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8 空谷出幽兰

“龚屿汐。”龚妈妈开门见山,丝毫不给龚屿汐喘息的机会,“刚刚你堂姐打电话来说,碰到你和你女朋友吃饭。你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

龚屿汐一边用手捂着电话,努力不让声音漏得太多,被任苒听去,一边又下意识地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看了一眼对面稳如泰山的任苒,继而压力山大地压低了声音,对他家母上大人说道:“你别……别听她乱说。”

“她怎么就乱说了?你堂姐刚刚就说了,唯恐你抵赖,你肯定要说她是乱说的。可她看得一清二楚,还有大堂经理做证,如果你抵赖的话,可以找大堂经理做证。那可是你红口白牙亲自承认的。”龚妈妈说,“她没逼你。”

那大堂经理肯定不知道,任苒和龚玥还有一番难以言明的纠葛。

龚屿汐张了张口,正要辩解。没等他出声,龚妈妈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龚屿汐,你谈恋爱了,这是好事情啊。你单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谈个恋爱,怎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呢?”

“现在……”

“不要说什么现在还不到时候。你从小到大女生缘就差,一把年纪了,连个初恋都没送出去。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女孩子不嫌弃你一把年纪没有谈过恋爱,你还不赶紧加把劲儿把人家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还打算磨蹭到什么时候?

“不让我们适时帮你加把火把她拿到手,还在这儿说什么不到时候。我可告诉你龚屿汐,现在一把年纪没有谈过恋爱的未婚青年,那在婚恋上面还比不过人家离过婚的呢。起码离过婚的有经验,知道吸取教训,懂得疼人,你们什么都没有。”

龚屿汐被龚妈妈一顿抢白,有气无力地叫:“妈……”

“妈什么妈?”龚妈妈继续抢白,“妈这也是为了你好,唯恐你到时候又把事情搞砸了,还是要我们这些过来人给你指点指点才行。你说说你,从小到大,追过的那几个女生,哪一次不是被你自己搞得一塌糊涂?我第一次见到有人送女生礼物,送的是腿断了夹的那石膏。你这不是有病吗?”

陈年糗事又被他妈翻出来,龚屿汐心有戚戚,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任苒,只见她在对面继续优哉游哉地吃东西,他提起来的心重新放了下去。

还好还好,她应该没有听见。

龚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你堂姐说那姑娘长得挺好看的,你带过来给我看看呗,我看你配不配得上她。要是你配不上的话,我就趁早让姑娘别瞎了眼睛继续耗在你身上了,赶紧重新找。再说了,你把人家带回来见家长,也显示你对她的重视不是?”

“我……”

“不要说你没有空,没空的话我亲自打电话去跟丁局帮你请假。”龚妈妈最终一锤定音,“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你们两个人就回家来吃饭吧。”

说完,她“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龚屿汐冷不防被他妈挂了一脸,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好像电话即将扔到他脸上。躲完才想起,他跟他妈还隔着电话信号,连忙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朝任苒笑了笑。

他一想起龚妈妈挂电话前给他派的任务,就觉得头大如斗,却又生出几分隐约的期待来。

他暗暗地搓了搓手,试探着开了口:“那个……我真的说准了……可能真的要你帮忙……”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任苒的表情,打算只要她露出一星半点儿的不耐烦来,他就赶紧撤。

谁知任苒听了他的话,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直接说道:“你是想让我陪你回去吧?没问题。”

她回答得如此爽快,成功让龚屿汐一愣。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龚屿汐汗毛倒数了。只听任苒说道:“原来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啊?龚屿汐,你不是说你是万人迷吗?看不出来啊。”

任苒捅了一刀,不忘捅第二刀:“你把腿断了夹的石膏送给你喜欢的姑娘,那件事情究竟怎么回事?你好好跟我说说呗。”

“你就跟我讲讲你当时为什么要把你腿上夹的石膏弄下来,送给你喜欢的女孩子嘛。”直到坐上了龚屿汐的车,任苒都还没有忘记从他口中挖掘出过往的糗事。

龚屿汐充耳不闻,强行转移话题:“等下我妈要是问你一些什么问题,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交给我来。”

“没问题。”任苒想也没想随口答道,但她依然没忘记自己的初衷,“石膏的事情你跟我说说嘛。”

龚屿汐继续强行转移话题:“其实我父母他们很好相处的,你不要怕。”

“石膏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喜欢的姑娘没打你吗?”

