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乐然小屋
采光权的案子进了死胡同。
法官很为难。
原被告很为难。
原被告的律师很为难。
林枫更是为难,为此他还被传召到司法局对被投诉事件进行了详细地解释,亏得衡鑫所一向名声不错,他林枫在业内也没什么不好的传言,解释清楚后,这件事也就搁置了,并不会对他的未来有什么影响。
倒是安奕鸣一直在想要通过怎么样釜底抽薪的方式来解决采光权的事。虽说二审并不是他安奕鸣代理,但毕竟是他把案子带进了衡鑫所,带给了谢敏,带给了林枫,事情不能完美解决,他实在是交代不下去。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毕竟关系到杨乐然,即便她看起来云淡风轻,可当事人毕竟是她亲舅舅。
因而,安奕鸣放下脸面,还是决定和何鑫见个面,这不是安奕鸣不要脸皮,而是他素来的做事风格——解决问题,而不是计划矛盾。
安奕鸣只知道杨乐然在大学城附近开了一家店,但主营什么却并不了解,更是第一次来,大学城周围环境向来复杂,他甚至转了两大圈才找到这家叫做“乐然的小屋”的店——它很小,只有三层楼,夹在一众小饭店、小旅馆之间一点都不显眼。
走进店面一楼,倒像是一间咖啡店,厅里摆了五六张桌子,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位客人,主打时下年轻人喜欢的咖啡、果茶、奶茶之类的饮品,安奕鸣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奶香,夹着甜腻腻的滋味,很暖。
杨乐然正坐在飘窗上看书,一点都不顾及形象地盘着腿,书放在腿上,头更是垂得低低的,完全是沉浸在书里的模样,安奕鸣叫了她两声,她才听见,站了起来。
“来了。”杨乐然招呼着店员给安奕鸣倒水,又歉意一笑说:“舅舅还没到,要不你先坐一会儿?”
安奕鸣饶有兴趣地绕店一圈,店面真的不大,房屋也很老旧,但精心打扮过之后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尤其是外侧的手绘墙,画的是一棵树,每一处枝丫都是一个镜框,每一个镜框里都是一张照片,或风景、或人物,仔细观察,有几张杨乐然的照片,并没有专业的构图、打光,更没有精心打扮的妆容,有的甚至只露出半张脸,但每一张照片中的杨乐然都笑得很开心。这让安奕鸣想到自己家里通向二楼的楼梯处也有一处照片墙,装修时那里就有十数个镜框,如今还是十数个镜框,一直空****没有照片。哦,不对,有一张照片,他在法大东门口拍的一张照片。
再往二楼去就是书屋,放了好几大架子的书,没有专门分类,只是随意摆放着,还有几张,很舒服,也很宽大,即便是躺到在上面睡觉也不会不舒服的沙发,恐怕时常会有学生在这里睡上一整天吧。
“奕鸣,舅舅他,我不知道……”杨乐然一直犹豫着,从安奕鸣打电话说要她约何鑫见面就开始犹豫,安奕鸣看似大大咧咧,但实际上自尊心很强,被赶出法庭是天大的侮辱,这份侮辱是自己舅舅施加的,杨乐然愧疚得五体投地,以至于从安奕鸣进门她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对,对不起!”是替何鑫,也是自己。
安奕鸣的身体僵了一下,佯做不在意的样子,事实上他在意的要命,在意自己的脸面,更在意自己在她面前丢了脸面,他顺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竟是本《聊斋志异》,“你在法大附近开店,不应该摆上一套,额,法律法规大全或者是案例汇编,还是最高法主编的那种?”
其实杨乐然也有些不自在,安奕鸣转移话题,她也吁了口气,心里有了种对不起说出口就够了的自欺欺人,“呵,那永远是不及法大的图书馆。”
因为老旧楼房的缘故,二楼的木地板走起来会发出叽叽呀呀的声音,安奕鸣不自主地掂起来脚尖小心翼翼起来,他从左至右看过去,窗户、阳光、地板、沙发、书、书架,书架上还蹲了只大白猫,卧着身子,半眯着眼睛,脖子叠了好几层,看到安奕鸣这个陌生人,发出一声并不悦耳的叫声。
杨乐然竟会养猫?她不是有过敏症吗?安奕鸣回头看了跟在身后的杨乐然一眼,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泡泡,是只流浪猫。”是下雨天收养的,所以取名叫泡泡。
许是听到杨乐然叫自己,泡泡从书架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好一只肥硕健壮的猫呀,连走路都是一副气宇轩昂,一点猫该有的优雅都没有,它蹭了蹭杨乐然的裤脚后,扬长而去。
三楼应该是杨乐然或是店员休息的地方,摆放了一张可坐可卧的长沙发和一把躺椅、一把摇椅,沙发靠墙,椅子面朝落地窗,很闲适的样子,安奕鸣见了摇椅,立刻坐上去,躺了下来,迎着阳光,闭上了双眼。
“你可真会享受啊。”
“大律师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太忙了?”
