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我会永远相信你,一如你相信我

01

周颜他爸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一盒包装漂亮的巧克力。

周颜吃不惯甜腻的东西,随手就准备给他妈拿去送人,但那手刚一递,突然就想起沈清乖那家伙好像挺喜欢吃巧克力的。

小学低年级,周颜从外面疯完回教室时,正好看到她桌上放着一块巧克力,也没仔细看,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两三口就解决掉了。

沈清乖回来盯着那一点不剩的包装纸,嘴巴一撇,眼泪顺着脸颊哗啦啦往下掉。

摔跤摔得皮开肉绽,哼都没哼一声的沈清乖,却因为一块巧克力当场放声大哭,周颜吓得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就差直接跪下磕上几个头。

之后才知道,这巧克力好吃却贵,小学零花钱不多,沈清乖攒了一个月才巴巴从超市买回来,结果上个厕所的工夫就被周颜给吞得一干二净。

也是那个时候,周颜开始注意到这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孩。

不像别的女孩子娇滴滴地抱着娃娃玩过家家,彼时父母尚且支持她的“不务正业”,于是随身携带一把木制的尤克里里,说那是她的命。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一脸正经地说出“我的命”这三个字,周颜承认,当时他觉得沈清乖酷得和他最喜欢的迪迦值得一比。

自行车穿过笔直的弄堂,周颜骑到沥青色石板前停下,靠在石板上打盹的老黄猫两只眼珠子滴溜盯他,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周颜瞪它,一只手往口袋里掏手机,手才刚碰到金属边缘,迎面飞快晃来一个东西。他甚至还没看清来者何物,那玩意儿就哐当一声砸在自己脚边。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精修版》。

还是文科数学。

他吓得愣是踮脚骂了句粗话,正准备破口大骂到底是哪家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随着一记重重的关门声和那句“你走了就别进这个门”,沈清乖出现在楼梯口。她脸色阴郁,眼角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于是周颜就这么尴尬地站在原地,脚边是她刚刚扔出来的辅导书。

一刹那,两人脑海皆是一片空白。

不是没有听过沈清乖抱怨过她那中气十足的老爸,可彼时她眼睛笑成一条缝,语气欢快得不像话,愣是把对她爸的控诉讲得和说相声一样好笑。

在那么长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来都是朝气蓬勃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呃,那个,我……我过来给你送巧克力的。”周颜立马转动他那八百年不动用一次的脑子疯狂组织语言。

“我什么都没听到。”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来一巴掌。

沈清乖显得坦然得多,她从台阶上跳下来将书捡起拍拍灰,又对他说:“傻子,我想出去转转。”

周颜咧嘴说了句“好”。

“我这两次周考撞了霉运,数学考得奇差无比,正好刚刚他又见我在写词,二话没说撕了我的草稿,说我就是因为整天写这些玩意儿成绩才下滑。我一急就火了,和他吵了一架。”

她攥着周颜的衣角,闭着眼睛感受耳边呼啦呼啦的微风。路灯明晃晃照亮一片又一片的空地,周颜将车骑得很慢,难得没和她闹,就这么认真听她说。

“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但是我们俩就是处不来。他要稳妥的现实,我要肆意的自由,凑一起就是个小型的C4炸弹,踢一脚就炸。”

一直期待而又有些惴惴不安的未来对于沈清乖来说,只要有那些轻快的字符和旋律,就隐约觉得那是明亮的。

她一直坚信那颗种子已经在那儿生根发芽。

但她爸不信。

她爸希望她考上不错的大学,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最后成家立业相夫教子。

一如名字最后他给她取的“乖”字那样。

但现实与想象差距甚大,从沈清乖刚生下来那刻发出了异常洪亮的哭声,就意味着她与这个字从此就不会沾一点边。

“谁让他是我爸呢,谁让我是他女儿呢。”

沈清乖自顾自念叨,她抬头看向凛然耸立的天空,撕开巧克力包装,说完就往嘴里塞一个。

特别甜。

可咽下去是苦的。

周颜把刹车一捏,弦月之下他衣衫贴着后背,抹了把汗津津的额间回头看她。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东西啊?”沈清乖嚼着巧克力,含混不清地说。

“沈清乖。”

“嗯?”

“我这人天生嘴笨,也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但是你给我永远记得一点,无论你有什么心事、碰到什么麻烦,你都可以无条件地依赖我。

“我认真的。

“咱勉强也算半个兄弟了,反正我皮糙肉厚,你以后不高兴干脆就打我几下解气。不过也别打太重……我记得你力气挺大的。”

周颜努力将想表达的心情转成听起来十分高大上的话语,奈何近三年语文作文他从来写不满800字,这样看来,他确实是认真的。

“说得跟告诉你就能解决似的。”沈清乖漫不经心地扯起一抹笑。

小时候两人蹲街上玩蚂蚁,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凶得要死的狗冲他们狂叫,周颜当场吓得原地尿裤子,沈清乖二话没说,叉着腰挡他面前和那狗对叫,硬生生把狗给吼走了。

“我好不容易说出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你闭嘴别拆台。”

她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一招致命。

那语气陡然弱了一大截,周颜咳了声:“总之,我希望你好,希望你高兴。”

沈清乖没接话。

从小到大,她听到最多的是,“你要懂事”“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出人头地”,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和她说“我希望你高兴”。

她和周颜认识了十年,这个人又傻又怕寂寞,有时爱耍一些小聪明,成绩平庸,长相平庸,就是这么个扔进人群就找不到的大男孩,在过往那群说着“要陪你一起天荒地老”的朋友一个个消失不见后,在她身边阴魂不散至今。

