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十年,我与你冬不暖夏不凉

文/闻人可轻

推荐BGM:《やわらかな光(柔光)》—— 山田丰

编辑采薇的阅读小贴士: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你心里,无可替代。姐妹们!把眼泪憋回去,好好抱一抱身边的人吧。

01

再见到江以诚是十年后。

江南六月的梅雨从灰黑色雨蓬上汇聚而下,滴在江以诚的肩膀上,晕开在他姜黄色的衬衣布料里,像一朵开到荼的刺玫。

躲在他背后的小朋友露出半个头偷瞄苏忘。

江以诚温柔地引导:“仔仔,叫人啊。”

江以诚弯下腰的时候,苏忘看到了藏在他后脑勺里密密麻麻的白头发,脖子上已经痊愈但留着增生疤痕的旧伤,以及微微有些驼了的后背,还有因为频繁搓洗而泛白脱线的衣领。

眼眶不免有点发胀。

苏忘不明白如今才二十九岁的他,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

五岁大的小朋友看苏忘的眼神有些胆怯,抓着江以诚的手还是往他后背躲。

江以诚抬头,眼神里充满无奈和宠溺,解释道:“我儿子胆小。”

多年未见,站在即将拆迁的故街,苏忘也有些拘谨,一如当年长大后第一次见面跟他说话那样,嗓音有些颤抖:“没关系。”然后真心夸赞,“小朋友长得很漂亮。”

江以诚淡淡地笑了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然后站在离苏忘和江小跳稍远的地方抽了一口,舒坦了,才望向苏忘说:“是啊,跟他妈妈长得很像。”

骄傲和不加掩饰的小幸福从他脸上流露出来。

这让苏忘心脏一紧,她尴尬地问:“你们回来办拆迁手续,他妈妈没来吗?”

江以诚在栏杆扶手上磕了磕烟灰,不冷不淡地说:“来了。”

来了,但没一起,大概是感情不好?

“毕业后,你考到了哪里?”苏忘不戳人痛处,换了话题。

江以诚烟抽到了最后,猩红的烟头被丢到地上,他用脚使劲碾了碾,似乎是想把它摁进雨中湿黏的泥土里。

“毕业后没读了。”

听江以诚那么说,苏忘有些意外:“怎么会,你成绩还挺好的,就是偏科严重。”

江以诚朝江小跳招了招手,江小跳走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脖子。江以诚伸手顺了顺江小跳的后脑勺,这才回苏忘说:“出了点事。”

出了事吗?

也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没关系了,他出了什么事,的确没必要告诉自己。只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些意难平罢了,毕竟当初这个人是她用尽青春期最纯粹的感情守护过的,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如今看到他这么落魄,苏忘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难过。

“爸爸,饿了。”江小跳趴在江以诚的肩膀上软糯糯地说。

江以诚很温柔地安抚他:“等会儿手续办完了,去吃东西。”

“想吃肯德基。”

“好。”

“要加冰的可乐。”

“嗯。”

“薯条要大份。”

“行。”

“要很多很多的番茄酱。”

小朋友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江以诚有求必应。

苏忘有点羡慕跟他结婚的那个女人,酸酸地开着玩笑劝说道:“小朋友吃垃圾食品,会长不高的哦。”

江小跳闭上了嘴。

江以诚顺了顺江小跳的背,回头对苏忘说:“我儿子,没机会再长高了。”语气很冷淡,似乎是在责怪她多嘴。

没机会再长高是什么意思,苏忘大概想想就明白了,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儿。”江以诚语气总是很轻,但是仔细听,能听到里面一股很沉重的压抑。

苏忘带着抱歉的情绪回:“雨小了,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好。”

