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打场

风吹过了巷子里的树,甘伯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听风声,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

神针无良。

这个名字,已经消失了很多年,甘伯自己都已经忘记了,但没有想到会在今晚上重新听到。

苏素风站起身,冷笑。

“当年人人都以为神针无良是个女人,因为他擅长使用各种针,最会绣花,万绣楼他的一幅绣品,上面的花能吸引蝴蝶……但知道他是男人之后,万绣楼便把那绣品烧了。”

甘伯低着头,低声回答。

“那是世人浅薄,谁规定只有女人才能绣花?”

苏素风冷笑。

“他是个侠客,也是个异类,无名无姓、无门无派;当年突然消失,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可没有想到,他却在当甘家的下人,还姓了甘!”

苏素风说完,心里憋着气。

“甘南做的事情,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何还要甘当他门下走狗?!”

甘伯的手爆出了青筋,背影也变得僵硬起来,情绪有了明显的波动。

甘南的事,像是点住了他的脉门;可是他现在身上武功全失,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老人。

苏素风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有个朋友,他和年轻时的你很像,也被世人误会。”

甘伯握紧的手慢慢的松开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风吹过巷子里树叶的声音。

苏素风身影一闪,已经站在了甘伯身后。

“但他不是你,我也不会是甘南。我是来替天行道的。”

风吹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衣摆被轻轻的卷起。

甘伯站在那里,迟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轻轻叹气。

“这世上的仇,总会有个了断,但你这么年轻,不该卷进来。我们这些人无论该不该死,都不该由你动手。杀了人,便回不了头。”

苏素风冷笑。

“杀该杀之人,没有回不回头。”

甘伯看了看前方黑暗的巷子。

“这里很黑,还有大约一刻钟,更夫就会经过,你要想动手就趁这个时间。人老了,很容易出意外很容易就会死,你不要太用力,甘云是个聪明人,别激怒他。”

苏素风瞪着他。

“你想抗下一切?你还不配。”

甘伯站在那里,风吹动着他散落下来的发丝,让他带了几分憔悴。

“当年的事,我已经忘了。”

“可当年的人……还有人生不如死!你难道真的不后悔?”

甘伯的声音有些颤抖。

“后悔过才知道后悔没有用。”

苏素风不说话,也不动手。

她不是不敢,只是无法对一个没有任何武功的老人动手,况且,她并不是为了杀人。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苏素风低声。

“我想救人。”

甘伯提着灯笼的手紧了又紧,对面的巷口忽然出现了一声更响,一个黄色的亮点正朝他们过来。

更夫来了。

甘伯的灯笼又亮了,他慢慢的向前走。

“你要下了决定,我就在长安,就在甘家,只要让我做好后事,随时都可以动手。”

苏素风看着他的背影。

“你也是江湖人,也做过很多好事,为什么如此执迷不悟。”

甘伯没有回答,只是没入了夜色中。

天刚刚亮,大理寺便热闹了起来。

出事了。

河边发现了两具尸体,有捕快辨认出来,是两个重大通缉犯,悬赏令发了将近两年,但是毫无音讯。

两个时辰前,被水冲上了岸边。

死状凄惨,全身多处骨折,被殴打致死,但也不是单方面被打,有多处对抗伤,还有旧伤。

甘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侠客”。

真的已经来到了长安?

仵作检查完尸体,脸色凝重,表情古怪的有点扭曲。

偷瞄了一眼甘云,欲言又止,但又不敢不说。

“大人,已经检查完了。”

甘云转头看着他,仵作咬了咬嘴唇。

“溺水身亡,生前被人……过”

“什么?”

“他们生前被人……过”

仵作的语调很古怪,似乎把自己带入了这两具尸体生前的遭遇,让他有气无力,还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谷道……受伤……应该是很严重……但当时人还是活的……没有死,然后被丢进了水里,可能是因为昏过去,被当成死了……”

甘云愣了愣,他不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当然知道这世上会有一些人无法想到的事情发生。

看了一眼有些变形的尸体,他强行压抑住翻上来的恶心。

“几个人?”

仵作摇了摇头,这个无法判定。

尸体被水淹过,身上的一些痕迹已经消失,只留下伤口。

这死去的两个人,生前都犯下了重罪,杀人放火,不但凶残而且狡猾,让官府大伤脑筋。

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像两个被割碎的木偶,残破不堪的躺在地上。

凶残和狡猾,让他们吸引到了更加凶残和狡猾的人,居然让他们成为了“弱者”。

不但是这两人做梦都想不到,其他人应该也想不到。

在场的人都很安静,因为震惊而产生的凉意从他们的心里泛出,直到布满全身。

从未想过,这个世上,真的有以人为食的人。

甘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感到了愤怒渐渐涌了上来,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尽头?

一个捕快愣愣的看着尸体,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上前。

“大人,坊间传闻,如果连赏金猎人都抓不到的逃犯要是死了,肯定是在地下打场打死的。”

甘云心里一惊,转头看着这个捕快。

“地下打场?”

