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掷骰子吗

文/正月初三

推荐BGM:《Lonesome Town(寂寞的城市)》—— Ricky Nelson

编辑橘子的阅读小贴士:

我们的生命里,总有这么一个人,他们的爱看起来很平常,却能够用温暖包裹住你的一生。

看完这篇后,请抱抱你的家人,多和他们聊聊以前的故事吧。

01

就叫她小黄吧。

小黄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山里度过。

山上时不时会出现一片湖。跟河谷、平原上的湖相比,山上的湖更干净透亮,就像一面镜子,映着墨蓝色的天和白得晃眼的云。山上的神仙每天就坐在湖边,就着天空和云作高光阴影,梳理自己的妆容和头发。

小黄这么说的时候,小黄的外公就会眯起眼睛笑,他手里总是有一根烟斗,每次笑完之后,就会把烟斗放在嘴边吸两口。

“那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怎么没看见过神仙?”

小黄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我们看得见神仙的话,我们不也是神仙了吗?”

外公听了哈哈大笑。

小黄一直很喜欢听外公的笑声,就像从湖边飞起来的鸟儿拍翅膀的声音。

每次小黄考差了,过年的时候觉得脸上无光,抬不起头的时候,外公都会哈哈哈哈地笑;他一笑,妈妈就不好意思再骂小黄,别的亲戚也就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家孩子的好成绩。

妈妈其实只是脸上过不去,看着是在骂小黄,其实是期待着小黄来年能考个很好的成绩,让她也在亲戚面前挺直腰杆炫耀一回。

外公这么告诉小黄。

小黄听不太明白,但是不妨碍小黄因此原谅了妈妈,觉得妈妈每次骂她也是有苦衷的。也许大人都有苦衷。

外公会自己做风筝。

这么说不太准确。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外公并不会做风筝,是小黄的爷爷会做风筝。

小黄的爷爷家背后有一片小竹林,他拿着刀子去砍一根竹子,再用刀子把厚厚的竹筒切割分成细细薄薄的条,用油打一遍,再扭几下增加柔韧性,然后把细竹条用糨糊黏在报纸上,剪几下就成了一个风筝,拴上细渔线就可以放了。小时候的小黄经常因为想在爷爷院子边放风筝,于是不愿意去外公家。

外公知道了之后,也学会了做风筝。

他干活儿比爷爷仔细,所以削的竹条更细更轻,外公做的风筝比爷爷做的风筝更好放。

不仅如此,爷爷每次做了风筝哄完小黄,他就去二楼听戏了,小黄一个人在院子旁玩。但是外公不喜欢听戏,他喜欢看的就只是《新闻联播》,每天晚上七点才会开始放,所以白天他有一整天时间陪小黄玩,他就跟着小黄一起,拿着风筝,爬上屋后面的山,登顶之后是一块大大的平地,小黄和外公在那儿放风筝。

高高的天,远远的云朵,风筝在看不见的空气和风里踉踉跄跄地滑着,一会儿往左边,一会儿往右边。等风筝稳定了,外公就把风筝线拴在树的枝丫上。

山顶平地边垒着一丛又一丛的谷草垛,厚厚的圆锥形,从顶上抽出一两根干净的谷草,运气不好的话,会吃到谷草里藏的小虫子;但是运气好的话,会尝到草木甜甜的味道。

就这样,外公嘴里叼着烟斗,小黄嘴里叼着谷草;小黄仰躺在田埂上,外公背靠着谷草垛;小黄看着空中缓缓飘着的风筝,外公微微眯着眼睛,想大人想的事情。

小黄问过外公到底在想什么,外公没回答,反倒问小黄在想什么,小黄什么也没想,她就是觉得天空虽然有云,但还是空****的。

小黄说:“看着云,云很善良。那朵云像一大团蒲草,这朵云像一坨腊肉,因为感觉它很厚实。”

小黄的外公又开始笑。鸟儿的翅膀又拍了起来。

放完风筝,下山的途中,会看到山坡上有山羊,零零散散地吃草。

外公会手叉着腰,跟放羊的人打招呼,还是笑呵呵的样子。

“这山羊长得不错!”外公夸赞。

“脾气不好,老打架。”

