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庙小妖风大
李俊荣追着谢退思回到三官庙,直接把装着卷轴的木匣拍到谢退思面前。
“作甚?”谢退思道。
李俊荣无奈道:“你落了东西,我帮你拿回来了。”
“不要。”谢退思断然道。
“你这个人啊,还真是……”
“真是什么?”
李俊荣理了理思绪,道:“从现在起,我问,你要从实回答。”
“好。”
“你想找到真相吗?”
“想。”
“你想去岛上吗?”
“想。”
“没有这幅画,能去岛上吗?”
“不能。”
“那你为什么不要这幅画?”
“不想受制于人。”
“你承不承认,跟东洋人合作是目下唯一的选择?”
谢退思不语。
“你明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却迈不过心里那道坎。那道坎就是,我们怎么可以跟刚刚打败我们、以后还会继续对我们有野心的邻居合作。或者说,你是不想自己去迈。”
谢退思心下一震,这小子,倒是一针见血。
李俊荣道:“你是个聪明人,行走江湖多年,见多了人情世故。你看出我很着急,比你还急。我不是个多有节操的人,为了达成目的,我既能找上你,也敢跟东洋人合作。所以你只要摆出姿态来,你算定了我会回去,会去拿那幅画,会逼着你跟东洋人合作。而你,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就不必背负跟东洋人合作的包袱。是也不是?”
“是!”谢退思回答得干脆利落。
李俊荣被他这一声“是”给呛住了,缓了缓才道:“还真他娘的荣幸,被两头吃定。”
“我拿,和你拿,不一样。”谢退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没说为什么。
李俊荣懒得去琢磨有什么不一样,拿手指戳在木匣上:“我是个背锅的命,我认了。现在东西拿来了,就摆在这儿,我是不会送回去了,接下去怎么办,就看你的本事了。”
两天后的傍晚,谢退思和李俊荣赶到宁波港码头。谢退思找了个码头帮闲,跟当初对付阿六一样亮了一手本事,就把那人治得服服帖帖,然后给了他一封银元,说明天中午出海,要在海上呆好几天,让他去准备船上所需的东西。那帮闲很快给他们找了家干净的旅店,吩咐店老板好生伺候,说出海的事包在他身上。谢退思和李俊荣吃饱喝足,泡了个澡,早早就睡了。
谢退思躺在**,《北斗邀星图》装在一个防水的竹筒里,就摆在手边。这几天来他一直在琢磨羊皮卷上的纹路,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仍是毫无头绪,倒是把整幅图牢牢印在脑海里。每当他闭上眼,《北斗邀星图》都会清晰无误的浮现眼前。“哪些纹路究竟是什么呢?”谢退思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
两人收拾停当来到码头,老远就看见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井上在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往那边去。帮闲推着小车跟在他们后面,车上堆着各种食物果菜、一桶淡水,软木和藤条编成的救生圈,绳子、钩子等海上用得着的物件,连钓鱼竿都给他们准备了好几根,还弄了只黄嘴黑毛的八哥儿来,说是带着能解闷。
李俊荣哭笑不得,这一趟他可是抱定破釜沉舟之心,不成功便成仁,弄只鸟来算什么?谢退思倒是眼睛一亮,接过鸟笼子冲鸟儿吹了声口哨,优哉游哉的走到船前。
“道长、李先生,你们很准时。”船舷上,三浦西楼西装革履,很有礼貌的摘下帽子朝他们行了个标准的西方礼节。
“轮船啊!”帮闲在后头惊叹道。
李俊荣也暗暗吃惊,这家伙家底儿很厚啊,竟弄了艘蒸汽轮船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主码头旁边的一处小码头,那些蒸汽大船都在旁边的主码头上,这艘模样怪异的蒸汽小轮船在周围大大小小流线型的帆船衬托下显得十分丑陋。丑归丑,船身中间那截伸向天空的烟囱还是给人巨大的冲击力。坐这家伙出海,总要比摇摇晃晃的帆船更稳当吧!李俊荣这样安慰自己。
谢退思朝三浦西楼打了个招呼,悠然自得的提着鸟笼子踏上悬梯。他的行李很少,符箓法器、药酒葫芦、防水皮筒随身携带,基本上没什么分量。李俊荣走在最后,跟帮闲一起把那一大堆东西吭哧吭哧搬上船。
谢退思站到三浦西楼身边,把鸟笼子搁在木制的船舷上。
三浦西楼道:“道长脸色不错,看来已经破解了图上的奥义。”
谢退思逗了逗八哥,道:“惭愧惭愧,这几天忙着赶路睡觉,把这事儿给忘了。”
“忘了?”三浦西楼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能忘?再看谢退思似笑非笑的表情,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道,“道长举重若轻,佩服佩服。”
谢退思道:“你们日本人,为何也想去那个岛?”
