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北斗邀星

海上第二天,午后。

轮船一直沿着北偏东的航线行驶,从舟山列岛的西侧海面驶过。

三浦西楼只在早餐时来过一次,旁敲侧击的问谢退思可有眉目。谢退思直说他一直在睡觉,还说想要破解《北斗邀星图》这等秘画卷轴,须得养足精神、聚气凝神、全神贯注方能一窥端倪。简单来说,就是他还没开始研究。三浦西楼也不生气,只说现在航速很慢,船上的物资寄养充足,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

三浦西楼走后,谢退思就搬了把椅子来到船头,让船员帮忙把椅子固定住,便手捧卷轴,一坐就是两个钟头。起先八哥也被挂在船头,后来谢退思嫌它太吵,就让人把它弄走了。

李俊荣悄悄走到他身边,扭头朝二层舰桥的驾驶舱方向扫了眼,低声道:“老谢,怎么样,有眉目了?”

“山不动云动,云不动风动。”谢退思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他们都在上面盯着呢,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啊!”李俊荣着急道,“船在海上已经一天了,再过一天就能到釜山,要第三天还解不出来,咱可直接到东洋了。”

“到东洋可以再开回来。”谢退思道。

“啊呦老谢,谢道长,道爷!”李俊荣道,“你不觉得那些东洋人看我们的眼神很怪吗?好像……好像什么来着?”

“好像要吃了我们?”

“对对对,你也看出来啦?”

“你不觉得,那边的云更奇怪?”谢退思不动声色的盯着远处。

循着他的目光,李俊荣朝一个方向望去。海天交接处,流云翻滚,水汽氤氲,看不清到底是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谢退思耸耸鼻子,道:“腥味儿大了,要变天。”

李俊荣闻了闻,还真是,讶道:“你连这都懂?”对出生在海岛上的他来说,根据风向、云朵来判断海上天气不算难事,上一辈的岛民也会传授;有经验的船员更是能听风望月导航辨位。可谢退思一介道士,出海机会寥寥无几,居然能看出要变天,着实让人惊讶。

谢退思霍然起身,又看了眼天边的那片云,道:“走。”

“不看了?”李俊荣跟在后面。

谢退思边走边道:“时候还早,吃点东西,再睡一觉,晚上才有力气。”

李俊荣又看了眼驾驶舱,连忙跟上。

驾驶舱内,井上道:“先生,他们回去了。”

“嗯。”三浦西楼也看到了,暗忖难道这道士看出些端倪来了?可从两人行走的方向看,并不是来驾驶舱的。虽说船上给养足够,可一直这么在海上晃悠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强压下再找过去询问的念头,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可任何冷静都是有限度的,他早已给谢退思划定了时间,这家伙真要是个不学无术的大骗子,那就别怪自己新账旧账一起算。

“西本。”三浦西楼唤道。

“在!”二副西本二郎道。

“控制好航向和航速,不要走得太急。另外,派人盯着那两个人,有任何异动,立刻来通知我。”三浦西楼吩咐道。

“嗨!”西本二郎应道。

一个时辰后,谢退思忽然从沉睡中惊醒,奔到舱外,手扶船舷凝视天际片刻,又奔回舱内,套上马甲,装好法器,抓起装着《北斗邀星图》的竹筒,喊了声“跟我来”,便朝船头奔去。

“喂,老谢,等等我!”李俊荣跟着奔处船舱,又惊又喜,难不成这家伙睡觉做了个梦,在梦里把《北斗邀星图》给悟出来了?