“山羊是这样的,长着角不打架干吗呢。”外公笑呵呵的,一边牵着小黄的手,一边顺着小路往山下走。

小黄后来看纪录片,发现大型的产山羊奶的厂里,山羊角是会被人为弄掉的,因为长角的山羊好斗,把角砍掉了,山羊就会温顺很多,每天乖乖地产奶。

小黄心想,如果外公看到这个纪录片,一定会皱着眉,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是的,外公也会生气,他并不总是笑呵呵、慈眉善目的模样。

他生气起来的时候,全家人都不敢说话,所有人不论大小,那些舅舅、舅妈不管平时有多牛,全部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听外公骂。

外公生气的时候,小黄也不敢去惹,她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很远很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还是相同的山,高高重重地垒在地平线上,偶尔蹿出几片模模糊糊的云,在山和山之间慢慢地游**。

童年的记忆是一段一段的,但是山与山之间的雾气却绵绵不断地出现在小黄心里。

外公生完气会走出来冷静一会儿,他看见小黄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远方,问小黄在看什么,小黄在看那些好像没有尽头的山,她在想那些山以外的地方是不是就是爸爸妈妈在的地方。

但是小黄想了想,没有说实话,而是问道:“这一棵长得跟爱心似的树是什么树?”

“核桃树。”外公回答。

小黄点点头,夸这棵核桃树是方圆几里长得最标致的一棵树。

外公笑着说这棵核桃树不仅长得好看,结的果子也好。

然后,外公就从屋角挑出一根长长的棍子,递给小黄,鼓励她去打核桃树。

长棍子打在树枝和树枝之间,树枝上的核桃纷纷落下来,敲在头上,清脆的声响。小黄哇哇乱叫,外公笑得露出一口的牙。

02

小黄很喜欢秋天。

山里的秋天,真的就是收获的季节,漫山遍野全是吃的,什么都熟了可以吃了。

外公会牵着小黄去爬山,小黄背着爷爷量身定做的小背篼,跟在外公身后,顺着他脚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也跟着往上爬。

没办法,平时大家都走的那条路,路边的栗子早就被摘完了。

这条人迹罕至的路,小黄没觉得多害怕,因为前面有外公领着。

外公这个人很奇怪,他怕蛇,但是不怕那些小虫子,小黄不怕蛇,但是她很怕那些小虫子。

现在刚好是千足虫称王的时候,大的千足虫有拇指那么粗,小黄偶尔在路上看见一只,能吓到当场静止。

外公故意吓小黄,说她衣领上掉了一只千足虫,小黄后来长记性了,不信外公的话了,反而去吓外公:“你背后有一条蛇。”

看着外公凝滞一秒的脸,小黄笑得很开心。

栗子长在树上,小黄是不可能跟敲核桃似的拿棍子去敲栗子——因为怕虫子真的掉衣领上,所以小黄和外公一般都是弯腰捡地上掉落的栗子。

完整的栗子外面有粗粗的毛壳,就跟刺猬似的,小黄拿手去掰,外公拿脚踩,当然不是真的踩坏那种踩,是脚放在栗子上面,稍微施力,再往外一撇,褐色带着水油亮的、市场上常见到的栗子果实就出来了。

小黄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外公拿脚踩的方式比她用手掰的方式来得轻松多了,于是潜移默化地也跟着拿脚踩。

两人把去掉毛壳的栗子装了满满一背篼,外公背过背篼,小小的背篼在他身上看起来有些不协调,小黄吱吱笑,外公很无奈地说:“都说了背大的背篼,你偏要背这个。”

两人下山的时候,就不走那种人迹罕至的路了,而是顺着很多人走出来的小路,循规蹈矩地往下走。

外公掰断一根树枝,理了一下碎签子,然后递给小黄,让她看着点路,拄着树枝下山。

小黄从小就喜欢放空发呆,注意力也常常集中不了,下山的时候也是,外公在前面走着走着就发现本应该在身后跟着的小黄不见了,倒回去一看,发现小黄在够路边枝丫上的野山楂吃。

野山楂跟绿豆似的大小,红色,上下两端黑点,小黄喜欢集齐一把,一口塞进嘴里,酸得要命,但是酸过之后,紧接着就是大量的口水回甘,解渴生津第一流。山里的人谁走累了,都喜欢吃一把野山楂。