龚屿汐:“我很少带女孩子回去见父母的,我妈等下看到你可能有些兴奋,你多担待点儿。”

任苒:“是从来没有带女孩子回去过吧?你不用强行挽尊了,我都知道。毕竟能做出把固定腿的石膏敲下来,送给心仪姑娘的人,不能指望他脑子开窍。”

龚屿汐无奈。

转移话题,失败!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他转过头来看向任苒:“这件事情是过不去了是吧?”

“也不是啊。”任苒无所谓地说,“你跟我说了不就行了?当然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特别好奇是什么样的大脑构造,能想出这样的……嗯……”

身侧的目光如此炽热,炽热到任苒根本没办法忽视。

龚屿汐问她:“这样的什么?”

她转过头看向龚屿汐,冲他笑了一下:“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绝技,就是诸葛在生,周瑜在世都没办法想出来,你究竟是怎么想到的,我特别好奇。”

龚屿汐怒了,他猛地一踩油门,硬是在限速内,把车子开出了狂飙突进的架势。

针对任苒这个问题,他死也不会回答的。

赌上他作为男人最后的尊严!

因为任苒要来,龚屿汐的妈妈早就在家做准备了。

她从自己的妆奁中拿出一条项链,递给龚爸爸看:“这条项链买来有些年头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戴,我总觉得对我来说年轻了些,如今正好有机会可以送出去了。

“当然,她要是不喜欢也可以放那儿等着将来给她儿媳妇。”

她又喜滋滋地转过头对龚爸爸说道:“送完了老公你得再去给我买一条,我看中一条红宝石项链很久了。”

也不等龚爸爸回答,她就又转过头,将那条项链放回首饰盒里,盖起来放好。

龚妈妈挑了一支口红:“你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会不会显得太老气了?”

在一旁看报纸的龚爸爸抬起眼睛瞄了她一眼,本想说点儿什么,可又怕打击她的自信心。

打击老婆他倒是不怕的,他怕的是打击老婆过后的后果。

为了避免自己那点儿私房钱保不住,因此,即便是话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半晌都没有等到老公的评价,龚妈妈不痛快地转过身来看着龚爸爸:“我刚才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不是。”龚爸爸无奈地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今天晚上是龚屿汐带女朋友回来见你,又不是你要去选美,你打扮那么好看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她对着自己的梳妆台挑挑拣拣,“我听龚玥说那个女孩子长得挺漂亮的,我这不是输人不输阵嘛,千万不能给龚屿汐丢脸。”

她是见未来儿媳妇,又不是去见小三,什么输人不输阵?龚爸爸表示,即便是他纵横商海数十年,也依然搞不懂女人心中在想什么。

龚妈妈继续絮絮叨叨:“第一次见儿媳妇嘛,当然得注意一些了。虽说我不像有些婆婆那样,总想着给儿媳妇立什么规矩,但是该有的气场不能丢啊!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龚屿汐眼瘸了,找了个脾气大的回来,那我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的阿姨喊道:“太太先生,屿汐回来啦。”

“回来了呀?我马上下来——”龚妈妈连首饰都忘了戴,刚才精挑细选的那些,瞬间被她抛在了脑后,连忙踩着拖鞋朝楼下跑去。

龚爸爸在后面,看到她把自己刚才说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还保持自己的气场呢,人都没有见到,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

龚爸爸摇了摇头,踱着四方步也跟着下去了。

“哎呀,苒苒,阿姨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龚屿汐他又不说,只好让厨师做些苏杭菜,你试试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龚妈妈边说边用公筷,不停地往任苒碗里夹菜。

任苒一边应着,一边笑:“阿姨,您也多吃些。”

“好的嘞,好的嘞。”龚妈妈上下打量着任苒,越看心里越喜欢。

多体贴的女孩子呀,还知道给她夹菜,真是太难得了。

这个任苒,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天知道她最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龚屿汐从小皮到大,她和老公被弄得烦不胜烦,老早就想要个女孩子,文静点儿、听话点儿,那才是父母的小棉袄啊。只可惜后来忙于工作,没有机会。

现在好了,老天爷可能是知道了她对女儿的渴求,让龚屿汐找了这么一个文静的姑娘回来,简直不能再合她的意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斯斯文文、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哪个当妈妈的会不喜欢呢?

龚妈妈越看任苒越喜欢,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花儿来:“苒苒啊,你今年多大啦?”