江以诚抱着江小跳钻进了巷子。

苏忘跟在他身后,看到巷子里横七竖八的电线,以及电线上粘覆着被风刮上去的塑料袋,被吹得簌簌作响。

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模样。

即将三十岁的江以诚,肩膀上有明显被生活使劲压过的痕迹,不再是单薄料峭而又敏捷灵活的少年。

可是即便如此,他走在前面的样子,还是像极了那年,一边冷酷刻薄,一边温柔深情。

02

高二的暑假,苏忘每天早上都是被自行车铃声吵醒的。

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楼下的少年百无聊赖地骑着自行车在窄小的巷子里来回穿梭,他喜欢暗色,眼神很冷酷,总是不爱笑。

楼下小卖部的阿婆是他的姥姥,到饭点扯着嗓子喊他,但他从不搭理。

江城夏天很爱在中午下暴雨,少年上午骑车去蓝湖到中午也不见人影,阿婆忧心忡忡地站在铺子门口朝外张望。

苏忘下楼买盐,看到阿婆眼角堆砌的皱纹一时不忍,说帮她去找。

蓝湖的水面被暴雨砸得涟漪不断,少年的自行车停在湖边,车把上搭着他早上出门穿的黑色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正在风雨里飘摇。

苏忘站在自行车边,手里举着伞被雨滴砸得砰砰响。

少年已经游到了湖心,却丝毫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细腻的皮肤被暗色湖水冲击着,料峭单薄的身影一会儿进水一会儿出来,他在里面翻腾着,很像一头囿于此地的幼鲸。

暴雨下到峰值,狂风大作,眼瞅着他一头扎进湖里足有五分钟没露头,苏忘心里一惊,脱掉裙子就跳进了湖里。

冰凉的水触及皮肤,她打了个冷战,继续往前游了两米,胳膊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再接着她被拽到岸边。

“神经病,找死?”

那是江以诚长大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在怪她多管闲事。

尽管如此,少年的脸上并没有厌恶的表情,琥珀色的瞳孔里是湖面上风雨云烟的激**,以及劈了一角收进了躲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姑娘。

“阿婆担心你。”苏忘边穿衣服边说,嗓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冷的。

“关你啥事。”

雨还在下,水汇在江以诚的发尖,如柱一般,流经他帅气不羁又十分冷酷的脸颊,之后少年一个眼神都没再给她,转身又跳进了湖里。

苏忘呆呆地站在湖边一直等到暴雨转小雨。

江以诚终于游够了,上岸穿衣服,登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苏忘这才想起来,自己下楼是买盐的。

一米见宽的巷子,除了自行车再难让别的车种自由通行。

摩托经过时人恨不得要贴在墙上才能不被撞到。

尽管已经离开多年了,现在只要在这个巷子里听到摩托声,苏忘还是会紧张地往墙上贴。

走在前面的江以诚回了个头,眼神带着些戏谑。

江小跳被苏忘滑稽的反应逗笑了。

苏忘也有些尴尬。

不过是辆摩托车而已。

那年夏天,江以诚从蓝湖回去的第二天把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安静的小巷子自那以后每天都有人怨声载道。

阿婆叹着气把小卖部关了。

苏忘买东西要去很远的超市才行。

超市旁边有个网吧,当时管理还不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苏忘帮妈妈买东西时,在网吧外面看到了江以诚的摩托车。

凌厉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张牙舞爪的光。

车把上挂着一份吃剩一半的外卖,不知道是忘了拿进去,还是故意挂在那里的,打包盒口沾着一些油渍,几只苍蝇围着嗡嗡作响。

苏忘抬手,蚊子赶走又来,索性她站在那里哪儿也不去。

太阳很大,晒得人皮肤烧疼。

苏忘买了支雪糕,从太阳当空照吃到月上柳梢头。

江以诚从网吧里出来,带了一身烟味,看到苏忘蹲在他车边拿手指头在地上画圈圈,不领情地“嘁”了一声。

摩托“嗡”的一声发动。

苏忘抬起头,江以诚嘲讽着问:“现在,我要去别的地方嗨,你还跟着吗?”