外公也很喜欢吃野山楂,但是太酸了,他受不了,每次看小黄将一大把野山楂塞进嘴里,都看得心惊肉跳。

他吃野山楂是一颗一颗地吃,就跟吃葡萄干似的。

后来小黄也试过一颗一颗地吃,但是觉得那样就没什么味道了,只能吃出沙沙的口感。

回了家,外公把背篼放在院子里,小黄手脚利索地从竹架上摘了黄瓜,打了一瓢井水,冲洗干净,递给外公一根,两人并排坐在院子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山间的雾气还是没散,白白地垄绕着。

外婆喜欢吃甜的,她见小黄和外公背了满满一背篼的栗子回来,高兴得不行,嚷嚷着要做红糖栗子。

外公于是把背篼里的栗子倒出来,铺在院坝里,然后拿着小刀子把板栗剥开,剥开的板栗里还有一层粗糙的皮,外公把尚且带着褐色皮的板栗装在竹篮里,都剥完了,就给外婆送去。

外婆把剥好的板栗加小苏打放水里煮十五分钟,煮完之后,汤汁是黑色的,外婆出来倒汤汁的时候,正好看到外公给小黄做毽子——其实就是把板栗壳拿着线穿起来,绕个圈儿,系紧,就成了一个毽子。

小黄在院子里踢毽子,外公就叼起烟斗,笑眯眯地坐在藤椅上看。

小苏打煮过的板栗,用水洗干净,顺便去皮,放进熬好的红糖水里,煮几分钟,要是想黏稠一点,就再焖几分钟,然后放凉,装进玻璃罐子里。红糖栗子就做好了。又甜又软。

外公喜欢吃软的,外婆喜欢吃甜的,小黄什么都喜欢吃,所以这是一道所有人都爱的菜。

小黄有时候玩饿了,家里又没做饭,就会打开玻璃罐子,挑几块红糖栗子吃了,甜滋滋的滋味儿胜过任何糕点。

外公每次看装红糖栗子的玻璃罐里又空了不少,都会故意臊小黄:“这家里是不是有耗子?”

小黄觉得外公这么说根本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和现实意义。

再说了,论贪吃的话,外公什么时候落过下风——他连夜里守水都要抓条鱼烤。

水稻扬花的时候特别漂亮,相比大家熟知的水稻成熟时低着头金黄的模样,水稻抽穗扬花时,还是低着头一粒一粒稻米的样子,翠绿色的,一眼望过去,就好像是羞涩的公主,换装微服私访,得仔细看才能看出不同来。

等待水稻成熟的时间里要守水,也就是得看着,田里没水了,就要赶紧放水。

外公通常选择夜里守水,小黄很感兴趣,于是也跟着一起去。

爷孙俩就坐在田坡边,靠着坡,面前燃着一丛火。

小黄听外公讲了一晚上的灵异故事,吓得都麻木了,后来觉得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所以巡水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被外公讲的灵异怪事给吓到,特意说她自己一个人去就行。

宽阔的田野,漆黑却又带一点深蓝色的夜空,仔细看进去的话,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星星,就像是钻石,也像是神仙的泪珠。

小黄拿着手电筒,走在田埂边,手电筒的光闪过辽阔的黑夜,就像落入看不见底的洞穴。

其实深究起来,不得不说,其实从小小黄就有一脑袋莫名其妙的伤感,不怎么爆发,但是一爆发起来就不可收拾。

小黄就这么伤感地回到外公身边,本想说一下自己的伤感,结果看见外公手举着一根细细长长的棍子,上面串着一条鱼,正放在火上烤。

真的很香。

小黄当即就忘记了伤感。

不仅如此,她还想起来了那时候临出发前外公兜里揣一小包盐的动作,现在才知道就是为了让烤鱼更有味道。

小黄后来再去想烤鱼的味道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就记得鱼皮是最好吃的,鱼肉基本都没什么味道,闷闷的腥味儿,吃在嘴里远不如闻着香。

小黄问外公哪儿来的鱼,外公指了指水田。小黄这才发现,原来在水田茂盛的水稻之下,还游着一条又一条的鱼。

鱼甩着尾巴,利索地转个身,细小的水泡在水面上绽放。

小黄问外公:“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吗?”