“可我不想当你兄弟啊。”沈清乖突然无厘头地说了这么一句。

细长的丹凤眼划过周颜的衣领,又往上停在那张带着迷茫的脸上,那一刻飞鸟从头顶飞过,叫声打破宁静响彻云霄。

她一眨不眨,看着对方脸上逐渐浮现那抹肉眼可见的红:“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做你爸爸。”

她这才捧腹大笑,大声喊了句“儿子”,变回了平日里风风火火、横行霸道的沈清乖,不顾对方仿佛吞了枪子的臭脸,起身撒腿就跑。

02

“你看看这详细答案说的什么玩意儿,第六题,选项A在文中没有体现,B有明显语法错误,D与题意不符,所以此题选C。这和没讲有什么区别。”

周颜跑过来问苏以沫题目时喋喋不休地抱怨这书物超所不值,等苏以沫将解题过程详细地讲给他听后,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把苏以沫夸得天花乱坠。

“你杵这儿当门神呢?问完赶紧滚。”盛意语气不善,在一旁冷不丁冒一句,“能滚多远滚多远。”

周颜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我和苏大学霸说话碍着你呼吸了,还是挡着你进行光合作用了?可那话刚要脱口而出,他的目光就停在桌上写了一半的试卷上面。

“不是,兄弟,你最近是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啊,我们盛哥居然在刷题目,怎么的学渣当腻了想换学霸当当?”

周颜啧啧称奇,这厮像是转了性子一样,这几天和中邪一样连球都不去打了,天天就凑在苏以沫旁边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月考多可怕,逼疯了一个沈清乖不说,还活生生把一个天天逃课去球场撒欢的野猴子,逼成了啃书的伪学霸。

盛意将笔一放,拿着试卷给苏以沫检查。

他伸了个懒腰,余光瞥了眼周颜跟看傻子一样:“你懂个屁。”他哪里是在学习,他是在锲而不舍、全方位无死角地讨他家小姑娘的欢心。

“那个,盛哥,作为兄弟说一句,人呢要有自知之明,凡事不要勉强自己,这样会不快乐……”周颜眼神往试卷上一瞥,第一道大题空白处独独画了个抽象派的兔子在那儿龇牙咧嘴。说完一溜烟跑了。

盛意估摸着是想去揍他一顿,刚直起身,突然想起什么又坐下,偏过头朝苏以沫勾了勾手指。

“苏以沫,给你看个东西。”

苏以沫没动,只是看他一眼:“做什么?”

“啧。”盛意有些不乐意了,“还能害你不成?”说着,他从宽大的衣服口袋内侧掏出一个粉色纸袋子放在手心,又将包装纸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烤得金黄酥香的黄油曲奇。他看似随意地把它放在苏以沫的桌子上,“不知道哪个塞给我的,我又不爱吃,你拿着吃呗。”他一副“看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就赏你点东西”的嘚瑟样子,放在腿上的手却微微有些抖。

苏以沫停笔,看着面前包装精美的饼干,想起当初在教室门口徘徊的邻班女孩,好像也是抱着这么个东西。她们送的?应该是她们送的吧。

“我不吃,你拿去送别人。”苏以沫语气陡然冷了下来,她伸手将饼干扫到他桌上,又低头解题目。

盛意那笑容就僵在嘴边:“你别蒙我,我看你和沈清乖总去买这样的饼干回来。”

苏以沫嗯了一声,轻声说:“可我现在不想吃了。”

“那留着一会儿吃。”

“一会儿也不想吃。”像是赌气一样,苏以沫又说,“晚上也不想吃,明天也不想吃。”

“反正意思就是不吃我的呗。”原本慵懒的语调也逐渐染上一丝冷意,“那斯文败类的牛奶,我怎么看你喝得挺欢?”

“斯文败类”这四个字在苏以沫脑海里转了一圈,她才明白他指的是薄简晨。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吃不吃?”

“不吃。”

“好。”

盛意二话没说,抓着那饼干袋径直走到后排的垃圾桶将其扔进去,又面无表情地坐回位置上,故意把桌凳弄出很大声音,满脸写着不高兴。

苏以沫却依旧如平日里那样做卷子,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脸上也看不出喜乐,甚至一眼都没往盛意那儿瞟。

太阳斜斜地照进来,那草稿纸上密布的数字符号末尾,是一笔一笔胡乱的划痕。

03

“你和盛意吵架了?”

背政治背疯了的沈清乖两眼一抹黑地来2班找乐子,正好看到盛意抱着球从她身旁走过去,正眼都没给她一个。

这货一发飙起来,方圆一公里内的人都是他仇人。

“也不算吵架。”苏以沫想起刚刚一整节课里,盛意都用余光拼命暗示自己“我生气了,快来哄我”,只得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从来都不擅长哄人。

沈清乖这样的女孩,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聊完一个话题,嘴里又立马蹦出另外一个,有她的地方永远不会冷场。

而苏以沫似乎天生不擅长交际,总是沉默着,把自己封闭在小小的空间里,每次与陌生人聊天都是说了上句的同时飞快地开始在心里打下一句话的草稿,确保彼此不会出现无话可聊的尴尬。每次她从题海里抬起头,远远看着其他女生自然地打闹,聊八卦、聊衣服、聊昨天看到的男生。

就像初中毕业时,别人在她的同学录上这样写:苏以沫同学成绩优异,是我们大家的榜样。

她瞥过其他人的,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歪扭的大字:你个猪,毕业一起包夜。

她就想,原来她和那些所谓的同学隔着银河一般的距离,那边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她这里寂静万里,只有BBC英文广播和新世纪物理竞赛题。

“算了不管他,他就一bug(漏洞),让他自我修复修复就又活蹦乱跳了。”沈清乖将手里薄薄的小黄册往桌上一抛,献宝似的说,“你看,我找高三学姐要的《时事政治手册》。”

苏以沫虽然学理,但毕竟曾是个学霸,对文综还是略有了解:“不是高三总复习才开始记最新的时事政治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看了?”

