喜欢吃橘子的。”她抠着手指,扯出一小块倒刺,咬掉后渗出丝血来。

危佶擦掉血丝,大拇指扣在倒刺的地方,免得再出血。

她又说,“但是我爸不知道,他总是买苹果回来,削好再拿给我。”

危佶站起来,旁边空出位置,他坐下,还是摁着她的手指,“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

危佶耐心解释着,“你不跟他说,他就不会知道。你想要他知道,就告诉他你更喜欢橘子。”

余蔓觉得他说的不对,“但是他为什么发现不了呢?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些小细节他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爸爸们就是这样。”危佶想起危振国,“他们的世界好像很浩瀚无穷,有无数颗星星要去抓,但是他们总忘记怎么去保护自己的地球,可是他们会去抓星星,是为了要地球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一颗两颗三颗的星光聚集起来,也能亮起地球。”

他说,“我们就是他们的地球。”

余蔓望着无尽的夜空,真的有两三点星光,“肩上撑着地球,好沉重啊。”

危佶跟随她的目光,“恩,很沉重。”

她又问他,“那你喜欢梅叔叔吗?”

危佶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手从她的手指上松开,她继续抠着,不过避开刚刚渗血的地方,“在你家吃饭这几天,发现你跟梅叔叔好像没什么交流,让人觉得你们之间很陌生的样子。”

危佶从没在意过这些,“是这样吗?”

余蔓尽量婉转一点,“恩,感觉梅杭栖跟葛兰阿姨就亲近很多,梅杭栖会跟她撒娇,葛兰阿姨也会做他喜欢的饭菜让他开心。”

有些人好像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在短时间内跟陌生人亲近起来,然后在点滴中慢慢交心,再贴近,直到相融。

梅杭栖就是这一挂的。

危佶想起跟梅杭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故意露出胳膊上的肌肉,以此来无声抗议他对面两个即将融入他跟外公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家庭里来的陌生人。

又因为葛兰发现他明明喜欢离得很远的那碟毛血旺却不敢夹的时候,把菜碟调换位置放在他面前的小体贴,对她的印象突然好了起来。

危佶是个很慢热的人。

他不是先示好的那一个,但如果对方一旦投来温暖,他就记在心里,一点一点还回去,在这样互相给予的过程中,他不热烈,可是他也有交付出真心。

他知道,梅老六也是这样的人。

在他每一个熬夜刷题的夜晚房间门外永远有一杯热好的牛奶,他没说过自己喜欢过什么东西,可梅杭栖有的,他一样都不差,坏掉的灯泡会再点亮,咯吱作响的床铺加固一根木头……

热烈直接的爱意叫人自信满满。

细水长流的爱意让人底气十足。

他告诉余蔓,“希望我在这个世界里拥有的一切都有你的一份,若你没有,我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