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魇梦(8)

张三的武功高出众人很多,要不是念了份同门之情,没有痛下杀手,这时候早就脱离困境了,张玄却没有他那么好心,拿着金鳞匕首,遇到阻截便挥刀刺过去,怒火点燃了本能的戾气,蓝眸中金色游离,分外妖异。

这份气势连修行多年的张雪山等人也不免心悸,明明对方只是个孩子,没多少法力,但还是不敢紧逼,便转而一齐攻击张三,可惜他们算盘打错了,张三手中的索魂丝受张玄的气势影响,突然间变得凶猛起来,连张三自己都开始控制不住了,几招过后,将围攻自己的人尽数打翻在地,师徒二人并肩站立,面前众多弟子,却再没一人敢上前挑衅。

人墙的尽头站着张洛,张三刚才对敌的气势他看在眼里,有些艳羡还有些失落,这不再是当年他亲手教导的小师弟了,他的武功法术修为都远远超过了自己,复杂心情下,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张三眼神扫过倒在地上的那群人,一个个盯住自己,眼神充满了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轻然一笑,拉过张玄的手,说:“我们走。”

张玄收回匕首,两人便要离去,这时一道怪异声响突然传来,感觉到危险逼近,张三立刻抱住张玄闪身躲避,眼前却一阵晕眩,脚下慢了慢,与此同时枪声响了起来。

枪声过后是短暂的寂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众人失去了该有的反应,张三向后退了两步,猎枪子弹射中了他的左肩,顿时血流如注,溅红了脚下白雪。

“师父!”

张玄大叫,见师父受伤,他气得又拔出匕首要冲过去,张三拉住他,抬头看向前方。

那边一管黑洞洞的猎枪仍旧对着他,枪口却晃动个不停,曲星辰和他四目相对,眼神中充满了不信和惊恐,全身都在抖,看起来似乎比他还要怕,怕得几乎想扔掉猎枪,来否定既定的事实。

“你疯了吗?”

事发突然,张洛先是一愣,马上冲到曲星辰面前,一巴掌挥了过去,重重的巴掌声惊醒了两边发愣的门人,张洛个性温和有礼,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愤怒,都吓得向后退去。

曲星辰被打得趔趄了一下,猎枪失手落地,张洛又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掷到一边,骂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可以向同门开枪?!”

“他不是同门……”张洛下手很重,曲星辰的嘴角渗出血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站在雪地里的两个人,喃喃说:“妖都是坏的,都该死,你包庇他,你也该死……”

“哧,你说这话就像是皇帝,一人犯错,九族株连……”张三无视肩上的伤口,发出轻笑,“妖有善有恶,人有好有坏,你枉自修行这么多年,却连这点都看不透,你心里装了无限仇恨,为杀而杀,已经入魔了,你比妖魔更可怕。”

“我不要修行,我只要内丹……”曲星辰恍惚念叨着,眼神落在被血染红的雪地上,突然间清醒了过来,再看到张三肩头的鲜血,吓得一哆嗦,抓住张洛大叫:“不是的,师兄,不是我开的枪,我没想伤人,我不是魔,师兄……”

他紧抓住张洛的衣袖,妄图得到肯定的回复,却被推开了,张洛怒气稍平,现在只记挂张三的伤势,其他人见张三受伤,也各怀心思,纷纷爬起来,向他围过去,却不料眼前疾风大作,张三手中的索魂丝突然窜起,卷起满地雪花向他们扑来。

飞雪中咆哮声轰隆不绝,只见两条银龙随雪奔腾,金光迷离了众人的眼眸,待风雪稍停,众人睁开眼睛,前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张三师徒的影子?

“他居然祭起了索魂丝,当年就连……”

姬凯被银龙威势吓傻了眼,本能地说道,虽然话半路打住,但大家都听得明白,当年就连师父也无法把索魂丝祭出这等气势,彼此法术造诣一目了然,众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还是张洛打破僵局,吩咐弟子赶紧去寻人,追云峰山势险陡,又积满冰雪,他担心张三在雪地里赶路,会加重伤势。

张雪山给师弟们使了个眼色,也让他们去帮忙,张洛知道他们的心思,想要阻拦,张雪山说:“还是一起去把人找回来吧,要是真出了同门阋墙的事,可毁了我天师一门的声誉。”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刚才联手围攻张三的事撇得一干二净,眼神瞟过在一边失魂落魄的曲星辰,暗示他才是罪魁祸首,假惺惺地说:“三师弟受了枪伤,希望他能坚持得久一点。”

张三带着张玄出了古宅,一口气奔出很远,才放慢脚步,眩晕感加重,远方山岭看起来模糊不清,他知道自己中了暗算,把张玄放下来,问:“我们到哪里了?”