“这不是月考马上来了吗?小道消息说市一中分科后的文综就喜欢结合时事来出题,你说这2011年有多少事儿啊,辛亥革命100周年加上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还不算那些已经或正准备退役的踢足球的和打篮球的,我怀疑他们商量好了非要选择我高考前一股脑冒出来索我命。”

沈清乖不怕背,怕的就是卷子一拿发现背的全没考,考的全没背。

“唉,我们班那学神陶子苒,上星期就把这玩意儿倒背如流了。”

对方愁得掉头发,苏以沫却听得津津有味,这些是文科生的考点,却只不过是理科生饭后无聊时的几句闲扯。比起冷冰冰的公式和理论,这些新奇的新闻倒还挺有意思。

不考的都有意思。

下节课上课铃刚响没一会儿,盛意破天荒地又抱着球回来了。

老许握着热茶得意扬扬地跟在后面。

这节是他的数学课。

抓了逃课未遂的盛某,老许心情十分好,拿起教案时甚至和颜悦色地说:“请大家把书翻到56页。”

盛意将那崭新的数学书从桌洞里抽出来,既不说话也不睡觉,就撑着脑袋盯老许的脑门发呆。

老许莫名觉得脑门好冷。

今天天气好,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中。

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此时正好对着苏以沫的半张脸,不热却刺眼。

她先是眯着眼,后来干脆抬手捂着半只眼睛,有些难受地抬眼看着黑板上老师的板书。

盛意拿笔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瞥了她一眼,又是一眼,然后唰地站起来。

老许被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蹦出一句:“你干吗?”

盛意双手插在兜里,说:“有点困了,站起来清醒一下。”

老许无语,也不管他了,将教案翻了页继续往黑板上抄例题。

盛意打了个哈欠,站得歪歪扭扭,却恰好将照在苏以沫脸上的阳光遮得死死的。

苏以沫撕了一张字条,戳了戳他。

盛意低下头,看着那张纸上写了三个漂亮的大字:

“对不起。”

顺带附赠两颗水果糖。

盯着她那湿漉漉的大眼睛,盛意心里残留的一点怒意瞬间消失殆尽。

不吃就不吃呗,他有病,没事和苏以沫赌什么气。

沈清乖有句话说对了,他不高兴了,自己消化个半天差不多都能给排解出去。

趁着老许抄题,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拍了下小姑娘的头,又飞快收了回去。

算是和解。

小姑娘,每次你用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对着我的时候,我都特别生气。

可没过多久我就又情不自禁地想对你好了。

其实我也想坚持不理你让你来哄我,可我就是憋不住主动找你啊。

04

放学时,盛意不经意问她:“你搭的哪一班公交车?”

苏以沫也没多想,随口回了句:“902。”

盛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十五分钟后,他在902车内笑眯眯地看着眼前惊讶的小姑娘和脸色不怎么好的“斯文败类”。

“你说说,真巧,咱们坐的居然是同一班车。”

盛意故作惊讶,一拍大腿,演技瞬间突飞猛进,强行挤到两人之间不要脸地说:“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缘分你个头,明摆着是故意在这儿等着他们上钩。

薄简晨顺了口气,语气颇为不善:“我记得你家好像不是这个方向的。”

“薄大学霸挺关心我。”盛意和他说话从来没带过笑,“我找大师算了一卦,说是我之前坐的那辆车和我八字不合还犯六冲,所以我特意换一辆车,改改命。”

论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盛意大约已将此项技能练就得炉火纯青。

薄简晨愣是被这话噎得不知怎么接,于是干脆放弃和这bug继续纠缠,当着对方的面从书包里翻出一瓶牛奶递给苏以沫。

“趁热喝。”薄简晨说。

这个月快要结束了。

苏以沫道谢后正准备接下,却在中途被盛意一手拦截。

“你又做什么?”饶是习惯虚情假意的客套,此刻薄简晨也忍不住提了提音调,露出几分怒气。

“哎,都是同学,别见外,别见外。”盛意笑得眉眼弯弯,连左眼尾那一点泪痣都雀跃起来,“哎哟,牛奶好啊,我最喜欢喝牛奶了,正好我渴得不行。薄大学霸给苏以沫的吧,下次我亲自给她买一瓶,这瓶先拯救下快要缺水而亡的我。”

说完这句话,他看也不看对方快要杀人的眼神,偏头对苏以沫说:“可以吧?”

小姑娘,你忍心看着为你遮了一节课毒辣太阳的可怜同桌渴死在公交车上吗?

他脸上仿佛明明白白写满这一大句话。

苏以沫心软,无奈地点头。

盛意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几下将牛奶喝得干净,又把空瓶子塞给薄简晨,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啊大兄弟,大恩大德以后再报。”

“盛意,你别闹。”苏以沫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没闹。”

“我代表咱理2班和实验班建立友好外交呢。”

薄简晨握着空瓶子气得发抖,这段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里,那张从来都是淡然的脸破天荒染上一层浓浓的冷意。

05

在老师眼里,2班的地理位置特好。

对面是理科实验班,理科实验班往右边走两步又是文科实验班。

班级布局由邢胜利一手安排,为的是想要这2班好好学学人家两个顶尖班级,学不到精髓好歹也能耳濡目染学个氛围。

这直接导致三楼一边沐浴在过分安静的良好氛围之下,另一边却每逢下课就吵得山崩地裂,大有掀了房顶的宏伟气势。

文科实验班暂且中立,理2班和理科实验班却是向来水火不相容,理科实验班嫌理2班碌碌无为头脑简单,理2班嫌弃他们目中无人脑子有病,经常隔着一条大走廊对骂。

“对面的,吃早饭就吃早饭,能不吧唧嘴吗?”

“你们理科实验班的有病吧,吃饭也管?”