两人的举动很快惊动了驾驶舱里负责控制航线的二副西本二郎。西本二郎见两人奔向船头,示意副手来接替他。

谢退思来到船头,手扶巨大的铁锚,死死盯着天边不断变幻的云霞。

“老谢,变天了。”李俊荣也看出天色的异常来。

“什么时辰了?”谢退思问道。

李俊荣看了眼舱壁上的挂钟道:“快下午五点了,呃……申时末。”

“申末酉初,阴阳消长,地浮天沉,乾坤难辨。”谢退思念出十六个字,面色凝重的拿出罗盘递给李俊荣,道,“等下你来护法。”

李俊荣接过罗盘,只觉温凉压手,竟是纯铜所制。罗盘上正面有内外两圈,以铭文配合阴阳卦象,中间是一柄小巧可转动的铜匙,正颤巍巍指向一个方向。

谢退思手捧装有《北斗邀星图》的竹筒,站定、双足外分,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然后起身站直,拧开盖子,抽出卷轴,盖上盖子,将竹筒挂回身上,转为手捧卷轴,口中念念有词。

就在这时,远方天边忽然响起几声闷雷,海风如箭般扑面袭来,海浪高举,海面变得浑浊,船身也跟着晃动起来。

李俊荣没敢插嘴,扭头看了眼后面的驾驶舱。

驾驶舱内,西本二郎终于动容,连忙派人去请三浦西楼。

谢退思站在船头,将展开的卷轴捧到齐眉处,让卷轴的平面与远方海天相接处连成一线。他早就注意到,《北斗邀星图》并非光滑的平面,画上的每一道纹路、每一处线条,都起伏相连,若是将其放大,竟如山高如陵、深谷如壑!

“噔噔噔噔!”三浦西楼带着井上从楼梯上奔下,迎着大风朝船头快步走来。

“谢道长!”三浦西楼看到了谢退思举画齐眉的怪异动作,难掩心中激动,难道说,这忽然大变的海上天气,才是参悟《北斗邀星图》的关键所在?

谢退思没有反应,仍是聚精会神的盯着卷轴的边缘。李俊荣见三浦西楼和井上直奔他而去,立刻想起谢退思方才吩咐自己护法的话,连忙挡在两人身前,道:“道长说任何人不得上前打扰……”话音未落,已被三浦西楼一把推开。

井上立刻挡在他跟三浦西楼之间,指着他的鼻子,用生硬的汉话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资格!”

李俊荣着急道:“道长正在做法,出了什么事,你们要负全责!”

井上直接把他逼到一边。

三浦西楼趁机走到谢退思身边,伸手就往他肩膀上按去。在他看来,《北斗邀星图》是他借给谢退思的,他有权利知道一切关于这幅画的事情。他的手刚碰到谢退思的肩膀,唤了声“谢道长……”,四周狂风骤起。三浦西楼站立不稳,一下撞在谢退思身上。《北斗邀星图》顿时脱离谢退思的控制,朝一侧飞了出去。

“画!”李俊荣大喊。那一侧,正是船头的船舷,飞出去就是大海!

三浦西楼大惊失色,画要是掉进海里,那一切都完了!

井上眼疾手快,转身蹬了一步,腾空朝在空中散开的卷轴飞扑过去。

“都别动!”一直不动不响的谢退思忽然大喊,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眨眼便挡在卷轴飞出船舷的必经之路上,抢在井上之前,用圆滚滚的肚子将卷轴截下。

“啪嗒!”卷轴落在甲板上。

“都别动!”谢退思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慢慢蹲下。

李俊荣跟着蹲下,与他的视线保持平行。

井上还想上前,被三浦西楼一把拉住。

三浦西楼半跪在那里,朝井上微微摇头,从谢退思的神态姿势判断,现在或许是他破解《北斗邀星图》的关键时刻,只要卷轴还在,事情就有希望,多等片刻也无妨。

谢退思伏低上身,挺腰撅腚,双臂张开撑在两侧,像只硕大的蛤蟆,死死的将猎物锁定在用身体构筑的范围内。《北斗邀星图》就在前方一尺处,一半摊开,一半折叠,图上的纹路和北斗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呈现出来。

谢退思动了。双手不动,以目光为轴,整个人慢慢朝左侧挪动半尺。

李俊荣和三浦西楼跟着他动。井上不明所以,只是守在一边。

谢退思又动了。双手不动,以目光为轴,整个人又朝右侧挪动一尺。

李俊荣和三浦西楼也跟着挪向另一个方向。

谢退思晃动几下后,停在了一个姿势上,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道长……”三浦西楼小声唤道。