“下山,”张玄仰头看他,眼神中透着孩童不该有的冷静,说:“不过师父,你最好还是先看看伤口。”

“这点伤死不了人的。”

早在受伤时,张三就用法咒止住了流血,麻烦的是子弹打穿了肩骨,要是不及时治疗,手臂只怕就废了,更糟糕的是体内还有其他毒素,他现在全身乏力,看来张雪山等人为了得到索魂丝处心积虑,还好时间提前了一天,否则等到明天,他根本没气力冲出山门。

既然张雪山早有准备,以他缜密的个性,下山的路可能也已安排好了人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抢在药性完全发作前离开,以他目前的状态,勉强还能再撑一会儿。

张三看看周围,四周山岭连绵,尽是白茫茫一片,十几年未归,一时间竟找不到下山的路,他低头看张玄,张玄会意,小手一指正前方,说:“十二点钟方向。”

张三照着张玄指的方向走下去,聂行风却是一愣,他曾随张玄在山门附近转悠过,知道那不是下山之路,恰恰相反,那是通往后山的险路。

难道关键时刻连张玄也犯路痴了?聂行风焦急地想,现在不抓紧时间下山的话,等张雪山追来,他们一个都别想逃掉。

可惜聂行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张玄带着师父往后山走,越走山势越陡峭,寒风在山谷间回**呼啸,吹得两人衣衫哗哗作响,张玄个头瘦小,要不是张三抓住他,只怕会被风吹进山谷里。

危险在即,张三生怕再有人带枪来,不敢收起索魂丝,随张玄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到远处山谷雾气弥漫,青白雪色点缀山间,雾锁山峦,尽头是一条极窄的锁链。

铁链被基石固定在山峰之上,另一头破开雪雾连向远方,却看不到尽头,铁链上附着一层冰雪,遥遥看去,就如一条白练穿过重雾直通云霄,远处云雾消长,吞没了半壁追云峰。

走到这里,就算张三再路痴,也看出这不是下山的路,他停下脚步,看着前方雾中的铁链桥,疑惑地说:“这是后山禁地,我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是后山啊,”张玄说:“前面肯定有人守着,我们从后面下山,我听张正说过,那条铁桥连着对面的山谷。”

张正是这样说的没错,但他也说了这里是禁地,天师门人非经准许,不得踏入半步,想来张玄是把这句自动过滤过去了。

冷风吹来,冻僵了原本就有些发木的手脚,张三看着前方长长的索道,数九寒天,索道上冻满积雪,山谷风雪又大,自己中了毒,张玄又年幼,就算勉强走,也未必能平安过去。

前有狼后有虎,将他逼到了绝境,冷风中想起师父逐他离开时的话,想必那时候师父已算到他有这一劫,才出言警告,可惜他还是逃不掉。

张玄无法体会张三这番心思,趁他休息时蹦蹦跳跳地跑到山崖顶处,探头往下看,叫道:“师父,下面好像有声音,可雾这么大,什么都看不清。”

张三急忙跃身上前,用索魂丝缠在了张玄的腰间,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去,随即就听到山谷下传来轰隆响声,属于道家的罡正之气在谷间盘桓,其间还隐约夹杂着兽类的嘶叫,此起彼伏如雷声轰鸣,震人心扉,张三慌忙摄住心神,这才明白祖师爷把这里设为禁地,就是怕门人心智不正,被引诱入魔。

不过好奇心促使下,他还是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可惜山谷下烟雾弥漫,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寒风陡峭,正想返回,忽听身后张玄叫:“师父!”

脆生生的叫声,带着小孩子的娇憨,张三微笑回头,突然胸口一痛,一抹寒光悄无声息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张三有短暂的愣神,似乎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但随着张玄再一次加力,他看清了,那柄用神兽金鳞磨成的匕首此刻就刺在他胸膛上,而匕首的另一头握在张玄手中。

张玄站在他身后一块青石上,这样方便将匕首完全贯入他的心口,在看到这个事实后,张三的嘴角**了一下,像是想笑,嘲笑眼前一切是怎样的荒诞不经。

聂行风也愣住了,他附在张玄身上,本该比张三更早感觉到张玄的异样,但事实上他什么都没觉察到,一切都发生得快而平静,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意识已随刀刃撞在了张三身上,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他透过张三的眼睛看着张玄一点点长大,从元婴到幼童,到可以给张三打下手的小天师,也亲眼看着他将匕首刺进张三的心脏,不带一丝犹豫的冷漠,比山谷厉风还让人心寒。