“吵着我背生物了!”

“吵死你活该,不服打一架!”

乐此不疲,好不热闹。

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要月考的缘故,老许近几日有事没事就在教室外边转来转去。

他们2班往前走是个楼梯,靠后面还有一扇门直通楼下的小花园,老许摸熟后,有事没事就随机选择上来的路口,出其不意抓几个打瞌睡玩手机的“害虫”。

盛意有次上课时打报告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老许弯腰扒在后门门缝,镜片泛着微光,死死盯着教室里的动向。

然后他脑子一抽,溜到老许后面一拍老许肩膀,看着对方抖了抖,回过头一脸惊恐地望向自己。

似是觉得要死就得死透,盛意咧嘴露出白晃晃的八颗牙齿,问了句:“干吗呢?”

那后半节课他也没继续上了,在操场跑了十圈才被允许上楼。

周颜也深受其害,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有次上早自习实在无聊,就用手指头往那糊窗户的报纸上抠了两个洞,抠着抠着正好和老许那两只眼珠子对上,吓得当场失声尖叫,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老许发现盛意好像不爱睡觉了。

以前十节课他能睡九节,剩下一节半醒不醒等于没醒。

而现在,他身子坐得笔直,眉头紧锁,两眼盯着手里捏得皱巴巴的试卷。苏以沫偶尔指点一两句,他这才恍然大悟般拿笔唰唰地写。

可能是以往被盛意给折磨多了,此时此刻见到如此和谐的场景,老许突然眼眶一红,仿佛看到“回头是岸”这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盛意周围转啊转。

老天爷开眼。

“你这次月考一定能进步,我保证。”苏以沫改过的卷子成绩一次比一次漂亮,语气里不自觉染上一丝欣喜。

“你相信吗?”

盛意撑着脑袋盯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扭过头看向天空,捂着嘴笑。

“信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苏以沫不自然地嗯了声,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又不正经。”

下课时,门口几个打扮时髦的男生手插在肥硕的裤袋里,伸头冲盛意打招呼。

庄晓,周明,唐国平。

都是平日里一起厮混的朋友。

盛意打了个哈欠,将笔记合上站起身来去外面。

周明最先看见他,嬉皮笑脸地在他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球场五缺一,下节课和兄弟几个一起逃了?”

盛意摇头:“不了,我笔记好多都没抄完。”

三人和见鬼了一般互相看了看对方,庄晓笑了:“盛哥,你可别跟哥们儿开玩笑了,真是五缺一,机不可失。”

盛意还是摇头,淡淡回一句:“不去。”

几人傻了眼,以前盛意碰着这事跑得比兔子还快,今天是抽了哪门子风。

唐国平一拍脑袋,也不说五缺一了,神神秘秘地说一句:“欸,和你说件重要的事。”

“说呗。”盛意一看表,还有两分钟上课。

“陶子苒,知道吧?”

他点头:“嗯,校花,周颜他白日梦里的未来老婆。”

唐国平又凑近一点:“我怀疑她对盛哥你有意思,我和你说啊,我有个朋友是他们班的,有次看到她笔记本上面……”

“盛意。”

唐国平一愣,顺着声儿看到苏以沫小小一个站在前面,抬眼认真地对盛意说:“快要上课了,别又出去玩啊。”

唐国平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姑娘胆子挺大的。

以前有班花为例,熟悉盛意的人都知道他对女生完全没有半点兴趣,对方说得自己不高兴了也照怼过去,丝毫不留一点情面。

细看苏以沫长得挺不错的,唐国平怜香惜玉,正准备开口打个圆场,就见鬼般看盛意特乖地低头冲她点头,一直笑眯眯地盯着苏以沫转身回去了,才对他们说:“你们看,我老大发话了,真陪不了你们。”

眼底都是实打实的真诚。

“不是,你小子什么时候认了个老大?”

盛意跩得跟个什么样,也会服软?

“不久前。打也不能打,骂也舍不得,只能认栽。”盛意笑得一脸**漾,十分愉悦地对他们说,“我老大可凶了,真的。”

凶得可爱死了。

然后他大手一挥让他们想滚哪儿去滚哪儿去,自己回教室找苏以沫刷题。

被莫名其妙抛弃的几人杵门口默默对视一眼,庄晓一拍周明的肩膀:“你看到了吗?”

“什么?”

“盛意屁股后面冒出的那狗尾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

时间一晃就到了月考,考两天,第一天语文、数学,第二天理综和英语。

苏以沫分到的教室和盛意、周颜他们隔了一栋教学楼,考试期间学校取消早自习,于是再见到他们也只得等全部考完之后。

苏以沫在校门口一看到盛意,就立马跑上去追问他考得如何。

“苏学霸你偏心,你都不问问我。”周颜在一旁幽幽地插嘴。

盛意头一歪:“你有什么好问的,无非就那几句‘小腚一瘫,小腿一翻,月考俗世,与我无关’。”

“能有哪一次不拆我台吗?”