苏忘起身,腿有些麻,瓮声瓮气地回:“你不回去,阿婆会担心。”

“我死了,他们才高兴。”

傻愣愣的苏忘坐在江以诚的摩托车后座上,想抱他的腰又不敢。

摩托车轰鸣在窄小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大人们在巷子里吵架的声音也是。

夜不算深,正是万家灯火最鼎盛的时间段,看热闹的人把阿婆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两个成年男女,手里举着离婚协议,岁月终究是熬不过日久见人心,一起白手起家开的服装厂规模越来越大,但两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最后的最后还是把相爱过仅剩的一点体面撕了个片甲不留。

为了争夺江以诚的抚养权,双方谁都不让步,但只有江以诚知道,他们要他并不是想给他关爱,只是想在那份失败的婚姻里勉强找到一份做证自己是胜利者的证据。

苏忘只记得那天晚上,江以诚把摩托车油门踩到最底,她终于环上了少年的腰,急风擦着她的脸呼啸而过,只听人群惊呼,少年的摩托车变成了一头失控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撞过去,似乎想一死了之。

苏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使劲抱住江以诚,大有一种命运共同体的悲壮感。

与人群咫尺之近的时候,摩托车猝然刹车。

苏忘狠狠地撞在了江以诚的后背上。

只听少年的心跳从单薄的脊梁传出来,如同现在,江以诚一手抱着江小跳,一手环着浑身发抖的苏忘,她听到了他的心跳,还有他身上那件姜黄色衬衣里梅雨的味道。

03

早年的三层自建房,外墙已经被风雨侵蚀,染上了斑驳的痕迹,楼梯开在左侧山墙上,二楼的金属门把手久经磨砺,光可鉴人。

开门,阴雨天的潮气扑面而来。

苏忘轻车熟路地摁下进门左手边的开关,昏暗的客厅里顿时明亮起来。

“社区工作人员要等两点才上班,你们随便找地方坐。”

办拆迁手续的人给苏忘发短信说让她晚点去,江以诚没带外婆旧房子的钥匙,苏忘请他先来她家。

招呼完后,苏忘在客厅里收收拣拣,想腾出些能坐人的地方,但是徒劳。

满地破碎的玻璃碴子分布在地板的各个角落,裂了纹的地板砖上留着已经干了的不明**痕迹,到处都落满了灰尘。

离开以前,这里应该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苏忘不想去回忆。

被按了暂停键的旧时光似乎又重新启动,细小的尘埃在流动的空气里起伏,窗外雨声叮咚,落在许久未用的空调外挂上,撞击着苏忘的心脏,让她一时间有点难以回神。

江以诚让江小跳站在门口不要动,然后挽起袖子到阳台上拿了扫把:“我来吧。”

苏忘有些恍惚,抬头撩了撩散在耳边的碎发,然后看到江以诚结实的胳膊上经脉纹路很清晰,皮肤的颜色变得很深,一点也不像十八九岁那会儿,细腻又白皙。

那会儿的他站在太阳底下,随便抬抬眼,目光都像闪电,落进她平静的内心,烧得里面一片焦煳,不着四六。

“从今天起,江以诚同学就要跟我们一起奋战高考了,大家欢迎。”

苏忘停下手中的笔,抬头,讲台上站着的少年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同桌宋青舒做贼似的凑在她耳边嘀咕:“是个大帅哥。”

苏忘得意扬扬,假装心不在焉地回:“你怎么知道?”

“早自习下课那会儿,我去办公室找老师讲题,班头正跟他讲我们学校的规矩。”

规矩?

对江以诚有用?

苏忘表示怀疑。

现在可是已经开学两天了,他才来报到,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宋青舒又说:“听说,物理贼厉害,班头还让他去参加一个什么竞赛。”

“全国物理竞赛。”苏忘漫不经心地回。

宋青舒疑惑:“你怎么知道?”

老师一根粉笔扔下来,精准地弹到宋青舒的脑门上:“显摆你长了一嘴大白牙?”

宋青舒撇撇嘴,坐正。

老师不依不饶:“那么喜欢说话,下课来坐讲台边上说个够,让江以诚同学坐你现在的位子。”

转学,同桌,还是街坊。

这设定!