“是啊,真想慢下来,爬爬山、看看书,惬意呀。”
“你哪里是慢的下来的人呀。”
“忙好,忙了才不会胡思乱想。”
“……”
“何鑫的案子你怎么看?”
安奕鸣躺着的姿势非常放松,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右脚搭在左腿膝盖上,右手叠在左手背上,轻轻打着节拍。
这样的惬意似乎会传染,杨乐然也放松了一直收着的下巴,坐到沙发上,“很为难吗?”
安奕鸣点了点头,“你是法官会怎么判?”
杨乐然回忆着开庭的情节,“你选的角度很好,如果确实能够认定汤峪极少拉开窗帘,我觉得判恢复原状的可能性会较大,无非就是调整一下太阳能的角度,至于损失酌情而已,数额不会高。但是……”
“但是如果这个案子判了,两家不仅再无和好的机会,反而会加剧矛盾,搞不好这样的案子会层出不穷,今天你告我扰民,明天我告你堵水管。”安奕鸣仍然没睁眼,用脚点了点地面,摇椅轻轻摇晃起来,很闲适。
“唉……”杨乐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说:“舅舅那个人,恐怕你是劝不了的。”
杨乐然了解案子、了解安奕鸣,所以当安奕鸣说想约谈何鑫时就猜得到他的意图,可是她也了解何鑫,极爱面子,怎么可能会低头与汤峪和谈呢?
“八个字!”安奕鸣张开眼,自下而上看着杨乐然,“软硬兼施、左右逢源。”
软硬兼施应该是对付何鑫的手段,但左右逢源是从何说起呀?杨乐然不解,安奕鸣也不说透,又眯上了眼,竟轻轻哼起了歌。
何鑫见了安奕鸣,有一瞬间的愧疚,他本质不坏,那天是太气急败坏太冲动才会说出换律师的话,当然他也没想到法官竟然因为这句话让安奕鸣退庭,易地而处,他做不出安奕鸣这般大度,不但有大名鼎鼎的谢敏接下案子,还有林枫为了案子跑前跑后,只是男人爱面子的天性使然,他只是朝安奕鸣说了句“来啦”就算是冰释前嫌。
安奕鸣也不去提当天的事,何鑫能来,就说明他还相信自己,只要这份信任还在,他就有办法去釜底抽薪。
硬的一面自然是安奕鸣、谢敏和林枫都跟他说过的败诉风险,何鑫耳朵就听出茧子来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要不是杨乐然在旁安抚着,怕是要一走了之了。或许在何鑫看来,安奕鸣也好,林枫也罢,反复强调败诉风险,根本就是在劝他放弃,这怎么可能呢?案子打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是进退两难,退是一定会被亲朋好友耻笑,进却不一定会输,再说二审不是有谢敏这样的大牛免费代理,输了无非是和一审结果一样,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经济损失,况且像谢敏这样的牛人肯定已经早就把法院关系打通,案子肯定能赢!
杨乐然给何鑫倒了杯茶,“舅舅,你冷静一点,安律师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话的,你想想案子不管输赢,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呵呵。”何鑫冷笑两声,说:“一审已经输了!”