“赚钱。”三浦西楼回答得很干脆,继而又问,“道长呢?”
“找人。”谢退思也不隐瞒。
三浦西楼看着正在忙活的李俊荣,道:“有位前辈告诉我,那个岛,是打开江南地下世界的大门;而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现在就在道长身上。”
谢退思道:“图没解出来,你知道怎么去?”
三浦西楼道:“出宁波向北偏东,那个岛,就在杭州湾去日本和朝鲜的航道中间。算上你我,船上二十多人,我带了半个月的食物和水,足够在海上找一大圈,再走一个来回。我给你们留了最好的舱室,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两人又聊了几句,李俊荣和帮闲已在船员的帮助下巴东西都搬上了船,暂时堆放在甲板上。帮闲没上来,站在悬梯前朝他们挥手道别。
轮船发动,船体微震。船员收起悬梯,锁上船舷门,打出旗语。
轮船缓缓离岸,调头,驶向外海。
三浦西楼和井上返回船舱。
李俊荣走过来,与谢退思并肩而立。海风徐徐,陆地从侧面伸出一道长长半岛,将海港环抱起来,遮挡风浪;更远处的海面上是一个接一个大大小小的岛屿礁石。在半岛与礁石之间是一条宽阔的水道,水道上风帆密布,从港口驶出的船只都要先经过那里,在去往更远的地方。
“老谢。”
“嗯?”
“你真的还没想出来?”
“嗯。”
“船都开了,再想不出来,在海上迷路咋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看你就不想跟日本人合作。”
谢退思默认了。
李俊荣能理解现在国人对日本的敌意,道:“我也觉得那三浦没安好心。”
“你我不也一样。”谢退思突然道。
“我们哪能一样?我是报仇,你是找人。正大光明。”
谢退思看看天色,道:“我先去睡一觉,天黑了叫我。”接着把鸟笼子往他手里一塞,“鸟儿给你,看好喽,别喂太饱。”
傍晚时分,谢退思在轮船的摇晃中醒来。他看了看船舱里的挂钟,这一觉竟睡了近两个时辰。李俊荣推门而入,把手里的餐托往固定在舱壁上的桌板上一放,道:“来来,尝尝这海上的大餐。放心,都是用我们自己带来的东西做的,我亲自盯着,不怕他们在里头下毒。”又指指角落里的木桶,“东西我都搬进来了。”
谢退思擦了把脸,在桌前坐下,道:“我一天没解开谜题,他们就一天不会卸磨杀驴。”
李俊荣转身锁上舱门,在他对面坐下,道:“解开之后呢?”
谢退思道:“船行海上,拼个你死我活对大家都没好处。他们要动手,也是上岸之后。”
李俊荣这才稍稍放心。
谢退思慢条斯理的吃着,边吃边嫌船上的厨子手艺太差,勉强填饱肚子,道:“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李俊荣放下碗筷,道:“自然是说出真相,让他们还我爷爷的清白。”
“你觉得可能吗?”谢退思反问。
李俊荣默然。爷爷还是约正时,他们尚且无力对抗;现在爷爷都退了,单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夫人在岛上的权势。
“回去只是第一步,回去之后怎么做才是关键。”谢退思道。
李俊荣霍然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请道长教我!”