不发生点什么故事似乎都有点说不过去。

“笑什么?”

下课,江以诚“啪”的一声把书包扔桌子上,偏头扫了苏忘一眼。

苏忘抿嘴摇头:“这两天你怎么不来学校?”

“关你什么事?”

“我们是同学,也是邻居。”

江以诚冷冷看了苏忘一眼:“所以?”

“中午我请你吃饭。”苏忘厚着脸皮夹着自己的饭卡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以诚毫不客气地从她手中抽走饭卡,并且在中午的时候把里面刷得一毛钱不剩。

钱花完事小,关键是江以诚同学似乎并不是很领情,吃完饭就抹嘴走人,一直到下午上课才回来。

他往她身边一坐,浑身都冒着夏天的腾腾热气,顺便把她的饭卡丢还给她:“给你充钱了,我不想办饭卡,以后一起吃饭。”

苏忘捏着饭卡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拧开一瓶冰镇过的可乐,正准备仰头去喝,发现小姑娘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手看,还小幅度地咽了咽口水。

江以诚翻了个白眼,然后把可乐递给苏忘。

苏忘笑嘻嘻地接过去仰头一口气差点儿喝光。

中午没睡午觉,强撑了一会儿,苏忘就昏昏欲睡。

结果,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

苏忘有点蒙地看了看江以诚。

江以诚不为所动。

苏忘伸手在桌子下面小幅度轻轻地戳了戳江以诚。

第三下的时候手被江以诚抓住。

少年指尖干燥温软,在她掌心轻轻写下答案。

像羽毛落在了苏忘的心上。

让她一时出神,被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批评,罚站。

江以诚扯着嘴角嘲讽:“笨。”

雨还在下。

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江小跳想吃的快餐,苏忘没胃口,捧着杯壁上挂满水珠的加冰可乐食不知味地打发时间。

江以诚起身又回来,手里端着杯热牛奶给苏忘,道:“喝热的。”

“谢谢。”苏忘客客气气地回。

江以诚指了指江小跳对苏忘说:“帮我看着孩子,我出去抽根烟。”

他站在肯德基门口,背影高大,两鬓的头发理得很短,显得脸部轮廓刚硬又英气,修长的手指夹着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

灰色的烟飘进雨中,让苏忘想起了以前更多的事。

04

那年九月,江以诚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接受了班主任的建议,答应去沪上参加物理竞赛。

阿婆年纪大,他父母的离婚事件已进入白热化阶段,谁都没工夫陪他去。

苏忘坐在餐桌前,叼着吸管征求她妈的同意:“我陪以诚哥哥去沪上可不可以呀?”

她妈在江以诚爸爸的服装厂里上班,她爸爸去世得早,家里平时没人照顾她,所以苏忘上学早,一直闷在学校。她妈就觉得这个机会让她出去散散心挺好,就答应了:“去可以,但是要注意安全。”

“以诚哥哥会保护我的。”

苏忘眯着眼笑,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妈笑着摇头,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自信觉得别人一定会保护她。她伸出窗外看对面的小孩儿已经背着行李出门了,就招呼苏忘:“快点,你以诚哥哥就要上车了。”

苏忘急得干跺脚,计划之内的东西最终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和国庆期间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她妈在她书包里塞了几百块钱,让她省着点花。

江以诚不知道自己去比赛为什么还要带个拖油瓶,不让苏忘跟他一起上车,堵在车门口:“你去干什么?”

苏忘说:“徐家合他们都有家人陪。”

“你是我家人?”

