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驱邪

小船沿官塘河一路向西,到丰潭河转向南,拐入西溪河后又走了一段,在临近西溪的一处小码头靠岸。三人上岸时天已全黑,前方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山。阿斗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头,一禅跟在他后面,谢退思走在最后,三人沿着一条山路向上走去,经过东岳庙后又走了半个钟头,就来到坐落在半山腰的法华寺前。

山门前有僧等候,见三人过来,连忙上前道:“阿斗师叔,方丈来问了好几回了。”

阿斗点点头,侧身介绍道:“这位就是谢道长。”

知客僧朝谢退思合十行礼,将他们带入山门,绕过大殿,来到禅房前。

“寺监师伯!”小和尚一禅朝站在禅房外的一个瘦高僧人喊道。

那僧人循声望来,目光落在谢退思身上,冷哼一声,并未言语。

阿斗摸摸一禅的脑袋,道:“一禅,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睡觉。”

“哦……”一禅有些失望,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握紧拳头挥了挥,道,“道长,你要加油哦!”

谢退思很是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和尚,也跟着挥挥拳头。

一禅蹦蹦跳跳的跑了。

阿斗走到那瘦高僧人面前,道:“阿难师兄,师叔他……”

话音刚落,禅房内就传来几声痛苦的喊叫。

阿难伸手将房门推开一截,盯着谢退思道:“希望你有点儿真本事。”

阿斗有些尴尬,刚要开口,谢退思已越过他伸手去推门。

一推之下,竟然不动。

阿难面带冷笑,手指牢牢扣住门板,竟是要试试谢退思的斤两。

谢退思道:“多耗一分,便危险一分。”

阿难这才将门推开,道:“请!”

谢退思闪身入内。

阿斗跟在后面,扭头道:“寺监师兄,不进去?”

阿难道:“旁门左道,难入法眼。”

阿斗摇了摇头,跟了进去。

禅房中,烛光闪烁,人影憧憧。

土炕上绑着一个人。确切的说,是被绑在一块门板上,青筋暴露、面容扭曲,四肢挣扎,十分痛苦,嘴里还被塞了块布头,发出“嗯嗯……”的闷哼。几个身高体壮的僧人死死压住门板四角,防止他挣脱。

阿斗上前道:“方丈、师父,谢道长来了。”

土炕旁的两位老僧转过身来,双双朝谢退思施礼。

谢退思拳抱阴阳、脚踏八字,站定还礼,道:“这样多久了?”

阿斗道:“今天晚饭后发作的,这几日陆陆续续发过几次,可都没有今天这次厉害。方丈不得已,才让人把他绑起来,以免他伤人伤己。”

谢退思放下药箱和法器,端起油灯,仔细观察那僧人的气色。面色发青,印堂乌黑,双眼深陷,下颌内陷,是典型的邪症。不过他仍多留了个心眼,道:“佛门多名医,可曾用药或施针?”

“症状不明,不敢轻动。”其中一个老僧道。

谢退思点点头,僧人们的做法是正确的,病人突发不明症状时,最忌胡乱医治。又问:“可知因何发病?”

阿斗道:“每年中秋前后,只消桂花一开,师叔就开始神情恍惚,经常独自跑到后山,或自言自语,或大叫癫狂,厉害的时候还会拿柴刀劈砍竹子,像是在与人搏斗。”

话音落,门板上的僧人猛睁开眼,浑浊的双眸闪过凶光,忽地鼻孔撑圆,喷出一口污浊之气来。压住门板的四个僧人纷纷侧目。谢退思只是稍稍往后一靠,用鼻子嗅了几下,顿觉腥臊无比,直冲脑目。那僧人盯着他,又开始拼命挣扎,嗓子里发出“嗬……嗬……”的低嚎。

谢退思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中邪癫狂之人,或饮食秽物,或喜怒无常,或半死不活,或自残自伤,民间也有不少对付邪症之法。但归根结底,中邪之人,或是体虚气衰的老者,或是命火弱小的孩童,或是阳气不旺的女子,亦或做了亏心事心神不宁之人,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趁虚而入。可眼前这位僧人,看起来四五十岁年纪,体格精干,气血充盈,最不易为邪气侵蚀;这等常年在山中修行的僧人,平日里也不会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所以他的病症,极有可能是因心魔而起。想到这,谢退思忽地从袖中摸出一道符来,符上以朱砂为纹,似图非图、似文非文,在烛光下发出赤红的光晕来。