外公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想,拿着木棍翻了一下火堆,本就燃得很旺的火更加明亮,燃烧的火苗就像很多只手,往天空上方够。

“人的记忆如果只有七秒,会很好。”外公这么回答道。

谷子收回来之后要晒干,大大的院坝里铺着满满一层谷子,金黄色的稻田,用耙子横竖来一遍,就成了金黄色的棋盘。

日头猛烈,午睡得正香,听见屋子外面传来翻谷子的声音,小黄一个跟头坐起来。

她趿拉着拖鞋走出去,看见外公正拿着耙子在翻谷子,看见小黄出来了,笑着问:“是不是想走了?”

小黄重重地点头道:“嗯!”

外公一脸很不理解的模样,说光脚在谷子里走有什么好玩的,又烫又痒。

小黄不管外公的不解,她十分兴奋地把鞋子蹬开,蹿到晾晒的谷子里,光脚在里面穿梭,横着来一遍,竖着再来一遍。

其实外公一点也没说错,光脚翻晒着的谷子真的没什么好玩的,大热天的,地很烫,在谷子里走就跟踩着火焰山一样,翻搅的过程中,谷粒会钻得脚趾缝都是,很痒。

但是小黄很喜欢这项并不舒适的活动。

后来脚烫红了,小黄就一步一趔趄地往堂屋走,那里外公早就备好了一盆冰凉的井水,两只脚放进去——

天堂。绝了。

03

炎热的夏天也好,寒冷的冬天也好,山上都有野花。

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野花。颜色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

小黄最喜欢在初春的时候,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从顶到尾,滚下去。

最后到山坡尾的时候,满脑袋、头发里都是野花瓣,衣服和脚腕里也全是花瓣。

外公一向是站在山坡尾,左手叉着腰,右手拿着烟斗,笑呵呵地等小黄滚下来。

有时候运气不太好,滚下山坡的途中会碰到牛屎或者羊屎,小黄看着自己的衣服、裤子上蹭的屎粑粑,郁闷得快要哭出来,但是外公这种时候就会笑得很开心。湖边的鸟儿再次拍起翅膀飞起来。

衣服是外婆在洗,外公为了让小黄回去不挨骂,于是会先带着小黄去大梁山,那儿有一小条溪水——从高高的山顶而来,溪水之下的石头干净得仿佛灰黑色的珍珠,溪水两旁的水草非常繁盛,溪水附近很远很远的地方的石头上还长着青苔。

外公一边捧水给小黄擦洗身上沾的屎粑粑,一边对小黄说:“这水看着只有这么小一丛,其实在看不见的地底下,它平铺了很广的一层。”

小黄没听明白外公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看外公的样子也不是想多讲,于是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外公看了小黄的反应之后,却笑了。湖边的鸟儿再次扑打翅膀飞起来。

“世界上有一个人叫尼采。”外公牵过小黄的手,带着她往外走,“他说人们会误以为这样的灵魂是冷漠,但其实它明亮而平静,如同清晨的群山。”

外公说珍贵的东西往往只能沉默,像山一样沉默。山什么时候开口说过话呢?它只是旁观着,默默生长着,只露出一点点溪流,但在溪流之下却是一片完整的水域。

大概到了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很流行背花语。班里女生们人人传阅的除了《夏有乔木 雅望天堂》,就是一本记着花语的杂志。

小黄翻了一圈杂志。她那时候因为看了《微笑百事达》,于是沉迷偶像剧,恶补了很多,找到了鼻祖《薰衣草》。

男女主辗转的爱情让小黄落泪,所以那段时间,小黄疯了似的喜欢薰衣草,那本记着花语的杂志,小黄一眼就看见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

嗯,虽然小黄那时候并没有在等待爱情,但是就像她心底有股天生的、莫名其妙的哀伤,这时候,看见这句“等待爱情”也天生地觉得很高级,充满了隐喻意味。

小黄每天到处宣称自己喜欢薰衣草,然后以看见别人惊讶和茫然的眼神为骄傲,深深地认为自己非常哀伤、文艺、高级。她每天到处宣称自己喜欢薰衣草,就等着有人问她“为什么”,然后小黄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拿出藏在校服里的项链——一根绳子上系着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里装着半瓶紫色的小颗粒,紫色小颗粒里插着一支干枯的薰衣草。