“不能。”

盛意自我感觉考得挺好,总之按他所说,绞尽脑汁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试卷里能填的不能填的都给填上了,甚至800字的作文也是豁了半条命写满全部格子。

市一中老师改试卷速度奇快,学校一般都将考试时间设在周四周五,最后一门英语结束,就连着上几场考试的卷子一起送到学校的大礼堂。各科老师早已坐了满满几排,电脑开着,手机充满电,白炽灯将偌大的礼堂照得透亮。

邢胜利拿着喇叭站最前面主持大局,招呼着老师们按顺序传阅试卷现场批改,与此同时读卡机哗啦啦扫描几大摞答题卡,批改老师个个面无表情,鼻尖上泛着油光。

盛意形容,场面之壮观,不亚于一场小型的传销大会。

熬过一个周末,一大早单亦行如赴死的战士般从办公室拿回了各科试卷和总成绩单,招呼着课代表们分发试卷。

“完了,我紧张。”

盛意头一次验收勤劳成果,看着那白花花的卷子满天飞,不由得感慨:“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反正早知道无论怎样都是不及格,只不过是分数低一点的不及格和分数高一点的不及格而已。现在不一样了,要是努力之后还是不及格,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墙上。”

他一紧张不但话多,还非得找个人一起说。

“苏以沫你别写了,你和我说说话,我紧张,真的,不骗你。”

“放轻松,只是月考而已。”

周围闹哄哄一片,她却如往常一样安静算着实验班的课后习题,嘴里正安慰着,一张卷子啪嗒拍在她桌上。单亦行手里还抱着一沓,在那儿大呼小叫:“苏以沫厉害啊,这次这变态数学题还能得满分。”

比起单亦行,苏以沫就显得平静得多。因为不需要订正,她接过来放在桌子右上角就再也没管它,盛意看着叹了口气:“学霸就是学霸,我要是你,我就拿着试卷从一楼跑到顶楼,路过一人就把试卷拍在他脸上告诉他,我就是夜空最亮的星星。”

一张薄薄的卷子飘在“星星”眼前。

盛意还没来得及抬眼去看那分数,苏以沫眼明手快一把夺了过来,眼睛飞快地扫过最顶上,手还微微发抖。

90分。

150分的数学卷子,盛意上高中的五百多天里破天荒拿了一个擦边球。

盛意倒吸一口气,仿佛不敢相信般将嘴巴张得老大:“我去!我就是个……天才。”

“是,你就是个天才。”苏以沫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喜悦,看着这90分的卷子比看她那150分的不知激动多少倍。

也不知道为什么。

老许坐办公室里看着那排名表,心里笑开了花。

先不说总体成绩,理2班本就先天条件不足,许蒋胡也没打算第一次月考就打着一超多强的旗号往前,但班上前两人的排名,足够他在别的老师那里炫耀到下一次考试。

理科实验班一共45人,以前每次考试几乎次次都包揽前50名,极少数有掉到50名之后的学生。这也意味着普通班的第一名,最好也就是在40名左右晃悠。

但被喻为最差的理2班在年级前三占了两个名额。

大礼堂里阅卷的老师愣是算了五遍。

苏以沫,年级第二。

夏一一,年级第三。

而最让他头疼的盛意,这一次不但数学及了格,总体成绩也相较上一次进步了六名。

看到排名表的一刹那,他激动得差点把杯子给摔了出去,难不成前天去佛堂拜一拜真的有效?

“夏一一,只比你少了2分。”

盛意从单亦行那儿抢了排名表,破天荒地认真看。

这个女孩子他好像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不过话说回来,除了苏以沫和沈清乖之外的女孩他都没什么印象。

坐最前面一排,戴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不爱参加集体活动,不是在位置上写题,就是看着窗外发呆。

“理2班出人才,有人要超过你了欸小姑娘。”

盛意自从看到自己的排名前进了六名之后,看这表就越发顺眼起来。

话音刚落,夏一一就轻轻敲了敲苏以沫的桌子。

“可以帮我讲讲这道题吗?”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手里拿着145分的数学卷子。

扣了最后一道选择题的分数。

“当然,我看一下……这题你要把题目中的值代入这个公式……”

夏一一的理解水平比盛意不知好多少倍,只是简单点拨几下就写出了这题的解法。

她将A4纸订在一起用作草稿纸,苏以沫注意到那纸的边角已经皱皱巴巴地往上翻,一看就是用了很久。

“你平时几点睡呢?”夏一一像是不经意地问。

苏以沫将笔尖抬了点:“作业少的话,十一点之前吧。”如果是做实验班的题目,估摸着就往一两点蹿。

不过后一句,她没打算告诉夏一一。

对方点点头,又拿红笔订正错误,偏头瞥了一眼桌子右上角满分的卷子。

“真厉害,我拼尽全力也没能拿到满分呢。”

她在心里说。

“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我说不上来,就觉得她装着挺多心事的样子,和你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像盛着一潭死水。”

夏一一走远了,盛意才轻声说。

苏以沫立马拿笔敲了下他的脑袋:“你有空管别人,不如想着怎么把自己的成绩继续往上提一提,你看着100分的理综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啧,你别把祖国的花骨朵给敲傻了,它可不可怜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挺可怜的,人善被人欺。”

“你又贫。”

“不服可以单挑,我让你三回合。”

这边两人难得放松开着玩笑,夏一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书包里拿出小镜子漫不经心地调了个角度,正好对着苏以沫勾着笑容的面庞。

皮肤很好,笑起来也很好看。

她啪嗒一下将小镜子合上。

晚上放学夏一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书包,照例从后面绕到对面,有些不安地拉扯几下有些皱的校服衣摆。看着实验班的学生蜂拥而出,她故意将步子放缓一点,好久才看到那瘦高的身影从教室里出来,手里抱着几份试卷。

“薄简晨!”