任苒低下头,避开龚妈妈那热情似火的眼神:“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好二十三岁好,跟我们家龚屿汐年岁相差不大。”她说着,转过头来看龚屿汐,“龚屿汐,你要好好跟苒苒相处哦,你比她大,又是男子汉,要让着她,不许欺负人家。”

她又反过头来看向任苒,脸上表情一变,仿佛刚才虎着脸冲龚屿汐凶的人不是她一样。

“苒苒哦,龚屿汐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一定帮你骂他。”

“没有没有。”任苒连忙说,“龚屿汐对我挺好的。”

“他对你好那也是应该的,你不用对他太好。我告诉你啊,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要多给他点儿脸色瞧瞧,免得他以为我们女人好欺负呢——”

“咳咳——”龚爸爸轻咳两声,示意自家太太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免得把儿子的老底都揭穿了。

谁知龚妈妈根本不理他,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咳什么咳,你们这些男人本来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对你们好了,你们不珍惜,反而要时时刻刻吊着你们的胃口,才被你们放在心上。”

她劈头盖脸地冲着龚爸爸一顿骂,转过头来看向任苒的时候,又把脸笑成了一朵花:“我们苒苒一个人孤身回到国内,又没个什么倚仗,我要是不做她的倚仗,她一个人怎么办哦,我可怜的孩子。”

龚妈妈说着说着就觉得任苒相当可怜,仿佛她是栽在地里没人要、没人照管的小白菜。

龚屿汐对他妈这种变脸速度简直瞠目结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对他母夜叉一样的亲妈,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都后悔自己怎么没生成个女孩子呢!

小时候那些打白挨了呀,要他是个女孩子,跟龚妈妈撒个娇,说点暖心的话,早就让她不计较了,还挨什么打?

龚屿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越发觉得他以前亏大了。

任苒硬生生地把到了唇边的笑容给抿了回去:“没有。龚屿汐他对我挺好的。我回到国内,他也给了我很多的帮助,说起来如果不是他帮了我那么多,我们两个人也不可能走在一起。”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龚屿汐都快相信了。他一时之间有片刻恍惚,好像任苒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一样。直到他看到任苒趁着龚妈妈不注意,朝他抛了个媚眼才反应过来。

这不过是任苒说出来搪塞他妈妈的话罢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龚屿汐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涌起一丝酸涩。

明明是他让任苒回家来帮他搪塞父母的,可当任苒搪塞得很好时,他反而失落了起来。

任苒留意着龚妈妈说话,没注意到他脸上那丝微不可察的黯然。她刚才跟龚屿汐抛媚眼儿,也没有其他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跟他嘚瑟一下,哪里会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表情,居然都能勾起龚屿汐的满腹心思来。

“对了,苒苒,你父母做什么的呀?”

龚妈妈话音刚落,就看到身边的人在那一瞬间握紧了筷子。即便她跟任苒隔了一段距离,也明显感觉到这个女孩子浑身上下僵硬了起来。

龚妈妈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老公,又看了看龚屿汐。

任苒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试了好几次,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

中午龚玥要挟她说的那些话,龚屿汐或许不知道缘由,但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不清楚?龚玥既然去查了她,肯定是把她的方方面面都查清楚了的,包括她的身世。

这也是为什么龚玥会让她离龚屿汐远一点的原因。

在龚玥眼中,她根本就配不上龚屿汐。

她怎么忘了?

居然还得意忘形地跟着龚屿汐一起回来,她怎么就忘了龚屿汐的父母一定会来问她这些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时间好像一分一秒都被人有意识地拉得无限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吧,任苒僵硬的身体总算是放松了。

她笑起来,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听到龚屿汐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妈,你再问下去就成查户口的了,都是普通老百姓,还能干什么?”

龚屿汐递了个台阶,龚妈妈岂有不踩上去的道理?她连忙点头:“是是是,瞧我都糊涂了,今天见到苒苒太开心,竟问这种废话。”她说着给任苒夹了一筷子糖醋小排,“苒苒,原谅阿姨。这是我们家厨师的拿手好菜,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要是喜欢吃的话,我就经常让厨师做。”

“哪里的话。”任苒笑起来,文文静静地接过龚妈妈夹过来的小排,借着吃饭的当口儿,就把这个话题不太圆滑地抹了过去。

龚屿汐的父母可能真的把她当作龚屿汐的女朋友,对她几乎是无微不至,还盛情相邀她留在龚家。这些都被龚屿汐挡了回去,任苒松了口气。

龚屿汐妈妈这副热情的样子,她真的很难招架,加上自己实在是心里有鬼,越发不敢在龚家停留。

还好龚屿汐跟她一样,可能唯恐任苒在他父母面前留的时间太久,破绽越多,因此借口要去过二人世界,带着她逃之夭夭。

龚家的别墅坐落在半山腰,这里一片苍翠,树木掩映,走在青石板路上,隐约之间,树木的馨香扑鼻而来。要在闹市当中寻找这么一个清静的地方,实在是不易。而这份闹中显静,恰恰彰显出了主人的身份和财力。