被绑在门板上的僧人一见符箓,凶相毕露,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谢退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符箓正中其额;旋即化掌为指,飞快的在他身上连点七八处穴位,一气呵成。符箓上额,门板上的僧人眼中凶光渐退,重新变得浑浊,人也慢慢垮塌下去,不再挣扎。

阿斗张大了嘴,他活了半辈子,竟是头一回见如此玄妙的手法。

谢退思朝那几个按住门板的僧人道:“几位可以退下了,他暂时不会动弹。”

那几人望向方丈。

方丈微微点头。

四个僧人退到一边。

方丈刚要开口,却被谢退思抬手止住。

谢退思从马甲里取出一把铜钱,小小小的在土炕前摆出一个阵法来。

“这是……”阿斗欲言又止。

谢退思道:“天罡北斗,以开元通宝古钱布阵,罡气最盛,可镇妖魔邪道。不过这还不够,寺中可有糯米?”

“啊,有有,要多少?”阿斗连忙道。

“一升足矣。”

“速速取来。”另一个老僧道。

一个僧人拉门而去,很快就捧了一升糯米回来。谢退思接过竹罐,将糯米一点一点洒在古钱天罡北斗镇外圈,组成了一幅完整的阵图。

阵图合拢的一刻,门板上的僧人全身紧绷,伸长脖子想抬起头来,却像被什么东西克制住一样,又颓然落下。

谢退思转身望向僧人们,直截了当道:“几位是否信我?”

方丈道:“若是不信,我等也不会和尚庙里请道士了。”

谢退思收了火球,道:“生死一线,诸位可愿一试?”

方丈看了昏迷过去的僧人一眼,道:“邪症不去,生不如死。若能助他解除痛苦,往生极乐,亦是大慈大悲。”

“如此,还请诸位出去稍作休息,容我施法。”

“不需人帮忙吗?”阿斗替方丈问道。

谢退思想了想道:“一人护法足矣。”

方丈略加思忖,道:“阿斗,去请阿难进来。其他人随我出去。”

众僧走后,谢退思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牛鼻子,善牛饮。”门口传来阿难冷冰冰的声音。

谢退思并不介意他的揶揄,一年前河渚镇蒋家办丧事,请了佛道两家,他和阿难为首的和尚们互相看不顺眼,没少在暗中较劲,幸而大家都是出家人还算克制,没直接动手。这次他点了阿难来护法,倒也不是存心刁难,而是觉得这个和尚虽为出家人,可身上杀伐之气颇重,平日里或许冷面刁钻不近人情,现在却正好拿来镇压邪气,所以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吩咐道:“把门关上。”

房门合上。阿难目光扫过地上的阵图和僧人额头的符箓,双手负背,伫立一旁,若有所思。

“这位师傅,年轻时可曾经历过什么劫难?”谢退思忽然问道。

阿难嘴唇一动,没有回答。

“可是半路出家?”谢退思继续问道。

“嗯。”阿难勉强应道。方外之人,出家本为避世,斩断前尘因果,自不愿被人提及往事。不过阿难倒是知道,智林师叔确实是中年出家,来了之后诵经修行,不出山门半步,功业精进飞快;可每年中秋前后都会发一次病,开始的时候只是头痛难忍,后来一年比一年厉害,还会出现幻觉。方丈智檀略同医术,为他诊治过不止一次,却无法找到病因,只能勉强减轻他的痛苦。

谢退思道:“这位师傅体格强健,命火极旺,寻常邪秽之气无法近身。”

阿难暗暗点头,这点智檀方丈也和他们提过,智林师叔体格异于常人,肝火旺、阳气盛,若是从小修行,可成一代奇才;若是引导不慎,便会引火难控。

“走罐、刮痧、放血,都试过了吧?”谢退思问道。

“嗯。”阿难应道。这些办法开始的时候他们都试过,却收效甚微。

谢退思走到智林跟前,手腕翻转,掌心忽然亮起一团火光。阿难定睛一看,竟是一团小火球,在昏暗中发出温暖的光芒。

“来。”谢退思朝他招招手。

阿难走上几步,并未靠得太近,暗暗运功准备。

谢退思弯腰伸手,托着火球靠近智林的面庞。

阿难本想问他要做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且看他玩什么把戏。

在火球的照耀下,智林面部的皮肤开始有了变化。先是变浅,从黄中带黑慢慢变得透明,紧接着竟开始动了!