听到后面有人叫住他,薄简晨回头,面无表情的,伸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下那男孩的肩膀。

“我说,你下次自己去找班主任要她的教案笔记。我一去,她就特顺口地让我帮她批改作业,逃都没法逃。”

“哈哈哈,那不是年级第一的面子大一点嘛,改个作业用不了多少时间,下次哥们儿请你吃饭。”那男孩搭着薄简晨的肩膀和他一起慢慢走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夏一一才收回目光。

天已经黑得越来越晚。

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一脚跨过面前的水坑,那个水坑她踩过三次,每次泥水溅到她的脚踝,她总要尖叫着跑回家。妈妈拿着锅铲站在门口大声呵斥着她这个心不在焉的女娃,而她急急忙忙换袜子换鞋子,再在那谩骂声中一溜烟往学校赶。

乐此不疲。

母亲无业,是个天天要操心如何买到打折蔬菜的中年妇女。父亲是工地里一个小小的包工头,酗酒、打牌,这么多年工作也没什么长进,可好歹勉强能支撑三人平日的开销。

她家在一片连在一起的出租屋内,街坊邻居就挤在矮小的房间,周围是永远带着霉味的弄堂和污臭的下水道。每天她都要走半小时到公交站台,再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学校。

所以大多数时候往往天还是黑漆漆一片,她就得从被子里爬出来刷牙,有时她出门或回来的时候便可以看见隔壁家那个先天智力受损的十岁孩子,天天围着破旧的阳台对着唯一的小汽车傻笑,她盯着他,他便咧嘴对她笑。

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也是不错的。

刚刚在教室,坐她后面那人可能是想凑单,顺口问她要不要去学校对面新开的咖啡店试试冰美式,第二杯半价。

几乎是没有犹豫,她摇着脑袋拒绝。

她一直不能理解咖啡这种苦涩的饮品,又苦又贵,一杯抵掉她一天的饭钱。

夕阳落下满地的余晖,门口卖糖葫芦的大妈抱着长棍准备离开,夏一一捏着书包带想着要不要和父母说说买一辆自行车,天天掐着点挤公交车实在是太不方便。

推开那扇满是划痕和广告的防盗门,她一边换鞋一边说:“妈,我……”

声音戛然而止,视线所到之处,女人坐在阳台上,就着外面昏暗的光线双手数着破碎的零钱,她保留着以前人的习惯,数几张便要将手指放进嘴里舔一下。

夏一一以前说过不卫生,她却反驳钱这样的好东西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事。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一一回来啦。”她抬头,笑出一片皱纹,“菜在锅里,你热一下赶紧吃了。”

夏一一转过头背对着她往厨房走。

“又得交学费了,这个月我再省省就差不多了。”

她似是卸下了重重的包袱,过了一会儿又抱怨了一句:“作孽哦,你爸酗酒打牌也就算了,学费还一年比一年贵。”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暮色四合,黑色终于吞噬了整个天空。

像是挣扎在生活边际的人们,从来都是迎着这样的黑暗穿过明媚而又亮堂的商业广场,跃过光鲜亮丽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孩,慢慢挪回属于自己的一片狭小空间。

她长大后要做些什么,像普通人一般朝五晚九,做着一份简单而又薪水微薄的工作,想着每月的房租和水电费用,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记得初三的同桌是个既腼腆又善良的男生,一人承包着自家小区所有流浪狗的口粮。夏一一偶尔说给他听,他只是说:“夏一一,要是你有钱就不会这么想了,正是因为你没感受过被人羡慕的感觉,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

他毫不在意地说:“长大后人是会变的。”

于是夏一一问他:“那你想不想长大?”

他挠挠头,想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说,长大是一件很酷的事。

“怎么说呢……”他又挠头,“长大的话总会有代价吧,想要得到想要的,总得去做一些可能看上去不那么好的事情。”

对,长大总有代价。

06

“你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

盛意面无表情地看着邢胜利将办公桌敲得哐哐作响,室内的摄像头对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烁红点,闪得他脑瓜生疼。

被揉成一团的字条放在桌子正中间。

盛意眼前没了聚焦,那滔滔不绝的话语远得像是跑到了天际。

“作弊也就算了,考试结束你还把字条随手丢在课桌下,怎的?炫耀?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邢胜利将字条摊开,上面写满了数字和字母,和他考的那门数学的答案如出一辙。

“是,这次监控是坏了,但是物证在这儿,你不会告诉我,你第一次见这玩意儿吧?”

还真是第一次见。

“平时张狂得不行,怎么敢做还不敢承认了?你这种学生,我见多了。”

所以呢?

所以凭着一张放在我考试位置下的字条就判定我作弊?

他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的平静,一大早就莫名其妙被叫到这里,不由分说地,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

盛意以为自己会掀了桌,潇洒地转身留下一句“你盛哥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他没有。

他就站在这儿,听着对方劈头盖脸骂了他将近半个小时,没还一句嘴。

如果他的幼儿园老师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热泪盈眶,感慨盛意小朋友终于能够乖乖听老师的谆谆教诲,而不是顺手从后面抽屉摸出一块饼干或者是站着打瞌睡。

邢胜利那话僵在嘴边,气得连嘴唇都在发抖,他指着盛意,指着指着,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你爸妈养了你十七年,就是看你杵这儿丢人?”

额前细碎的刘海微微挡住眼前一点视线,他不慌不忙地撩拨几下,随后将歪斜的身子稍微调正些,这才慢慢抬眼。

很多词语在嘴边萦绕,连周颜都承认他是个说话能把人给噎死的主儿,和沈清乖宛如孪生兄妹一般有事没事就**着他幼小的心灵。

“谨记您的教诲,下次一定将小抄仔细地销毁,绝不给您留下发现的机会。”

这话说完,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开门走人,全然不顾邢胜利在后头用处分作威胁。

吵死了。盛意想。

苏以沫站在教室门口,眉头紧锁。

盛意已经离开了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她今天上午因为家里的一些私事请了假,晚了好久才来,这事还是沈清乖发短信过来她才知道的。

老许刚往教导处赶,却让她自己在班上待着,哪里都不要去。

“作弊”“字条”“处分”,零散的词语充斥着她整个脑海,本来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人举报,在盛意的考试位置下检查到了残余的小字条?