谢退思摆摆手,道:“这么熟了还来这套。有这力气,还不如详细说说岛上都有哪些派系山头,谁是谁的靠山,谁跟谁有仇。”
李俊荣喝了口茶水,开始讲述岛上的势力分布。
岛主李希所在的李家一直是岛上最大的家族,可惜人丁不旺,后来与二十年前从外面迁来的米家联姻,保住了岛上老大的位子。米夫人仗着有岛主撑腰,岛主身体又不好,就渐渐接管了岛上的事务。米夫人有三个心腹:一个是女婿郎子孝,是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一个是米长贵,米夫人的侄儿兼打手;还有个胖子,平时不在岛上,负责在外头弄钱。
李家之外,岛上有三个大家族,分别是李俊荣的爷爷李大应、曹家的族长曹大允和和金家的族长金大弘。三人都是约正(相当于村长),李大应既是约正,也是岛上的大长老;曹大允也想当大长老,大长老是三大家族轮流当的,曹大允觉得李大应当了那么多年该让贤了,见李大应有把推荐金大弘的意思,就开始走米夫人的关系;金大弘是个老好人,年轻时救过岛主的命,年纪大了没什么野心。
岛上年轻一代有两派,一派是米夫人的女婿郎子孝,东洋回来的;另一派是范晋礼,俄国回来的。两人都想在岛上搞改革,说什么大清的一套过时了。郎子孝说小小的东洋能打赢大清,跟我们那么近,该学东洋;范晋礼说人俄国沙皇还跑出去当学徒学习别人造船,岛上要是再不变,迟早会被别人吞并,还用俄国人的一套在岛上训练了一支新民兵,让心腹李二用当新民兵队长。李二用有个哥哥叫李大用,是岛上原来的民兵队长。兄弟俩看起来没啥事,实际上处处较劲。
沉船那件事后,郎子孝先跳出来弹劾李大应,说要不是他说什么那条船有蹊跷、非得逼人走,船也不会沉;范晋礼站出来反对时,金大弘居然也跟着说事情既然出了,就得有人来承担责任,帮郎子孝落井下石。最后米夫人拍板,李大应迫于无奈,只好引咎辞职。大长老的位子就由曹大允接了。
谢退思听完,问道:“你呢,你好歹是前任大长老的孙子,他们总不能说你暗中调查沉船事件就来追杀你吧?”
李俊荣叹了口气,道:“栽在女人手上了。”
“米夫人?”
“呸,谁看得上她!”
“说说呗!”谢退思来了兴致,两眼闪动着八卦的光芒。
李俊荣道:“米夫人有个师弟叫李元宝……”
谢退思差点喷出一口水来。
“别笑啊,他就叫李元宝。这个李元宝是岛主的远房堂叔,当年就是他带米夫人的爹来到岛上,辈分比岛主两口子都高。李元宝有四个师妹,他跟最大的师妹呢,生了个女儿。他最小的师妹呢,看上我了。”
“啊呦,贵岛真乱。”谢退思忍不住道。
“别打岔!”李俊荣道,“那位小师妹对我可是痴心一片,非我不嫁……她知道那些人要对付我后,就偷偷跑来通风报信。我本想带她一起走,可她却说不能背叛师门,还说如果我真要走,那就晚上在祠堂见最后一面,有东西要送给我。”
“有门儿啊!”谢退思道。
“开始我也这么觉得,”李俊荣道,“本公子焚香沐浴,打扮一新,打算趁那月黑风高,去会那如花美眷。谁曾想……”
“如何?”谢退思很配合的瞪大了小眼睛。
“坐在那闺房中的,竟是另一个女人!”
“啊!”谢退思故作大惊失色。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李元宝和他那大师妹生的女儿——李西兮!”李俊荣痛心疾首道,“那李西兮年方十七,生得是锥子脸、勾魂眼,深沟三千尺、蜂腰一尺半,坐在那里娇滴滴嗲兮兮的喊了一句——”
“甚?”