阿难抬手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是在动。变浅的皮肤之下渐渐浮现出一片青黑色的细线来。一丝一丝,一根一根,密密麻麻。而贴在智林额头那道符箓,也随着细线的出现而忽然向上翻起,落下,又翻起,像是正在跟不知名的力量较劲。

谢退思左掌托火球,右手二指成剑,口中念诀,“呼”地戳向火球。

“嗡!”火球忽然膨胀,温度骤然升高。

那些盘踞在智林皮肤下的细线仿佛感受到了火球的温度,竟然活了!一段接一段的鼓动起来,突然间有了生命。

阿难大吃一惊,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邪魅附体?

“念《楞严经》。”谢退思突然道。

阿难不敢大意,挺身站定,一手持珠,一手合十,默念起《楞严经》来。

那些细线感受到佛经中传来的镇魔念力,稍稍安分了些,但仍时不时跳动一下,彰显自己的存在。

谢退思变换掌法,火球便从掌心滚到指尖,稍稍变小。谢退思用火球在智林露在外边的脖子、双手等处游走一圈,发现只有颈部以上才有细线鼓动,心中略略有底,又将火球挪回面门。

忽地,符箓作响,除了贴在皮肤上那一截,整个竟直挺挺的立在智林额头,早火球照耀下显得分外诡异。与此同时,几粒糯米跃出法阵,半边乌黑。整个房间内的气场仿佛受到挤压,让两人感受到了明显的变化。

阿难大惊,催动真气,加快了念经的语速。

谢退思气定凝神,口中念念有词,化掌为爪,火球滚回其间,竟有蓝焰闪烁其上。立在智林额头的符箓忽然抖动起来。谢退思猛睁大眼,喝道:“天官赐福急急如律令!”

杭州城的夜晚依旧喧嚣。河坊街上丝竹袅袅,高银巷中张灯结彩,一派中秋佳节的热闹景象。谢退思赶去法华寺的同时,李俊荣来到了太和茶楼。

同一个包间,不同的人。

三浦西楼仍然把玩着那套精致的茶具,漫不经心道:“我以为谢道长会回心转意,所以一直在等。没想到等来的是你。”

李俊荣坐在他对面,已然换上了崭新的行头。他虽出身海岛,可读书上学都是在宁波,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并未因三浦西楼这句半开玩笑的恭维而乱了心境,道:“杭州是个喝茶的好地方。”

“那要看跟什么人喝了。”三浦西楼道。

李俊荣不以为意,道:“道长方外之人,对很多东西有所执念,三浦先生不必介怀。”

三浦西楼放下茶具,忽然盯着他:“那就是说,跟你,有的谈?”

李俊荣迎上他的目光:“价钱合适,就有的谈。”

三浦西楼笑道:“我就喜欢跟爽快人谈。从李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和希望。”

李俊荣不想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北斗邀星图》,在哪里?”

三浦西楼不答反问:“你跟谢道长,为何会走到一起?我看重的是谢道长的本领,你能为我做什么?”

李俊荣料定他会这么问,从容道:“我们为何会走到一起,那还得从两个女人说起,三浦先生想听?”

三浦西楼摇摇头,风月之事,他素来不感兴趣。

“至于我能做的——”李俊荣顿了顿,“谢道长拒绝了你;而我,能让你达成所愿。”

三浦西楼微微点头,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交给他,道:“这个地方是俄国人开的,人,应该就被关在那里。你把人带出来,死的活的都行。事成之后,我自会把图奉上。”

李俊荣道:“我怎么知道图是真的?”

三浦西楼往后靠了靠:“你也可以拒绝。”

李俊荣默记下地址,收起纸条,道:“希望你说话算话。”

三浦西楼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李俊荣起身告辞。

年轻的日本人闪入包间,道:“先生,他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务。”

“我知道。”三浦西楼道。

“那您……”

“解决问题,不一定要用武力。说不定他能给我们一个惊喜呢?”

“俄国人,不好惹。”

“所以才让他们去探探路。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三浦西楼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学谢退思的样子一饮而尽。

“啪!”掌心火球应声爆裂,无数蓝焰自球心炸开,竟如闪电一般。符箓再次立定,随着闪电火球的靠近,符箓中段竟如人腰身般弯曲向后,似在躲避危险。

“妖孽,还不速速现形!”谢退思喝道。

符箓仿佛听懂了他的挑衅,中段向前反弹,又立得笔直。而智林脸上的那些细线,则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

谢退思右手二指一剑刺出,掌心蓝焰外围的闪电忽然向下,直挺挺的朝智林印堂劈落。一股焦糊味在房中弥散开来。

阿难睁眼,却见一抹蓝光消失在智林印堂之中,周围的皮肤剧烈跳动。忽然间,智林猛睁开眼,眼球之上竟也布满了那密集的细线!