场面顿时冷了数秒。
杨乐然想说点什么,被安奕鸣拦住,工作这么几年,他已经锻炼得“没脸没皮”,他说:“案子是输是赢都不是最紧要的,我相信你也不是为了那几千块钱才上诉的。”安奕鸣嘴里的几千块钱是一审裁判的赔偿款,“既然你和汤峪都是为了一口气打官司,必然是会有一方气儿不顺。”
“他被气死了最好!”何鑫还有有些怨气的,埋怨汤峪给他添的这个麻烦,让他被架在火上烤,埋怨安奕鸣不懂得去法院疏通关系,使得案子一审时莫名其妙就输了,一句话顶在舌尖,脱口而出,“不行给法官送点礼。”
安奕鸣和杨乐然都哭笑不得。
确实有很多人都认为法官掌握着案件的最终结果,当然法治进程并不完善,不排除法官队伍中有那种拿案件结果去换取经济利益的害群之马,但也不得不说随着监督机制的完善、法官队伍新鲜血液的输入等等,不会有法官拿自己的职业未来开玩笑,当然法官的年薪远不及优秀律师,却也远高于一般律师。
前法官杨乐然解释着,“舅舅,这种事可不能乱说,法官收了你的礼物是受贿,你送法官里是行贿,都是犯罪。”
何鑫嘴唇动了动,还是不肯放弃这条捷径,“我看那个,额,谢律师是老律师了,肯定和法官们都很熟,一句话的事。”
“舅舅,谁跟你一句话的事啊。”杨乐然气得翻了翻白眼,“谢老师是业内很有名气的大律师,有能力,有威望,甚至不少法官都上过她的课,这可比你说的一句话有用的多。”
安奕鸣摆了摆手,制止这场无休止的争论,把话题拉了回来,“林枫非常擅长处理这一类案子,只有他才能发现汤峪没有拉开窗帘的习惯,当然,你可能认为这件事对最终结果定性没什么绝对性的影响,但是至少能够改变汤峪在法官心里弱势群体的印象吧。”
“法官就是同情我、可怜我又能怎么样?是你告诉我,案子要想赢,靠的是证据和法理。”何鑫一口喝光了茶,他心里不是不打颤,可就算是退步,也得有个因由,总不能让他去找那个姓汤的道歉吧?
杨乐然也附和着,“这样的案子,本来就很难说有什么对错,维持原状是法官的最基本心理。”
“对!”安奕鸣接过话头,“所以,你要把太阳能角度调整回原样,否则必输无疑。”
何鑫梗着脖子还想说点别的,看到杨乐然轻轻摇头,又忍住了。
于是安奕鸣想说点软的话,当然,他要说的软,可不是什么远亲不如近邻、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相邻友谊,“这个案子,从法律的角度上看,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若对方赢了,你要恢复原状、赔偿损失,若你赢了,也是在调整好太阳能角度基础上的赢,也是同样的恢复原状,也就是说,案子无论输赢都要恢复原状,对你来说同样都是损失。”
听到这里,何鑫陷入沉思,若不调整角度,必输无疑,调整角度,案子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杨乐然深深看了安奕鸣一眼,真难为他想到这样的角度。
“那么问题的焦点就在赔偿损失的金额上,实话说,几千块钱,是海城去年在职工人平均工资,对他来说得了这笔钱不能发家致富,放在你身上也完全是不痛不痒,既然对谁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一笔钱,汤峪为什么要起诉,你想过吗?”安奕鸣有点渴,一口干了杯子里的白开水,这水竟然有点甜。
分析原告起诉的原因,这倒是杨乐然这位前法官从未想过的问题,何鑫回答的倒快,“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膈应人呗。”
安奕鸣哈哈一阵大笑,“你对这位邻居可真是一丁点都不了解,我看啊,他可能患上了有创伤后遗症。”
何鑫和杨乐然都瞪大了眼睛,皆是因为无知,不过前者的无知是他对这个名词完全不了解带来的,后者却是在想安奕鸣何时去修了心理学的学位呢?
“汤峪突遭大难,本来就需要一个漫长的自我调适过程,一般人都是在亲朋好友的陪同下一点点地走出阴影,而他呢,他的家人和女朋友全都离他而去,甚至家人还拿走了一大笔他用腿换来的钱,简直是难上加难。”安奕鸣故意加重了语气,其实他对创伤后遗症不过是略知皮毛而已,把自己想说的话套上专业的外衣,才会真正说服何鑫这样的人,“他如果只是创伤后遗症都是轻的,搞不好还会出现心理变异,为了克制排解不出的心理压力,从自伤、自杀等行为转为伤人、杀人也不是不可能,嗯,我觉得如果汤峪杀人,应该会选择把人从高处推下去,一是复制重复自己受伤的经过,二是他能力有限很难完全牵制住成年人。”
安奕鸣说得有理有据,何鑫冷汗涔涔,“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伤害我。”
“某种程度上,他起诉采光权就是为了伤害你,你热闹、他安静,你朋友多、他孤独,你健康、他残疾,你家庭圆满、他注孤生,他嫉妒你,他想毁了你,想让你和他一样的孤独、残疾,你应该是他心里最完美的靶子。”话说到这里,连安奕鸣自己都信了,他甚至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汤峪会不会真的想过要去伤害何鑫?这样的念头,令安奕鸣背脊一凉。
杨乐然不置信地盯视着安奕鸣,他说的是真的?
“那那那,怎么办?”何鑫有些慌了,他甚至有种感觉,汤峪每天都在那栋门后,通过猫眼看他,手里是一柄亮灿灿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