“你知道薰衣草的花语吗?——等待爱情。”

小黄眼神缥缈地望向远方。那一刻,她好像有了一个爱而不得的爱人。

后来这个系着小玻璃瓶的项链,在周一校纪检查的时候被校长拎了出来。小黄光荣地让班级扣了五分,班主任气得连续两天没给她好脸色。

从此她决定再也不等待爱情了。爱情算个啥,爱情只会让她落泪。

回老家的时候,小黄向外公说起这段事。

外公果然又笑了。湖边的飞鸟又拍打翅膀飞了起来。

他手里照旧拿着烟斗,说这山里薰衣草是没有的,但是张爷爷种了一片向日葵。

小黄一直觉得向日葵这种花太积极向上了,一点也不符合她初中时候的忧伤感,所以一直对向日葵嗤之以鼻。

但是当小黄跟着外公爬了两座山,路过山底下的河沟,差点儿脚滑摔沟里,经历了这重重磨难,终于走到张爷爷家的时候——她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那一大片、绵延不绝的金黄色。

就像金字塔边的沙子全部落到这山里,也像一望无尽的稻田,蓬勃的生机不需要多看就能旺盛地、密集地蹿到眼前。

小黄承认,其实她所有的哀伤都是空穴来风,是一种荷尔蒙作祟的姿态。

她看着这一大片欣欣向荣的金黄色,恍然大悟:长大不是非得要有别人不理解的哀伤,非得高深,非得唱反调才能突出自己的成熟和与众不同。

小黄决定喜欢金黄色。

小黄的妈妈一度很困惑,怎么别人家的孩子都要叛逆一会儿,怎么到了小黄身上,她一点动静都没有,该读书读书,该写作业写作业。

小黄捂着嘴偷乐。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外公就不动声色地完结了她的叛逆。

小黄得知外公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都蒙了。

于是,小黄自那以后有了一个新的兴趣爱好,就是缠着外公问战争的细节,问抗美援朝到底是怎么回事。历史书上的大事件,落到真正的人身上,才变得无比亲近可感可触碰,不再是僵硬规整的铅字。

外公被缠得不耐烦了,就指着脸颊边的那颗痣,骗小黄:“这个就是子弹擦过去留下的痕迹。”

小黄心想,真的假的,怎么感觉像是在拿我当傻子哄呢?

但是出于对外公的信任,小黄无条件地相信了。

后来小黄妈妈带着小黄去祛痣,在美容院里目睹了各种痣之后,小黄终于认命地知道了一件事:外公就是在拿她当傻子哄,外公脸颊边那颗痣,就只是颗大一点的痣而已。

回家之后,小黄怒气冲冲地质问外公。

外公在电话那头笑得仿佛不要肺和气管了。

当然,后来外公还是很真诚地对小黄讲了那些所谓的历史大事。

小黄头一次明白,庞大遥远的历史大事,真的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真实的人组成的。

她爱上“历史”这个科目,找了很多历史类的书来看。她头一次系统地对人类历史有了总体认识,她悲哀地发现,人类的所有发明创造,只不过是换种新方式进行一种重复而已。不是发明,只是覆盖和更新。

后来历史考试,她考了全年级第一,92分,第二名是85分。

那是小黄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她打电话给外公报喜,外公又开始笑,这一次没有笑得仿佛不要肺和气管,他笑得很欣慰。

有多欣慰,就好像七岁的小黄一本正经地在一个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只狐狸和七只小黄鸭》的标题,接着另起一行,开始写这个故事。故事很短,里面有很浓的杨红樱的影子,外公看过杨红樱的书,准确来讲其实就是外公听过小黄念的杨红樱的书。但是外公看到《一只狐狸和七只小黄鸭》,还是很欣慰地笑了。

对外公来说,小黄历史考92分,小黄写下一个带有浓浓别人影子的故事,都是值得他欣慰笑的事情。

小黄的外公跟小黄讲了很多的历史大事。

外公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烟斗,小黄搬着小板凳,坐在外公膝边,手撑着外公的腿,听他讲遥远的过去。

他说去朝鲜打仗的时候是住在朝鲜百姓家里的,然后外公就说了几句朝鲜语,小黄听半天,说:“这不就是韩语吗?”