“念经,念出来!”谢退思喝道。

阿难心知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立刻大声念诵起《楞严经》来。

谢退思掌心的火球此刻已晋级为蓝焰闪电球,比先前的火球更大,更刺目。

智林瞪着满是细线的眼睛,死死盯着蓝色的闪电球,想要挣扎,却被符箓和《楞严经》的双重力量压制,动弹不得。

谢退思以闪电球逼住智林体内邪气,右手指剑忽地刺出,正中他额头符箓,将符箓生生刺倒,喝道:“大师,你想以身降魔,不想被魔反噬。若不找到邪魔由来,便无法超脱苦海!”

智林的眼睛有了些变化。额头符箓不停抖动,奋力想要重新立起,却被谢退思死死压制。阿难暗暗心惊,如此凶险的驱邪场面,还真是从未见过。他不敢大意,气运周身护体,口中经文源源不断送出。

“魔从何来!”谢退思喝问。

“嗬!”智林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魔从何来!”谢退思指上发力。

阿难听到了一声类似鼠虫尖叫的声音。

“从……海上!”智林面容扭曲,整张脸都在不停跳动,努力挤出几个字来。

“看到了什么?”谢退思额角蒙上一层细汗。

“外道……作祟,活人……献祭!”智林眼中颜色瞬息数变,显然是在用顽强的意念与体内的邪气抗争,“他们给我……下,下蛊……”

谢退思和阿难同时大惊。

下蛊,没错,只有蛊虫能蚕食心志,乱人心神。谢退思一下子想通了。他在湖广游历时见过中蛊之人,他们不会很快死去,而是会伴随着下蛊之人的诅咒,在漫长的岁月里承受无尽的煎熬,撑不住的就自杀了;活下来的也成了行尸走肉,被旁人看成妖魔鬼怪,最终在孤独和痛苦中死去。智林师父能坚持这么多年,完全是靠着过人的体质和顽强的意志;可以想象,每当发病之时,他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智林盯着面前的闪电球,像是在努力回忆,表情痛苦而挣扎:“道士救了我。”

“道士?”谢退思惊道。

智林喃喃道:“符箓,闪电。”

谢退思更吃惊了,据师父说连当代的张天师都只会以符箓驱邪求雨,至于召唤火球和闪电的五雷诀,则是他这一系秘传的法门。难道说,当年是师父救了他?不对啊,看智林的年纪,如果是师父救了他,自己不可能不在身边。“多久之前的事情?”谢退思一边以内力催动闪电压制他体内的邪魔,一边问道。

智林强忍痛苦道:“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谢退思寻思,那时自己刚入师门没几年,记忆中完全没有救过和尚的事情,难道说神霄派一门还有其他高手隐匿于江湖?

就在这时,智林眼中的细线陡然暴涨,整个眸子猛地被青黑色吞噬。

谢退思知道决战的时候到了,周天真气汇聚掌心,手中闪电球在旋转中越变越大。阿难也感觉到了周围气流在对冲涌动,僧袍猎猎作响,于是再次提高声音,大声念诵《楞严经》。

“天官赐福,五雷明咒!”谢退思大喝。

“噼啪啪!”闪电球中伸出无数蓝色的触角,一道接一道朝智林面上劈落。

“吱吱!”焦糊味伴随着尖利的惨叫,折磨着阿难的五感。

“呼!”巨响之后,房中重归寂静。

阿难浑身大汗,不敢停下诵经,缓缓睁开眼睛:闪电球不见了,周遭重归黯淡;贴在智林额头的符箓倒下了,化作几缕烟灰;智林面如死灰,已然感觉不到生机,却也不见了痛苦和狰狞;脚边,古钱糯米法阵一片凌乱。

谢退思站在前方,盯着智林怔怔出神。

“师叔他……”

“解脱了。”谢退思长叹一声,朝智林抱拳施礼,转身拉开房门。这一场与邪魔的恶斗,着实耗了他不少元气,需得好好吃上几顿,睡上半天方能恢复。

屋外雨疏风骤,众僧皆在廊下,合十诵经。方丈踏上一步,施礼道:“多谢道长为师弟超脱,师弟的身后事,我等自会悉心操办。他日若有用得着敝寺之处,还请道长不吝相告。”

“空空玄妙,自在归天。告辞。”谢退思抱拳还礼,

“师父,我送道长。”阿斗道。

“我来送。”阿难走上前来,冷面之下,平添了几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