“那个……”从他俩出门开始,龚屿汐就一直欲言又止,如今都走了一段路了,总算是起了个头,“今天是我没有考虑周到,我妈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没有坏心眼儿。”

“怎么会。”任苒偏过头,夜风从车窗灌进来,扑面而来的清新香气劈头盖脸地朝她和龚屿汐涌来。

她的声音里,似怅然似感激似感慨:“你父母性格都很好,尤其是你妈妈。”

龚屿汐的家庭有着她这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

“嗐。”听到她这么说,龚屿汐反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妈这个人吧,一直都想要个乖巧的女儿,可能是因为我太烦了,所以对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特别有好感。”

任苒外表挺能唬人的,不熟悉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实际上是个喜欢胡搅蛮缠的人。加上她长得好看,长辈见到她自然就先生了几分欢喜。

龚屿汐把后面的话补全:“别说你今天晚上是以女朋友的身份来我家的,就算你跟我是普通朋友关系,我妈也会对你这样热情的。”

这话说完,龚屿汐又后悔了。什么叫就算跟他是普通朋友关系?难不成现在任苒跟他还有别的什么关系吗?

任苒倒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不对劲儿,正好龚屿汐因为有话跟她说,把车子停了下来。她看着车窗外的漫漫夜色,说道:“挺好的,当你的朋友也挺好的。”

“那可不。”龚屿汐有意活跃气氛,把一件相当普通的事情说得眉飞色舞,“卢飞宇跟我几年大学同学,经常到我家来蹭饭。我妈见了他,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喜欢得不行,总觉得他哪儿哪儿都比我好,后来发现卢飞宇比我还不爱干净,当场就嫌弃得不行。

“还有我们队里那几个年轻小伙子,跟我前后脚出来的,我妈见他们平常也是皮得不行,也嫌弃。”

虽说是嫌弃,但也是关心居多,就好像丁局对他一样,总是恨铁不成钢。

龚妈妈嫌弃这群年轻警察,看他们总像是看自己的子侄一样,她对龚屿汐都是嫌弃多于爱护,对他同事也是如此。

任苒被他的这种说话方式带动,情绪也高昂了一些:“你不知道吗?对于妈妈来讲,喜欢的永远是那些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小孩。你们刑警队,听你这口气,从上到下都是一群不爱干净的泥猴子,她会喜欢你们才怪。”

这话简直令人无言以对,加上他自己之前也爆料过卢飞宇不爱干净。

此刻山间夜色正好,一层浅浅的月光浮在任苒的眼底,让那双灵动的眼睛多了几分涩然。

她颇有些怅然地说道:“我虽然早就猜到你家庭关系和谐,但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和谐至此。

父慈母爱,并不因为身居高位而有所改变,而早在彼此把对方选定为人生伴侣的那一刻,就已经下了相携一生的决定。即便是后面历尽风霜,也没有任何的动摇。

“我以前就听说你爸爸在外面风评很好,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龚屿汐琢磨了一下她这话,立刻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来。

他那副疑惑的模样,任苒见了轻轻一笑,眼底尽是涩然:“我的家庭跟你的家庭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也不怪你堂姐今天中午见到我会如临大敌。”

的确,像她这样的家庭,怎么拿得出手呢?

龚玥自认为是见惯了名利场里的各种攀附,要让她相信自己对龚屿汐毫无此心,龚玥根本不会相信。

中午龚玥说的那番话,未必就是说出来故意攻击她的,而是龚玥就是这么想的。

任苒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说道:“我虽然从小长在国外,但是我父母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人,他们是偷渡过去的。”

龚屿汐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任苒这浑身的气派,若说她不是千金小姐,恐怕都没几个人相信。谁知她的家庭原来是这样……

任苒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没有抬眼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他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只是**之下才在一起,后来又因为贫困,离不开彼此,勉强结成家庭。即便是这样,在一起生活也并不平顺,各自都有各自的不甘心,总觉得离了对方能够找到更好的,却偏偏又离不开对方,因此将沉沦底层的郁闷和痛苦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的,幸好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后,他们都没有别的孩子,否则,我今天能不能站在你面前,都还是未知数。”