外公问小黄:“听了这些,之后要干什么呢?”

小黄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写出来,写成故事。”

外公哈哈大笑,湖边的鸟用力拍打着翅膀飞起来。

他说:“好!我等着看。”

后来,小黄真的成了一个写故事的人。

在那之前,她看了很多书。其实她并不是能静下来专心看书的类型,实在是因为从小外公就对她说了很多深奥的话,小黄后来鹦鹉学舌地在学校里对同龄人也这么说,但是扪心自问,小黄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尊心迫使小黄弄明白外公的话。都说书籍是人类进度的阶梯,小黄寻思她也去爬一爬这些让人进步的阶梯。最开始的阅读是从家喻户晓的经典开始,她看《呼啸山庄》里写道:“我只是想说天堂不是我的家园,流泪心碎之后,我要重返人间。”

小黄过年回家跟外公说起这句话,外公笑了。湖边的鸟有些累了,但还是拍起了翅膀。

外公说这句话写得很好。

小黄看着外公,他这几年好像突然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成了固定的印记,仿佛岁月的伤疤,他连眉毛都白了。有时候外公坐在院子边藤椅上打盹,太阳照下来,白色的眉毛和胡楂仿佛成了透明的蜂蜜。好像整个人都要跟着太阳阳光、跟着蜂蜜一起化掉。

小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脚够不着地的恐慌感。

她问外公,如果她并不能出人头地怎么办。小时候觉得考试很简单,上课听了,作业做了,想不考好都难。但是现在考试真的很难,老师只讲了1+1=2,但是考试却要考24793×374521等于多少。小时候想让妈妈过年时候挺胸抬头炫耀自己的成绩很简单,现在却很难。

外公这时候不对小黄说妈妈的苦衷了,他说每一棵树在还是粒种子的时候,都想长成参天大树,活成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然而事实上,很多树一辈子只能长那么高。但是这没关系,没有长成参天大树的树,在生长的过程中,还是努力地吸收了阳光,努力地接受了雨水。

04

小黄之前做过一篇英语阅读,说波士顿的街道上“藏”着诗,是一个什么非营利性组织做的活动,用特殊材料把诗歌印在路上,平时看不见,只有下雨天,这些诗歌才会现形。

小黄心想,她对外公的思念应该也要这样。

总是露在白日里的话,会有种轻贱的感觉,任人踩踏、观看,只有在雨天,只有在万物都湿润悲伤的时候,露出来的思念才显得珍重。

今天成都下雪,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没怎么见过雪的成都人还是兴奋不已地将话题“成都下雪”成功送到微博热搜第四名。

小黄站在房间内的窗户前,看着窗外飘下的、隐隐约约露出一点踪迹的雪。

她视线往上,看到成都一如既往灰蒙蒙的天空,山里能看到与天泾渭分明的云,小黄尚且觉得天空空****;成都的天空全是云,厚厚的云,完全笼盖住了天,但小黄还是觉得天空一无所有,于是果然没给她安慰。

她视线往下,小区地上润嗒嗒湿了一层。

今天万物都湿润悲伤,她的思念终于可以裂出一条缝,露在青天外。

她想起了之前外公还活着的时候发生的很多事情。放风筝,捡栗子,守水,晒谷子,翻山越岭看一片向日葵田……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雪,是在老家山里,树上覆盖了一层白,山也披了一件雪白棉袄。

小黄把藤椅搬到屋梁下,外公抱着毯子坐在藤椅上,她搬着小板凳坐在外公身边。

“下雪了。”这是小黄第一次看见雪,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是那天她因为站起来伸手够菜、吃相太不像样刚被妈妈拎着骂了一顿,所以即使是第一次看见雪,但说出口的话并不动听,“雪就是神仙往地上的伤口撒盐。”

外公当时哈哈大笑,湖边的飞鸟飞得异常高。

他很欣慰地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拍了拍小黄的头:“你什么时候写本书出来让外公看看。”

她写了。

只不过出版耗时太长,等实体书出来的时候,外公已经病重住院。

小黄那时候忙着大四实习,学校不让请假,回不去。妈妈在网上买了书,递给病**的外公,说这是小黄写的。

妈妈说外公又笑了。

小黄隔着电话,心想,这时候的外公,笑声还像是湖边飞鸟拍翅膀飞起来的声音吗?