“啊呦我的俏郎君,奴家等你多时liao……”李俊荣唱道。
“乖乖隆地洞,不得了,了不得!”
“然!”李俊荣大义凛然道,“我李俊荣,又岂是见色忘义之徒!”
“男儿膝下有黄金,富贵不能**!”谢退思和道。
“谁曾想……”李俊荣话锋一转。
“又来一个?”谢退思做惊悚状。
“那小女子竟说,俏郎君,奴家还比不上那小姨妈吗?”李俊荣绘声绘色道。
“哎呀呀,一个青梅竹马,一个年少如花,这可如何是好?”
李俊荣道:“我本要说,本郎君早已心有所属,小妹妹的一番心意,来世再来相报。”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俏郎君。”谢退思竖起大拇指。
“岂料她!”李俊荣面露惊恐之色,“她,她,她竟扑上前来,将我一把抱住!”
“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了得!”谢退思道。
“我本想推开她,怎奈何……”李俊荣忽然一停。
“如何了?把持得住吗?”谢退思一脸期待。
“她竟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李俊荣扯着嗓子怪叫道。
“如此歹毒!”谢退思一拍大腿。
“她一叫,周围立刻冲出来一大群人,把我团团围住。那小女子见李元宝等人都来了,立刻说是我将她约到此处,意欲不轨。”
“血口喷人,好歹毒的女子!”谢退思“义愤填膺”道。
“我是百口莫辩啊,我总不能说是小师妹约我来此私会吧?就在这时,小师妹站了出来。”
“她如何说?”
“她拔出匕首,说他们要是敢为难我,她就死在列祖列宗面前!”
“好一个刚烈仗义奇女子!”谢退思赞道。
李俊荣神色一黯,道:“亏得有小师妹相助,我才能勉强脱身,摆脱那些家伙。可我在岛上也待不下去了,只能连夜找了条船逃出去。后面的呃事情,你都知道了。”
谢退思道:“可惜了小师妹。”
李俊荣道:“李元宝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动不了小师妹。我只担心我走后,小师妹会被她们排挤,日子不好过。”
谢退思道:“岛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岛主为何不出来主持大局?”
李俊荣道:“说来也怪,那船过来前几天,岛主突然就病了,所有事情都交给米夫人,连大长老更迭这种大事,居然也不闻不问,关起门来养病,谁都不见。”
谢退思道:“老婆越强,男人越怂。偏偏要强的老婆,还总盼着男人比自己更强。这阴气一盛,阳气就衰;阳气不足,就更制不住阴气。阴阳失衡,愈演愈烈,到最后男人一见老婆就心生畏惧,英雄气短,别说当家了,怕是连**都力有不逮。男人惹不起,就只好躲起来。女人欲壑难填,就只有两条路走——掌握更多权力来控制一切;或是找年轻力壮的后生来填补空虚。”
李俊荣目瞪口呆道:“老谢,你个方外修道之人,连**都知道,行啊!”
“咳咳!”谢退思差点说这都是师父说的,话到嘴边却成了,“谁说道士不能成家了,道家养生之法,那可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懂,采阴补阳,房中双修嘛,书上都写了的。”李俊荣的笑容很邪恶。
谢退思抬手就要打:“胡说八道,书商害人。”
李俊荣大笑。
“米夫人有儿子吗?”谢退思拉回话题。
“有,十几岁了还跟娘睡,说是要娶李西兮那小贱人当老婆。李西兮压根儿就看不上他。”李俊荣一脸不屑。
谢退思眼中一亮,道:“老娘越强,儿子越怂。老娘看不上自家男人,就全指望儿子能出息。真要把李西兮嫁给那小子,岛上就更热闹了。”
李俊荣道:“那还不得打起来!”
谢退思摸摸胡须,小小一个鲨鱼岛,亦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