跟龚屿汐比起来,他就像是此刻山间的大树,享受尽了所有的阳光雨露。而她,就好像树下的苔藓,生长在幽暗处,从未有机会像龚屿汐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接受自然的恩赐。

在怨恨那个家庭的同时,任苒也会生出一丝侥幸来。如果不是阴错阳差,恐怕她连见到这个世界的太阳的机会都没有。

“可能也正是因为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加上离婚又离不了,年岁渐长,终于认命,甘于平庸。可即便是这样,我父母感情也并不好,吵架打架是常事。我不喜欢狗,怕它们,是因为我从小就在流浪狗的包围中。

“身处底层的,不管是人还是狗,都有种穷途末路的凶恶。一见到比他们软弱的,就会一拥而上,将对方拆骨分尸。”

她如何能喜欢得起来?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我读书又不行,没有一技之长,却跟他们一样不甘于平庸。眼看着就要走上他们的老路,有一天,我看到中国大使馆在报纸上发布的一条资助信息,说是可以资助当地贫困华人家庭的小孩,继续上学。

“我当时本来是没抱什么期望的,但思来想去总觉得不甘心,加上自己又走投无路,于是给大使馆去了信。

“结果没过多久果真就有人来资助我。他不仅资助我上学,还鼓励我发展爱好。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妈妈一起在集市摆摊,靠着自己给娃娃做衣服,挣点零花钱,也一直很喜欢做这个事情。倒不是因为喜欢娃娃,什么想要给它们穿上漂亮衣服之类,纯粹是因为它能够给我带来金钱,可以让我生活得更宽裕,让我不至于去问父母要钱,被他们甩脸色。

“后来要上学,这唯一的可以称作爱好的事情便搁置了。直到资助人提起,我才想起,或许我可以发展这项勉强可以称作我爱好的事情。”

时间倒回八年前。

少女收到自己资助人的来信时,那么不可思议。她才知道,原来不仅有人愿意供她上学,还愿意供她发展自己的爱好,有意让她成为一个拥有更丰富人生体验的人。

可是她思来想去都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喜欢的,唯一喜欢的就是钱。她穷怕了,总想要更多的金钱来填满自身的空虚。

但她不敢说。

因为在普罗大众的观念中,喜欢钱总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加上面对那个人,他那么儒雅宽和,她下意识地就觉得,在他面前说自己喜欢钱,是对他、对他的资助的一种亵渎。

况且她也不敢提什么太浪费钱的要求。别人资助她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她再去提很费钱的爱好,岂不是将自己和对方都陷于尴尬的境地?

但她也不敢不提。人家一番好心,她如果告诉对方她什么爱好都没有,未免让人觉得,他资助的人是个什么内在都没有的绣花枕头。

而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少女难以启齿的幽微心事,又让她不想在资助人面前表现得那么浅薄。

于是想来想去,她告诉对方自己喜欢做娃娃,还把这个听上去有些少见的爱好文饰了一番。她自己家庭贫困,没有好看的衣服,就把这种愿望投射在了娃娃身上。

对方一听,对她更加怜悯,果然资助她去做娃娃的衣服。

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任苒的审美水平越发提高,娃娃做得越来越好,甚至在资助人的帮助下去参赛,渐渐地在国际上都有了名声,钱也再不是困住她的原因了。

她回忆起从前,眼底浮着的那层月光都好像悲凉了起来。

任苒仰起头,修长的脖子在月光下,好像一朵摇曳的昙花,脆弱又哀伤。

龚屿汐见任苒那副表情,心中一动,隐约猜到资助她的那个人是谁。

“资助人就是送你沾沾的那个人?”

“是。”她也没有否认,“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谁知道我高中第一次参赛,邀请他过来参观,才发现原来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青年。”

他当时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只是微笑着,身体力行地向大家诠释什么叫温润如玉,什么叫如沐春风。

龚屿汐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是个老头子?”

任苒一下就笑了起来:“因为一般只有老头子才有这个闲情逸致去资助贫困学生啊。而且一般也只有中年男人才会有那个闲钱吧。还有,不是有那种心怀奸心的人,喜欢在贫困少年中选择长得好看的,借金钱资助,让他们用美貌和青春偿还?”

她抿了抿唇:“可是等我见到他,才知道他既不是什么有闲钱的中年男人,也不是什么老头子。”

而是一个刚刚在设计师圈子里崭露头角的华人设计师。

他资助任苒的时候,自己也异常贫困,连房租都付不起。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拿出一部分资金去资助人,帮助她完成心愿。

这样的人究竟是傻还是天真呢?