“你假装我是。”苏忘一本正经地建议。

江以诚说出顾虑:“我没有时间照顾你。”

“我不让你照顾。”

半个小时后。

“以诚哥,我晕车。”苏忘趴在车窗上可怜兮兮地小声说。

江以诚眼睛盯着手上的物理资料,没搭理她。

过了几秒。

苏忘趴在江以诚放在腿上的书包上,嘴里是江以诚塞给她的薄荷糖,江以诚正拿风油精往她耳后擦。

“以诚哥……”

“闭嘴。”

那好吧,苏忘决定不告诉他书拿反了。

苏忘一觉醒来,两人就从江城到达了沪上。

他们住在江以诚提前订好的酒店里。

苏忘睡到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江以诚盘腿坐在马桶盖上刷题,迷迷糊糊地问他:“在卫生间学习比较有效率吗?”

江以诚没抬头,低声问了句:“你又有什么事?”

“我想上厕所。”

江以诚叹气,把资料收拾收拾出去,房间里开着大灯,电脑桌上泡着一杯绿茶,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苏忘从江城带过来的零食。

江以诚心头一暖,勾了勾嘴角,然后坐下把茶喝了,很快又投入题海当中。

早上六点,江以诚的手机闹钟响了。

他伸了个懒腰,侧过头发现**是空的。

卫生间里的灯从磨砂玻璃后面传出来,洒在浅灰色的地毯上,江以诚脑子一个激灵跑过去,拉开门。

苏忘坐在马桶盖上,抱着腿,头埋在膝盖里,睡着了,但没睡熟,身体一晃一晃的,感觉随时会倒下去。

江以诚一边朝她走过去一边嘲讽她:“笨蛋。”

考试在下午,江以诚上午睡了一会儿,闻着香味醒的,苏忘在楼下打包了吃的,还顺便买了一根火腿肠和两颗鸡蛋,在盘子里摆了个“100”。

江以诚哭笑不得:“小学毕业五年了。”

苏忘家长附身:“图个吉利嘛。”

江以诚捡起一颗鸡蛋塞嘴里,提醒她:“我们预赛满分200分,考100分是要被淘汰的。”

“啊?”苏忘后知后觉,“那我再下楼去买根火腿肠。”

“别折腾了,快赶不上考试了。”

苏忘抓了抓头发,然后开始帮江以诚找考试要用的东西,准考证、身份证和计算器。

这场景叫江以诚感觉陌生。

考试过程比较顺利,题目难度在江以诚可控制范围内。

出了考场,同校来的同学徐家合他们都被家长围着,充满期待地问长问短。

可能结果不是很理想,徐家合有些丧气,他的家长宽慰他,让他别放心上。

江以诚有些迷茫,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竞赛。他的综合成绩不足以让他有资格通过这个竞赛拿到自主招生的名额,他的父母无所谓他的成绩如何,他的老师只是想完成某项教学指标。

他不像徐家合他们,被人期待着,尽管来自父母家庭的期待,会让那个年龄的他们喘不过气来。可是他觉得,如果没有期待,自己就像一只在浩渺天空中飞翔的鹰,飞得再高、再远也没有能够达到的目的地。

苏忘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紧张而又小心地问:“以诚哥,你考得怎么样?”

江以诚回神,突然明白苏忘来之前跟他说,徐家合他们都有家人陪,要他把她假装成家人的意义在什么地方了。

他夜以继日地刷题,想要在这场竞赛中拿到名次。

目的,不是很明显吗?

他对自己那个早已形同虚设的家,还抱有某种幻想。

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那对不靠谱的家长知道,这个家还有人在乎,还有人在努力。

“考得很好。”

“真的吗?”苏忘很高兴,“那你想不想要什么奖励呀。”

江以诚笑着说:“别那么幼稚。”

走了一段路后,他又回头说:“真的要给的话,那就决赛的时候再陪我来。”

苏忘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抓住江以诚的胳膊:“由我陪着,你是不是很高兴?”

“自恋。”

“是不是?”

“还好。”

苏忘失落地松开手。

江以诚反手又把她的手拉起来放自己胳膊上:“拉了就不要放开。”

社区工作人员发来短信说可以去办手续了。

苏忘偏头,看江以诚推门进来,去抱江小跳。

苏忘闻到了江以诚身上很淡的烟草味,在他起身朝外走的时候问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抽烟吗?”