她想不通。

“还有三分钟上课。”

苏以沫瞥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夏一一。夏一一没戴眼镜,眼下的黑眼圈比以往还要重,但语气却是难得的平顺,甚至对苏以沫笑了下,比起昨天那个勉强虚假的笑容,这个要好得多。

“嗯,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

苏以沫用着疏离的口吻,像是一道休止符,终止了接下来的所有话题。

夏一一却自顾自说着:“你不用担心他,我听说盛意家里条件很好,父亲很有本事,就算是作弊,他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苏以沫突然侧过脸看她:“你不要乱说。”

平日里她对待每一个人都是温柔客气,借笔会把笔尖对着自己再递过去,和朋友吃食堂会顺便把对方的那一份也刷了,别人问她问题,她会放下手里的事情耐心地讲解。

她好得过分,但不代表没有脾气。

“首先,我可以保证盛意没有作弊,他是被冤枉的;其次,无论他如何,和他的家庭无关。相应的,无论他的家庭如何,也和他这个人没有丁点关系。”

似是被那冷冽的话语给吓住,夏一一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遮掩了目光,唯唯诺诺地说了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而后说的什么话,苏以沫都没什么心情听了。她看了眼时间,离上课还有一分钟,她一跺脚就往外跑,没走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连忙回到座位从书桌里抽出几本作业和试卷,然后冲了出去。

盛意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嗡嗡地振动。

他扫了眼,无非是老许、周颜、沈清乖和一大群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打来的电话。

按下关机键默数三秒钟,手机终于消停下来,盛意打了个哈欠抬眼看天,眼前却是一片迷茫。

苏以沫知道了吗?苏以沫肯定知道了。

她会怎么看他,身为年级第二的学霸,同桌却是一个不好好学习,还想着走邪门歪道的学渣,从哪一点看,都完全比不上那个品学兼优,被老师捧在手心里的薄简晨。

其实被冤枉也无所谓,他是真的这么觉得,从小到大他就是个活生生的背锅侠,所到之处基本上鸡飞狗跳不得安生,无论发生什么坏事,大人都会本能一般先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但现在的他无比清楚,他是在意的。

十七岁的大男孩纵使再自大狂傲,内心还是在意别人的目光,在意这么久的努力能否完全变现为美好的结果。

风将树梢上的叶子吹拂到地上。

他揉了揉鼻子,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矫情有点难过了。

他可以接受其他人的非议,可以接受本不该接受的处分,但唯独接受不了苏以沫可能露出的失望眼神。

就像是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他那密不透风的心口。

“找到你了。”

那声音喘着气儿。

盛意转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姑娘站在他的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嗓音有些哑,手插在口袋里,指尖却微微发着颤。

还好,她看不见。

盛意发誓此时此刻自己看上去一定落魄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我先问你。”苏以沫应该是跑过来的,此刻气喘吁吁,她一步一步向前靠近,凝视着他的眼眸深处,“刚刚在教导处,为什么要承认没有做过的事情?”

盛意自嘲般笑了下:“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没作弊?这次监控出问题,我桌子底下又被发现了那门考试的答案,而我这个人,三天两头闯祸写检查,学习差品德差,这样总结起来,我不作弊似乎都对不起我这‘光辉伟大’的人设。”

他是没作弊。

他也想对着邢胜利吼出这一句。

但在与那双锐利的眼眸相对的那一刻,他脱口而出的却是“谨记您的教诲,下次一定将小抄仔细地销毁,绝不给您留下发现的机会”这句破罐子破摔的烂话。

因为他明白,无论他如何辩解,都不会有人相信他,相信他这样一直疯玩的差生有一天会回头是岸。

“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退后了几步,语气带着一丝浅淡的疏离。

就像以前他总做的那样,轻轻拍两下,然后飞快地收回。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对方。

“我相信你。”

苏以沫对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我永远相信你。”

盛意难以置信地傻眼了。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这只是一次月考,考试的范围也仅仅只是这段时间的知识点而已,我让你做的那些习题册摞在一起都堆成一座小山了,成绩怎么可能不提高?

“还有,我已经帮你在邢主任那里证明过了。你放心,他不会给你下处分的,不过就是下一次月考他可能要重点关注你的成绩……”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盛意就这么一眨不眨低头看她。

“盛意。”

“嗯。”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

听得挺认真的。

这个让他有点兴趣,平日里沉默胆怯的小姑娘,此刻站在他的面前仰着头,像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勇士。

她说她相信他。

她多好。

很没种地承认,那一瞬间,他眼眶好像湿了。

于是他又退后一大步,对着身旁那个绿色垃圾桶用了吃奶的劲儿踢上去。伴随着因疼痛而不由自主爆发的巨大哀号,他蹲下捂着脚,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去!太疼了,把哥给疼哭了。”

苏以沫特配合地点头,甚至认真地补充一句:“我小时候去打针的时候,也经常疼哭,一点都不丢人,真的,连芭比娃娃都哄不好我。”

最后实在憋不住,苏以沫没心没肺地捂着脸大笑。

头一次,笑得这么没形象。

在这小树林里,一人哭,一人笑,两人相对着。

苏以沫冲向办公室的那一刻,老许正和邢胜利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她猛地将门推开,争吵声戛然而止,两人一齐望向她。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曾见过为了一个玩具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孩子,也见过理不直气也壮地和老师抬杠的学生,且不说他们对不对,苏以沫只知道这些从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像现在口袋里总有一点零花钱,很小的时候家里条件很不好,住在一条又黑又脏的巷子里,父母早出晚归,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的时候,她就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等在门口。

她穿的都是堂哥堂姐剩下的衣服,不好看没关系,袖口长出一大截也没关系,那些是不要钱的,不要钱就意味着父母可以不为了这点钱露出那种疲惫的表情。

后来,家里的条件慢慢变得越来越好,甚至算是有点钱,妈妈去世,父亲再婚,她却改不掉以往的习惯,有什么想要的只会憋在心底,不给别人添麻烦,不撒娇不委屈,懂事而又乖巧。

漂亮、危险,看起来凶巴巴的,像只狼。

他这个人性子刚,带三分飞扬跋扈七分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说一不二,凌厉而决然。