她的话,让龚屿汐微愣。

见他这种反应,任苒笑起来,拍了他一下:“你那什么表情?龚警官难道每天跟犯罪分子接触,我说的这些还伤害到了你的纯洁少男心吗?”

龚屿汐张了张口:“那你已经猜到……”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他不是任苒,他一生顺遂,从来没有遇到任苒这样的事情,也没有身处在她这样的环境。

他没有资格去评判。

任苒微微垂下眼睛,脸上露出一个吝啬的笑容。那笑容,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命运,是真的吝啬,连一丝一毫都不肯扩大。

“我是猜到了,我也知道我长得好看,但是我没有更多选择。”任苒仰起头看向窗外,“如果我没有那笔钱,我这一生就会跟我父母一样,到时候美貌于我而言反而是种负担,我也没有维护和经营它的资本。”

只能任由它零落成泥,被人踩在泥土里,她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翻盘,而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年又一年,重复着她父母的命运。

“但有钱了就不一样。”任苒轻轻启唇,“即便是那个人包藏祸心,可毕竟是大使馆公示出来的,为了形象他们也会仔细筛选。就算筛选出了错,我真的遇到了一个心思不纯的人,但我也能借助他的力量拥有反击的资本,总好过待在底层一辈子,被命运推着走。我是想赌一把的。”

所幸,她赌对了。

那个人非但不是什么坏人,反而人品还相当可贵。

她提到那个人时眼底泛出的温柔,是龚屿汐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的。

龚屿汐心里酸酸的,又很感激。

幸好,幸好任苒遇到的是那个人,才让她不但发挥了自己的天分,还掌握了命运,反败为胜。

“后来呢?”龚屿汐轻轻问道。

他想问,后来是不是任苒就和他在一起了。毕竟一个年少有为,另一个青春貌美,他们两人在一起,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后来?”任苒笑了笑,脸上带着一丝嘲讽,“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业内很有名气了,后来当然是跟在他身边学了不少设计方面的东西。虽说我跟他的设计完全是两个方向,但说实话我也借了他不少的力。”

嗯?

明明是长腿叔叔和洛丽塔的故事,怎么突然之间就转到职场上来了?

画风转变太快,龚屿汐一时适应不了。

任苒后知后觉,才看到龚屿汐眼中的困惑:“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龚屿汐张了张嘴,“我以为你们两个人要发生点什么……”

这不是标准的都市偶像剧开头吗?他酸不溜秋地想。

他们如果是都市偶像剧开头,那自己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你在想什么?”任苒满脸惊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龚警官,我发现你私底下对于文学作品的审美好像不是很高。人民警察还是要提高一下审美。

“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如果真的要说有什么,“孺慕之思”四个字,已经可以把所有感情都概括了。

什么都没有?这简直是对他智商和直觉的侮辱,龚屿汐立刻跳出来,捍卫自己的职业尊严:“怎么可能?要是你们什么都没有,那你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回国,还专门为他找场子打抱不平,甚至不惜得罪你的雇主?”

任苒一愣,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像是没有想到龚屿汐居然已经猜到龚玥的前任就是她的资助人一样,任苒不太自在地撩了一下头发。

“我帮忙打抱不平也不代表什么,你这个人思想能不能宽阔一点儿?除了男女之情,这世间还有其他那么多种感情,怎么就能全部归纳到男女之情上呢?”任苒越说底气越足,越发觉得就是那么回事,理不直气却壮起来,“龚警官啊龚警官,你的眼界能不能宽阔一些?打抱不平就是有男女之情了吗?不能因为是我人好?”

瞎扯。龚屿汐明显不信,任苒咂摸出几分不对来:“你干吗……一直问我跟他的关系?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不防被任苒反将一军,龚屿汐当场就结巴了:“我、我、我……”

“我”了半天,都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龚屿汐总算是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他恐怕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和那些被他抓获的犯罪分子一样,当着对方的面绞尽脑汁地想借口。

突然,任苒凑近了看着他:“龚警官,你如此手足无措,很难让人不想歪啊。”

龚屿汐正要外强中干、声色内荏地问她想歪什么,她优哉游哉地补充道:“你就不怕我以为你喜欢我吗?”

轰——

好像有两道惊雷,在龚屿汐的耳边炸响,炸得他七荤八素,顿时找不着北,心里翻来覆去就一个念头——

完了完了,她发现了,她发现自己喜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