江以诚愣了一下:“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是那一年吧。”苏忘说。

05

那年的江城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初就下了第一场雪。

江以诚去沪上参加决赛那天,苏忘感冒发烧没能陪着一起去。

雪是傍晚开始下的,江城没有暖气,房子又是自建房,保暖效果也不好。

苏忘趴在阳台上望着路的尽头,希望能在天黑之前看到江以诚出现在上面。

风里夹着雪落在苏忘额前的乌发上,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也结了霜。

客厅电视旁边的电话是六点多的时候响的。

苏忘妈妈打回来说:“苏苏,妈妈晚上加大夜班,你自己把冰箱里的饭菜热了吃。然后早点洗洗睡,听话。”

“为什么要加大夜班?”

“嗯,”她妈试着解释,“因为要赶在更冷之前,制造更多冬天的衣服出来。”

“这样江叔叔就能赚更多的钱了是吗?”苏忘问。

她妈笑。

苏忘不明白:“他们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以诚哥从来都不开心。”

“小孩子懂什么,好了,妈不跟你说了。”

苏忘说:“妈妈,我发烧了。”

她妈急着挂电话:“电视柜里有退烧药,你先喝一片,还烧的话,让阿婆送你去社区医院,妈妈这边实在走不了。”

苏忘说知道了。

但电视柜里的退烧药她已经吃完了。

那个冬天真的太冷了,这个季节去回忆,苏忘都觉得浑身打战。

走在她旁边的江以诚抱着江小跳听苏忘那么说,淡淡地回:“是啊,那个冬天真的很冷。”

走在室外哈口气都能马上结冰的感觉。

江以诚踩着冰和雪回到江城的时候,是第二天晚上八点。

漆黑的夜,巷子里零星地亮着一些灯。

安静的巷子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吱呀吱呀,像是敲击在他心头上的木鱼声。

阿婆家门口站着他爸,手指上夹着烟,身边立着行李箱,看到江以诚过来,把烟扔到脚底踩灭,然后不耐烦地说:“怎么才回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江以诚站在原地没动了。

灰黑色的卫衣帽子扣在脑袋上,黑色羽绒外套上落着细碎的雪粒子,口袋里装着一个水晶钥匙挂件,是他准备给苏忘的礼物。

“从今天开始,你归我了。”

江以诚爸简单地把自己跟老婆离婚程序走完这件事陈述了一下。

“可是我不想跟你。”江以诚说。

“那你滚。”江以诚爸把给江以诚收拾的行李一脚踹倒,“什么玩意儿,吃里爬外的东西。”

江以诚眼眶发烫,插在口袋里的手握成拳头却挥不出去。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亲情嗤之以鼻。就算他平时表现得再怎么不在意,但是眼看着家庭在自己面前破裂,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少年仓皇迷茫又执拗的心境让他在那一刻变得无比脆弱。

脆弱到不愿意去面对既成事实。

他转身一头钻进了冬天冷厉的寒风中,只是他没想到往前的每一步,都成了日后让他无法回头的雪花。

这巷子被无数人进进出出十几年,路上的水泥板都被磨没了棱角。

苏忘走进社区办公室,已经在那里等他们签合同的人笑眯眯地倒了水递过去:“其实还可以再等等的。”

江以诚在合同上签了字:“不等了,就这样吧。”

那人说:“不会后悔吗?”

“有更重要的事情。”

“小孩儿长得跟他妈妈真像。”那人夸。

江以诚笑笑,不否认。

两人签好合同一前一后出来。

苏忘问:“我要回家了,你们呢?”

“我们也是。”江以诚回。

苏忘站在曾经他们一起等车去学校的地方说:“那天晚上以后,就没再见过你了呢!”

“是。”

“你去了哪里?”