捕快点了点头。

“虽说是地下,可规矩还挺多,能进去的都是熟客;我听说,整个大理寺,也就陈度少卿有这个资格。”

他看了看甘云,把后面半截话咽了进去。

甘云一直听说长安有一个地下打场,那里只要上了擂台,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必须有一人死,有一人赢。

他对这种地方厌恶至极,但去打场的人都是自愿,很多达官贵人也喜欢去那里找乐子,他没有权力去管。

现在捕快又提起,让他一直强压住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地方是该好好查一查。

仵作验完后,尸首便运往义庄。

陈度这一日请假,甘云便亲自去了,刚坐下没两分钟,便提了想去打场的要求。

陈度当然否认,谁不知道甘云的风格,承认去打场,不就是自己认罪了吗?

于是找托词送客。

甘云受到拒绝,却一点也不气馁,刚才他看出来了,陈度是要出门的打扮,一点也不装腔作势,肯定不是去喝酒。

天黑了陈度才出门,约莫半个时辰,到了打场门口。

他显然是打场的常客,门口的打手对他的态度很熟络,正要放他进去,甘云跟了过来。

陈度有些惊讶,也有些被戳破秘密的恼羞成怒;但甘云已经来了,赶他走不如带他进去。

“我知道,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查案,就是为了找人;你最好不要对我的事情感兴趣,这样我也不会对你的事情感兴趣。”

甘云听出了弦外之音。

“什么意思。”

陈度的眼神忍不住向上方看了一眼。

“你既然来这里了,迟早都会知道的。”

有人敲了一下锣。

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场了,现在是下注的最后时间。

陈度摸出来一锭银子,想要下注,却被甘云抓住了手腕。

“朝廷命官不得参与这种行为,你可是大理寺少卿。”

陈度愣了下,抽出手腕。

“出了大理寺,我只是陈度,你也只是甘云。”

他把银子一丢。

“今天,我买红色面具。”

有人递给了他了一块红色的木牌,他扬起来给甘云看。

“既然来了这里,就别想当仙子,难道你还要在这里宣讲律法和规矩?”

甘云知道他在嘲讽。

“如果这里不讲律法和规矩,我不介意给他们讲一讲。”

陈度愣了下,没有想到甘云还这种态度。

怪不得宁州府衙的人都恨不得敲锣打鼓的欢送他,也罢,今天就让这个傻帽见见世面,可惜不能挨顿打,否则就能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处处都认他那种所谓的“规矩”。

甘云的出现,已经有人报给了管理打场的人——莫暝的五个忠仆之一阿勇。

阿勇,身高体阔,黑脸寡言,天生神力,像沉默的野兽,也像一尊门神,很适合打场这种地方。

此刻阿勇站在打场最高处,向下看着打场的一切。

他很喜欢这么做,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感觉。

再有半个时辰,打场就要热闹起来了。

那种比三伏天的烈日还要热的热情伴随着四处喷溅的血,只是想一想,阿勇就亢奋的血脉贲张,恨不得跳下去狠狠的打一架。

但自从管理打场之后,他就不再上擂台,而是同莫暝一样,他也有个暗室。

前几天那两个通缉犯到是不错,但还是不够。

他想要最强、最凶猛、最让人害怕的对手。

当然,外形最好也要让人赏心悦目。

不得不承认,长得好看的人流出血的样子相比不好看的人,更能刺激人的征服欲。

是的,征服,阿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会用这么文绉绉的一个词。

因为他看到了甘云。

之前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从未见过,只知道莫暝不喜欢这个人。

莫暝不喜欢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喜欢。

不过,看到甘云后,他的黑脸上却泛起了光,麻木的表情也松动了,因为甘云很让他喜欢。

挺拔、结实、有武功、俊美,比打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比前几天那两个通缉犯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似乎感受到了他炙热又疯狂的眼神,甘云抬起头向上张望;打场在楼上设立了包厢,专门为不愿意露面的达官贵人准备。

阿勇看着甘云有些迷茫和震惊的表情,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无声的笑了。

没有想到,莫暝不喜欢的人,居然让自己很喜欢。

对于喜欢的东西,他认定了,便不会放弃。

他也不怕惹祸,因为无论惹出什么祸事来,都有莫暝来解决。

莫暝是个好主子,否则他不会死心塌地的追随。

有人敲了一下锣,开场了。

擂台上的人几近疯狂的为命而搏,擂台下的人几经癫狂。

而打场高处的包厢,始终是黑洞洞,寂静无声,只有在赢了时候,会往擂台上撒钱。

整个打场热浪翻滚,像是一锅沸腾的水,味道也越来越怪异,血腥味混合着人们因为激动散发出的兽性,夹杂着铜钱的味道。

甘云几乎被这种味道熏得吐出来,除此之外,他还感受到了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

他打量着人群,想要找出那双眼睛,却是徒劳。

那双眼睛,比野兽还要野兽,似乎正在伺机而动,随时都能扑过来撕碎自己。

最后一场了,人群忽然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阿勇居然上擂台了。

他站在那里,如黑铁塔一般,脸上也带着黑色的面具,沉默却充满了汹涌的兽性;透过欢呼的人群,看到了甘云的脸,上面布满了不可思议、震惊、和愤怒。

甘云现在肯定很想把自己抓起来,把这个打场封掉。

但很可惜,这个打场里的一切都是自愿的,也没有违反任何一部律法。

总有一天,甘云也会“自愿”。

因为他相信,甘云打不过他,只能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