像的。

病重住院,但是之后却又神奇地从ICU里出来了,医生夸外公意志强大,家里人自豪地说,外公不愧是军人。

只有小黄在思索,这样的意志究竟难不难受。

外公的意志很强,救活了他很多次。可外公的意志再强,也没强过死神。

妈妈说到了最后的时刻,外公的心跳在仪器上显示的模样还是在不断地挣扎着,虽然断断续续的,但还是在挣扎着。

这才是让小黄一想起来就鼻酸流泪的原因。

——外公说每一棵树在还是粒种子的时候,都想长成参天大树,活成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然而事实上,很多树一辈子只能长那么高。但是这没关系,没有长成参天大树的树,在生长的过程中,还是努力地吸收了阳光,努力地接受了雨水。

小黄哭得纸巾不够擦鼻涕,她突然恨这个人间,她突然觉得人世间的规则冷漠无情到让人受不了。

既然努力地吸收了阳光,既然努力地接受了雨水,为什么不能让树如愿以偿?凭什么很多树一辈子只能长那么高?

听说人间是上帝造的,那么请问上帝掷骰子吗?

小时候小黄看着山上的湖,说像镜子,神仙每天坐在这里梳头发。上帝不需要梳头发,所以上帝就培养了“掷骰子”的爱好吗?上帝手指轻轻拨弄一下,就像人们手指轻轻拨弄一下象棋似的,转瞬间,这步棋子就成了废棋,这个人就可以丢掉性命——不管他有多强的意志。

上帝如果真的是凭借掷骰子的结果来决定谁生谁死,那未免太过没意思。这世界上的坏人那么多,那些坏人还活得好好的呢,小黄心想,怎么就偏偏挑了她的亲人过世。

小黄更恨她自己。

外公去世的时候,小黄大学毕业刚出来工作两个月,拿到手的工资加起来3600块钱,抛开房租和吃饭的钱,她清楚地记得,有一个月她的银行卡余额是2.39元。

自尊心让她不对家里人说自己的窘迫,每次打电话只笑着说最近认识了哪些朋友,玩了什么游戏。但是不知道哪个人说的,说贫穷、咳嗽和爱藏不住。小黄没藏住她的贫穷。

外公去世得突然,或者说,是因为每次他都靠着自己的意志力从绝境里撑过来了,所以家里人一半悬着心,一半又乐观地觉得这次外公应该也可以撑过去。

当外公没撑过去这个结果狠狠地向小黄砸来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是潮水一样的哀痛。

也是那时候,她才清晰地意识到情绪有多么不值钱。她的哀痛没换来半分钱,她银行卡余额还是只有2.39元,她回成都参加外公的葬礼,机票钱甚至是妈妈边哭边转过来的——一边哭泣自己死去的爸爸,一边却又要给不省心的女儿转路费。

这么割裂的事,但就是发生了。

始作俑者是小黄,是小黄让妈妈不能尽情地崩溃大哭,是小黄让妈妈即使在应该全身心放纵悲伤的时候,还要留一根神经照顾、救济自己的女儿。

每每想到这里,小黄就觉得心里像是爬过了一只虫,虫的几只脚上长着细细的刺儿,从心底爬过的每一步都勾着疼。

外公住院两周,小黄犹豫过很多次要请假回去看他,每一次都对着路费望而却步。她想过朝家里开口借钱,但又张不开嘴,于是徒劳而卑鄙地安慰自己:那么多次外公都挺过去了,这一次外公应该也可以吧?