这是今天见面到现在,苏忘一直想问而没问的话。

“我去了哪里?”江以诚自问。

06

停了两个小时的雨又开始下。

苏忘有些头疼,她跟江以诚分别,上车报了个地名。

窗外是湿漉漉的街道。

这些年扩建翻新,一下雨到处是泥巴水,黄黄的满大街都是。

到了目的地,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过门禁的时候,苏忘发现没带门禁卡,不过幸好遇到了正准备进门的邻居。

她笑着跟邻居打招呼:“你们也住这里吗?”

“是啊。”邻居喘着粗气,像是赶了路,“今天早上出门咱们还在电梯里打过招呼,忘了吗?”

苏忘人如其名,忘性很大,似乎也不是很愿意跟不认识的人攀谈,一路上沉默。

到了她住的那层,下电梯,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

进门,她把钥匙扔在玄关处的盒子里。

精致的水晶挂件已经被磨出了很多划痕。

她觉得很累,躺在沙发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厨房里传来水滴声。

煤气灶被“嘭”的一声打开,接着热锅倒油,有人开始翻炒什么。

香味飘进了苏忘的鼻子里。

她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了一起生活的男人。

她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脸在他背上磨蹭。

男人沉着音:“今天累坏了吧?”

她很累,但说不上哪里累。

没听到回答,男人关火扭身,把人抱进怀里,低头俯下身,扣着她的后脑勺亲她。

他身上有一种让苏忘安心的味道,带着雨的湿润和清淡的薄荷香烟味。

在什么地方闻过呢?

什么地方呢?

蓝湖。

那年夏天,风雨云烟的蓝湖,少年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扔在湖边,喘着气,发尖上的水滴在她脸上,他的眼睛清澈又忧郁,他身上是雨的味道。

什么地方呢?

紧窄的街道。

那年冬天的雪是黑色的,放眼望去,寒风万里没有方寸纯净,天地间翻卷着的全是焦煳味。少年喊着她的名字,少年在哭,少年身上是很浓很浓的香烟味。

曾经鲜衣怒马的年少时代一去不复返,日子在油盐酱醋的瓶子间来回转。

雨丝从窗缝里飘进来,落在苏忘的睫毛上。男人眼神十分温柔,疼惜地用温热的嘴唇亲掉她眼皮上的寒气。

睡着前,苏忘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年冬天,风声鹤唳的晚上。

服装厂燃起了滔天大火,纵火人是跟老板离婚没能得到合理财产分配的前老板夫人。

跟着他们过时爱情一起殉葬的,是服装厂十几号家里为他们亮着灯的一线工人。

苏忘朝着火源地跑,她发着高烧,手脚发软,被喝了酒的江叔叔半道带上车,之后……

苏忘头很疼,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头都像是要裂开一样。

耳边有人在轻声哄:“没事了,没事了。”

凌晨三点,江以诚收到医院医生的电话,说江小跳那边情况不好。

他挂了电话,俯身帮苏忘把被子盖好:“我没回来之前,你都要乖乖在家里。”

回答他的是苏忘绵长轻浅的呼吸。

她在那年冬天,精神受到严重创伤,她的时间一直在往前走,但灵魂永远停留在了发生意外的那天以前,她会跟江以诚一起生活,却不知道他是谁。

苏忘的医生说,她这种情况已经算好的,至少偶尔还能想起江以诚是十年前她喜欢过的人,可能再过段时间,她就只能记得,你们二十年前,有过一段印象模糊的邂逅。

还说,总有一天,江以诚会成为她记忆里什么都不剩的存在。

江以诚从临时租的小区里出来,深夜的街道上水光迷离。

他伸手拦车,拦了很久都没拦到。

医生在电话那边又催了两遍。

房东发来消息告诉他下个季度的房租该交了。

手机里的监控视频上,苏忘起床趴在客厅外面封死的阳台玻璃上往外看,像极了那年冬天,她一直期盼江以诚出现在巷口的样子。

她没看到想见的人,委屈地咬着牙哭了起来。

这画面让江以诚哭笑不得。

他靠在江边护栏上,雨从四面八方砸来,侵入他早已湿透的衬衣,似乎是想把原本已经疲倦到极点的身体彻底拽沉下去。

不远处,天桥下摆摊的人准备打道回府,破旧的面包车开过来停在江以诚面前,司机摇下车窗玻璃:“去哪儿?”