那么多次看着他和他的朋友谈笑风生好不快乐,有那么一瞬间,苏以沫很羡慕他。

很羡慕恣意的盛意,张扬的盛意,偶尔中二的盛意,被很多人认识喜欢的盛意。

夕阳下少年眼底流动着温暖的神色,比起规矩得令人乏味的自己,他鲜活得像一盘五十六色的颜料。

最初想竭尽全力帮他,除了老许的托付之外,其实从私心来说,她是想帮帮那个藏在心底的,永不见天日的自己。

“你都不知道,苏以沫在办公室有多厉害,拿着那个什么……”周颜卡了一下。

沈清乖拍了他一巴掌,提醒道:“苏以沫给他出的习题啦。”

“对!习题!上面有盛哥你的笔迹,那个栽赃你的人虽然笔迹模仿得跟真的似的,但是仔细对比之后就知道不是你。后来老邢又非说是别人给你传的,反正就是不相信你没抄。

“苏以沫直接给老许翻出了你考试的座位表,把前后左右的考生都给找了一遍,没一个人说你作弊。”

他模仿起人来惟妙惟肖,把桌子使劲一拍:“真的,我以前看苏以沫柔柔弱弱一女生,愣是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老邢吓了一跳后,她又拿出了你做的那些卷子,表示如果让你再做一遍的话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这才勉强解除了你的嫌疑。”

周颜当时急得在门口直蹿,都打算直接踹门帮着老许吵。苏以沫却三两下将这事儿给解决了,出来时满脸通红的老许怄气一般喝了半瓶水,然后满口袋找烟盒,可能是想到自己两个学生还在跟前,最后只得作罢。

“我自己带的学生,我能不知道德行?”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会为了“疑似作弊”的学生和教导主任正面“刚”的班主任。

周颜对他的好感度直接上升了好大一截。

盛意听着对方滔滔不绝,敷衍地点点头。

距离作弊风波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它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砸出一小圈浪花又很快销声匿迹,生活依旧继续,数理化依旧难得让人想要砸墙。

盛意很少去打球了,下课也学着苏以沫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解题。庄晓他们有时候在窗台扒着默默看一眼,很默契地走开不去打扰他。

“你说我得写多少题目才能真的做好一份试卷?”盛意偶尔订正完一整张卷子的时候,看着比黑色笔迹多得多的红色痕迹,有些颓废地摸了把脑袋。

“我感觉每一道题的知识点都是固定的,明明已经懂得了这个知识点,可是当我下笔的时候,脑子里就是抓不住解题的思路。”

她记得初一刚开学,自己懵懵懂懂的,小学是在镇子里读的,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下午两点半之后得到一块沾满冰糖的饼干。她跟着其他小朋友一起疯玩了六年,结果上了区重点的第二天就来了一场摸底考试,说是考小学的知识,但其实一半都超纲。

拿到那份试卷的时候,她只会写前十题。

但其他人写得飞快,有几个甚至不到半个小时就交了满分的试卷。苏以沫羡慕地看着那一张张扬扬得意的脸,死也想不通,都是刚刚小学毕业,他们为什么会做这么难的题目。

那之后过了好久,苏以沫才知道他们绝大多数在暑假就去上了衔接班,考试的内容衔接班几乎都讲过。又或者,区重点的小学从来都不发带冰糖的饼干,只会印一大堆各类题型的卷子,包含各类竞赛题和思考题。

从那天起她疯狂地开始做题,哪种类型不擅长她就去书店买这一类的书,势必做到只要扫一眼就能看出这题要考的知识,要用的公式,要注意的失分点。

谁也不知道,高中数学能拿满分的苏以沫,在初一的时候也只会做一张试卷的前十题。

盛意听完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他没选择的余地,这是一场为了“尊严”而战的赌约。

在家的时候盛意还得继续挑灯夜战,头一次打开他房间那盏落灰的台灯。

如若不在这段时间把苏以沫给他的辅导书做完,凭借他几乎没有的基础,根本不可能在下一次的月考中把名次继续往前提。

他妈有时候抱着小猫,一边从缝隙中窥视,一边向盛意他爸兴奋地招手,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于是听话地放下电脑朝她走过去。

“是你儿子疯了,还是我瞎了,他居然在写题?”

盛意他爸温和地摸摸自家妻子的脑袋:“他总会长大。”

“哥不仅长大了,还成熟了,熟透了。”

盛意这棵长歪了的小树苗绕了个圈又长回到太阳下,在第二次的月考里如同黑马一般又稳步前进了五名,至此,他的六门科目的成绩基本上都到了及格的边缘线。

这场赌约,他终于赢了个漂亮的翻身仗,邢胜利的怀疑不攻自破,老许也终于挺直了腰板在教师大会里轻描淡写地表示自己的学生要么不学,要么学起来就跟坐火箭筒一样拉都拉不回来。

盛意问老许:“平日里我说胃疼要请假,你连眼皮子都没抬就拿直尺要抽死我,怎么我说我被人冤枉作弊,你就信了呢?”

老许当时在改卷子,叹了口气:“你是皮,但我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这就够了。”

想了想,老许又说:“你知道吗,我可以保护你,但保护不了你一辈子。”

盛意站那儿好久,才低头笑着说:“知道了。”

那一年孙燕姿发布新歌《世说心语》,连苏以沫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典范也忍不住在下课的时候偷偷摸摸戴上了耳机。

我又起飞了

我是自由的

随风旋转着

开心唱着歌

一个人的人生往往在兵荒马乱与患得患失中走向命中注定,你曾遇见过悲伤和恐惧,承受过委屈和蜚语,因梦想破灭而止步不前,因无可救药的欲望而疲惫不堪。

石火光阴,岁岁可惊。

这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