谢退思一抬手,示意他闭嘴。

“装神弄鬼!”井上不满道。

“有本事你来!”李俊荣道。

井上怒目回视。

李俊荣迎上他的目光,分毫不让。

谢退思抬头,远眺海面。海上乌云密布,似有暴风雨正在前方云中酝酿。

“乾坤倒转,斗转星移,北斗邀星,星辰变幻!”谢退思闭上眼睛,画卷上的纹路和北斗突然间活了过来,倏忽间被击得粉碎,随即天旋地转,散落视野的线条扭曲、靠近,重新排列组合,竟构成了一幅怪异的图案。而图案正中,正是那个硕大的七星北斗!

“一定是哪里不对,一定是哪里不对!”谢退思在心中狂叫。图画已经给出了提示,可自己依旧卡在最关键的一个节点上无法参透。

“轰隆隆!”海天雷鸣,电闪如昼。

谢退思如遭雷击,猛睁开眼,掌心赫然多了一枚明亮的小火球!

“妖道!”井上如临大敌。

三浦西楼心下大骇,难道说,这道士真有几分玄门道术?

李俊荣道:“老谢,小心画!”

谢退思手托火球,慢慢靠近《北斗邀星图》。

“道长!”三浦西楼叫道。

谢退思充耳不闻,小火球停在了画前半尺处。他的眼睛、火球、画卷,连成一线。隔着闪动的火球,画卷上的线条变得扭曲、放大,逐渐模糊。片刻后,谢退思一把抓起卷轴,突然跃起,放声大笑。

三浦西楼道:“道长,你这是……”

谢退思猛转过身,道:“三浦先生,星星就要出来了,你若信得过我,就请回舱里去。”

“星星?”三浦西楼摸出怀表看了眼,这还不到六点,怎么会有星星?

谢退思走到他面前,沉声道:“马上会有一片暗礁,要是想活着,就按我说得做!”

“看来道长已经参透画上的奥秘。”三浦西楼道。海风吹散了他们的声音。

“参未参透,要看我们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谢退思正色道,“你回去,”又朝井上一指,“他留下,帮我传递信息。”

这时,船上忽然响起警报声,预示着有危险正在临近。

三浦西楼略一沉吟,道:“好,我既能把画给你,就没有理由不信你!”说完扭头对井上道,“井上,你留下,一切依道长吩咐!”

“嗨!”井上没有犹豫。

三浦西楼又盯着谢退思,道:“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要是走不出去,我不会放过你!”

谢退思淡淡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上面的人,从现在起,船看我的收拾前进。如果不听,出什么事,那就是你们咎由自取。”说完转身走到船头,喝道,“李俊荣,身后护法!”

“是!”李俊荣托着罗盘站到他侧后方。

三浦西楼想了想,咬牙道:“好,我答应你!”随即大声道,“从现在开始,船听道长指挥航行!”离开时,拍了拍井上的肩膀。

井上点点头,站到谢退思另一侧。

谢退思手持画卷,凭风而立,宛如一尊塑像,任由船头在海浪中上下起伏,兀自岿然不动,时而仰望星空,时而凝视手中的《北斗邀星图》。此时此刻,已然迷失方向的轮船,正在乌黑如深渊般的海面上缓缓前行,并且按照三浦西楼的吩咐,通过井上的手势,以谢退思的手势来修正航向。更让众人吃惊的是,原本不该出现的星星,果然在迷雾般的天空中出现了!

“这个时间,怎么会有星星?”李俊荣和井上分别站在他身后两侧,心中不约而同的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过此刻他们都无暇发问。李俊荣双手紧握船舷,紧张的看着海面,不停有浪花撞在船头,溅起朵朵飞花。有好几次,眼看船就要擦到不远处的礁石外延,都被谢退思以准确的指令避开。井上比他更紧张,手扶栏杆,不让身体随意晃动,双眼则死死盯着谢退思悬空的右手。他必须根据这只手打出的手势,准确无误的将信息传回给舰桥上的驾驶舱。