明明心疼外公意志的是小黄,但是后来“利用”外公意志的,也是小黄。

小黄对于自己没能见外公最后一面的事儿耿耿于怀,妈妈猜出来了,她安慰小黄说:“外公从来都疼你,你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肯定不会怪你,他甚至会理解你,夸你知道节约了。”

小黄认真想了想,如果外公责怪她,死后每一天晚上都去梦里骂她,可能她心里还好受一点。事实是外公没有。

小黄去水晶棺前看外公,外公看起来跟睡着一样,嘴角含着一抹笑,还是很慈祥。

小黄觉得下一秒他可能就会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说这一场觉睡得好,然后拍拍小黄的头,说:“你写的故事呢?我等着看呢。”

05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里写过一段话,原话忘了,大概意思是说当一个人遇到特别大的不幸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放到整个人类上,去反省整个人类的不幸,他会觉得其实整个人类都注定了要受苦,而他自己不过是落进无边无际的苦海中的一滴水而已。

一语成谶。

小黄真的由己推人,去观照了整个人类史的痛苦。她本来就不缺伤感,现在有了理由,于是难过得更加理直气壮。

她参加完外公的葬礼,继续回公司上班。

她发现自己写故事的时候没那么开心了,她不再新奇地描述男女主心动的瞬间,她看着自己键盘打出来的字,不过是一堆重复的话而已。历史是重复,人类没有发明创造,她只是在用新的方式讲旧的故事。她的工作没什么意义,那些书籍没什么意义,电影没什么意义,电视剧更没什么意义。古人白居易都在感慨该写的早就被人写完了,几百年之后的现代人还挣扎些什么呢,反正最后胜负是由上帝掷骰子决定。写了又有什么用呢,外公能看见吗?

放弃吧。小黄嘲弄地想,有的树一辈子只能长那么高。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然后在一个晚上,小黄第一次梦见外公。

她和外公守水,外公烤鱼,她问外公鱼的记忆是不是真的只有七秒,外公说鱼的记忆是不是只有七秒不知道,但是如果人的记忆只有七秒的话,会很好。

画面一转,又是冬天,外公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眉毛都白了,阳光落在眉毛和胡楂上,像是镀了一层透明的蜜。小黄看着仿佛要融化在阳光里的外公,觉得心底漫上一种踩不着地的恐慌感。她没话找话地对外公说,她看了《呼啸山庄》,里面写:“我只是想说天堂不是我的家园,流泪心碎之后,我要重返人间。”

外公说这句话很好。

小黄猛地惊醒。

鱼的记忆是不是只有七秒不知道,但是如果人的记忆只有七秒的话,会很好。

外公曾经这么说过。

小黄这时候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快乐如果一直惦念着,会让人失去前行的勇气;难过如果一直铭记着,会让人失去活着的希望。

所以当时的事情,当时忘掉就好,一边走,一边忘,只维持七秒的记忆,人就会过得很好。

所以外公去世的这段记忆,也应该只维持七秒。

她要用自己的行动、自己最后的结果,来告诉外公:她没有辜负外公一直以来的良苦用心和谆谆教导。

她迷茫过,困惑过,放弃过,但她最终还是走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不要失去希望。她要去寻找一个笑起来如同湖边的鸟拍翅膀飞起来一样的人,如果没找到,那么她就成为笑起来如同湖边的鸟拍翅膀飞起来的人。

她要永远有坚信,有热情。她要快乐。

她要沉默,像山一样沉默,因为珍贵的东西只有沉默才能守住,她要克制自己的思念,只在雨天显露出来。

过年的前半段时间里,小黄回老家,去了外公家里,那里只剩下外婆。院子边的藤椅上空****,架子上的黄瓜早就枯萎死去了,外婆也已经很久没再做红糖栗子。

小黄又去爬了一次屋后的山,上山的时候外公没在前面牵着她,山顶的那个大大的平地还在,周围还是垒着厚厚的谷草垛,下山的时候她又去够野山楂吃,但是没有外公倒回来找她。

小黄摘了一大把野山楂,这次她没有一口塞进去,而是一颗一颗地吃——外公喜欢这样吃。

她觉得好像这么做,就能离外公近一点。一颗一颗野山楂吃起来还是没什么味道,沙沙的口感,但是小黄一瞬间觉得好酸,酸到鼻腔里通风似的,又疼又酸。

她就这么一颗一颗地吃着野山楂,一个人慢慢地下了山。

走回屋子,看到空****的藤椅,她知道此时此刻应该痛哭流涕一场,但是她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外公去世半年了。

她站在院子边,看着那棵长得像个爱心似的核桃树,风很大,好像穿过了小黄的胸腔,一路畅通无阻地吹过去。

她想,她要一直一直默默思念着外公,这样的话,外公就不算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