江以诚回神:“市儿童医院,顺路吗?给钱。”

“上来吧。”

雨刷刮着玻璃上的水,司机扔了根烟给江以诚:“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老天爷可真是没心,一家子指着我吃饭呢!”

江以诚低头把烟点着。

“成年人,不容易啊。”

车载广播里放着一首老歌1997年《天龙八部》的片头曲《难念的经》。

1997年,江以诚六岁,第一次见到苏忘,她爸去世,她还在不懂悲伤的年纪,不懂为什么大人也那么爱哭。

江以诚也不懂,大英雄乔峰为什么会在阿朱死的时候哭得那么没有形象。

明明阿紫也是很漂亮很好的女孩子,大不了,换阿紫来爱就是了。

江以诚想到这里,笑了一下当时无知的自己。

儿童医院到了,江以诚要给钱,司机不要,说风雨夜路一个人走怪寂寞,让他不要放心上。

赶到病房,已经加班到这个点的主治医生拿着最新化疗结果对江以诚说:“虽然恶化了,但是,我们找到了这次手术的新疗法,或许,不用截肢。但是这个方法风险更高,搞不好,手术台都下不来。要不要做,你考虑下。”

“我回家跟我爱人商量下。”

医生说可以:“小跳说,你们昨天去卖房子了?”

“没办法了。”

“过两年拆迁后,那个地段不是更值钱?”

“等不了了。”

医生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口说:“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我从医学的角度说两句。小跳这种情况很复杂,治愈的可能性不到5%,并且每一次手术都带着感染、出血和疼痛的风险,而且手术不一定有效果,他年纪太小了,忍痛的能力有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放弃,对所有人都好。人有时候不能太较劲。”

江以诚太累了,疲倦侵入四肢百骸,真想放手,真想跟歌词里唱的那样——笑着浪**、贪欢一饷,偏教那女儿情长埋葬。

他趴在江小跳的床边小眯了一会儿。

快天亮的时候,有只软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睁开眼,小跳问:“爸爸,你不是说,我们跟妈妈一起回趟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她就会让小跳叫她妈妈吗?”

江以诚强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再给妈妈一点时间可以吗?”

“嗯,那小跳化疗的时候就不哭。”

“小跳真勇敢。”江以诚心酸。

“小跳不哭,妈妈就会好,对不对?”

江以诚亲了亲小跳的脸:“妈妈会为小跳感到骄傲。”

“小跳勇敢,小跳不疼,小跳和妈妈一起加油。”

雨停。

苏忘打来电话:“以诚哥,你物理竞赛拿奖了吗?”

江以诚笑了一下,突然哭了出来:“考得很好。”

“那你回来,我在路口等你。”

“好。”

江以诚出门朝江小跳主治医生办公室走。

医生刚准备下夜班。

看到人,医生立在原地:“考虑得怎么样了?”

“做手术的钱已经准备好了。”

“从科学和理性的……”

“他们都没有放弃自己,我有什么理由放弃他们。”

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江以诚坐着公交车回家,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望着外面日新月异的高楼大厦和街道面貌,想到那个冬天,惨烈的夜晚,服装厂烧毁了他年少最后的一点任性,那一年阳光裹着他年少的倔强,他的梦在眼泪里闪光,呐喊和绝望都不曾让人察觉。

现在想来,当时他以为的悲伤其实根本算不上悲伤。

二十九岁的他才明白肩膀上跳跃的坚强,才是人生能够继续往前的力量。

下车,街道拐角处,有人打着伞,冒雨卖花。

他掏钱买了一束带着雨水的刺玫。

想在回到家的第一瞬间,让那个不认识自己的人,毫无包袱和压力地翘起嘴角,说一句“今天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