“哗啦!”轮船破开巨浪,缓缓闪开一个角度,有惊无险的避开了侧面的那块只在海面上露出一个尖角的礁石。

李俊荣盯着手中罗盘,中间的铜匙竟疯狂的转动起来。

透过驾驶舱的玻璃,三浦西楼的目光落在船头那算不上高大、却显得无比伟岸的身躯上。平心而论,将《北斗邀星图》交给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道士,三浦西楼也是赌上一把,没想到登船之前还毫无头绪的谢退思,在船上短短两天,遭遇了一场风浪后,居然就把图给破解了。井上先生再怎么说也是东洋屈指可数的大学问家,难道还不如中国的一个道士?难道说东洋倾全国之力打败的,只是个虚假的中国?如果中国这些隐藏在民间的高手联合起来,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三浦西楼的手不经意的碰到腰间,又松开。现在还不是时候,还用得着他,等事情解决,一切尘埃落定后……

这时,原本背对舰桥的谢退思忽然扭头,朝驾驶舱的方向咧嘴一笑。

三浦西楼吓了一跳,这笑容,在混沌的星空下,在乌黑的海面上,在不绝的浪声中,竟是如此的……诡异。这一笑,洞悉一切,直刺人心,难道说,他已看穿我的心思?

再看时,谢退思已转过身去,徒留销魂背影。

“难道看错了?”三浦西楼揉揉眼睛,不敢确认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西本。”三浦西楼唤道。

正紧盯船头井上指令的二副西本二郎打了个手势,让旁边一个海员接替自己盯着井上,交接后才应道:“三浦先生。”

“记下这条航线,半点都不能出错。”三浦西楼吩咐道。

“嗨!”西本二郎应道。其实不用三浦西楼吩咐,他已经吩咐人在记录了。不过三浦西楼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官,上级发令,他能做的就是应下、执行。

“小川君和芥川君他们,应该出发了吧?”三浦西楼问道。

“他们就在我们后面,跟着我们的航灯前行。”西本二郎答道。

“这样的天气,希望他们能看到。”三浦西楼道。

“天佑天皇!”西本二郎道。

三浦西楼点点头,对船员们的精神状态表示满意。这次行动关乎国家利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把目光再次投向船头,伴随谢退思的动作,井上忽然打出一个巨大的手势。盯着他的船员跟着大喊起来。西本二郎不敢大意,开始亲自操作轮船。三浦西楼只觉轮船开始倾斜、转向,整个人朝一侧倒去。

“先生,抓住扶手!”一个船员大喊。

三浦西楼连忙抓住旁边的扶手,勉强稳住身形。再看舱外,整个船头高高翘起,倒向一侧;井上和李俊荣狼狈不堪的抓着船舷旁的栏杆,只有谢退思,手托卷轴、双足钉在甲板上,只以几处关节调整身体的角度,上半身始终纹丝不动!

在这次巨大的急转弯后,轮船破开海面,重新恢复正向。这时船上众人才发现,刚才转过去的海面颜色要比周围更深,表层的海浪被这片乌黑击碎,下面竟藏着一大片狰狞的暗礁!

井上面色惨白,勉强压住腹中翻腾,心中对谢退思生出几分敬意来——要不是这个古怪的道士,只怕他们连船带人都会栽在这片让人心悸的暗礁上。

李俊荣也是惊魂未定,饶是他出生海岛,往返海上多年,像这等凶险的海况也是从未遇到。先前去鲨鱼岛有岛上长者操船,路虽曲折,却是有惊无险;今天要不是谢退思及时悟出《北斗邀星图》的奥秘,他们都得困死在这片礁石中。

谢退思暗暗松了口气。《北斗邀星图》啊《北斗邀星图》,还真是环环相扣、玄妙莫测,要不是失手掉了卷轴,斗转星移、海天混沌,他还真看不出其中窍门来。即便开窍,他也是壮着胆子舍命一搏,让船跟自己指示走。要是让三浦西楼知道自己开始时压根儿就只有半成把握,真不知那些东洋人会是什么反应。不过现在好了,最大的一处暗礁浅滩已经过去,剩下来的水道……仍是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