心口很痛,一瞬间震惊、不信和绝望,无数种情感汇集在一起冲向他的心房,他知道这是张三带给自己的感受,那是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比利器伤人更重,他想张玄亲手穿透的不是张三的心脏,而是他的感情——那个他亲手抱回来的孩子,在生死关头居然要了他的命。

恍惚着聂行风觉得自己重又回到了张三身上,他看不到张三的表情,只感觉他看张玄的眼神很平静,张玄也很冷静,师徒二人面对面站着,张玄甚至不避讳张三的眸光,眼眸清亮,像是做了件极其平常的事,轻声说:“我是故意带你来这里的,他们下药的事我也是知道的,那条索道要走,不过是我一个人。”

聂行风终于懂了,为什么张玄知道有人下药却不告诉张三,为什么偷放狼妖,为什么会引错路,他不懂的是张玄这样做的目的,更不相信他会这么无情,为了件冷冰冰的法器可以无视别人的生命。

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匕首插在张三的心口上,除非这是场恶梦,但如果恶梦真实到这种程度,那什么才是真相?!

厉风依旧在耳畔呼啸,时间仿佛定格在这瞬间,聂行风感觉到张三的心绪慢慢沉定下来,只留一丝淡淡的伤感,他没向张玄问为什么,似乎任何答案在这个既定事实面前,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反而是张玄主动往下说,“师父,这招是你教我的——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外,任何人都可能骗你的。”

张三眉头皱了皱,随即笑了,点头说:“你学得很好,还有,谢谢你。”

——那天在海边遇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死劫,但既然相遇是我们的缘分,那么我接受你,如果将来命运可以改变,那固然是好事,如果改变不了,我也不会介意,谢谢你,陪伴了我这么长的寂寞时光。

这是聂行风第一次听到张三的心声,也是最后一次,强烈深厚的情感像重锤一样,一下下击打着他的心房,眼眸模糊了,他终于明白了那天为什么张三看到张玄的元婴后,会那么犹豫,他预知到了自己的命运,但还是接纳了张玄,抚养他成人。

过往的种种温馨,师徒联手打怪时的惊险,一幕幕在聂行风眼前闪过,六年时光也许在张玄看来,短暂得不值一提,但对张三来说,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日子。

聂行风从来没跟张三直接交流过,但是看着他对张玄的抚养教诲,已经在不知觉中把他当成了自己敬重的长辈,他从之后张玄的态度里曾猜想张三可能已经过世,但从没想过害他的人会是张玄,一时间心潮翻涌,想抓住张玄大骂,又想挽回这个残忍的结果,可最终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茫然看着张玄从青石上跃下,顺手收回腰间的索魂丝,那是张三刚才担心他失足坠崖缠在他腰上的。

哪怕是在生死关头,张三的心思还是一直放在徒弟身上,不让他遭受一点伤害,相反的张玄做了什么?他只是怕别人先他一步夺得索魂丝,就对自己的师父下此毒手,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小的孩童,聂行风只觉得全身发冷,他想问他到底有没有心,更想说这个人不是张玄,他认识的张玄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张三没跟张玄争夺索魂丝,任他抢了去,脚下一滑,顺着冰雪坠向山谷。

他当然不会去跟张玄抢夺,因为他原本就是要将索魂丝传给张玄的,这是聂行风在茫然中接收到的最后信息,然后他就感觉到生命的气息在一点点流出张三的躯体,而他自己也随着那份气息与张三脱离开来。

张三坠进了山谷,聂行风听到空谷传来悠长的回音,转头去看,却雾锁云封,什么都看不到,眼前骤然一黑,等再回神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山崖边上,脚下冰雪湿滑,突然间无法掌握平衡,也向后晃去。

“董事长!”

熟悉的唤声,让聂行风的神智恍惚了一下,千钧一发中就觉手腕被握得紧紧的,再看眼前之人,俊眉朗目,身形高大,竟是成年之后的张玄。

一时间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重叠到了一起,聂行风一愣,死亡带来的伤痛再次袭上心头,眼前闪过张三落崖的那一幕,不由怒火燃起,甩手一巴掌,重重打在了张玄脸上。

响亮的巴掌声,张玄被打得向后趔趄,松开手,震惊地看聂行风,聂行风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可以支配意识了,更没想到四肢可以活动后,第一个动作竟是对张玄出手。

记忆中他不曾对张玄下过重手,连句重话都没说过,可是刚才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张三的死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只觉得对眼前这个人充满了痛恨,如果现在手中有刀,他可能会一刀刺过去,就像刚才张玄对师父那样,没有一丝犹豫的……

张玄还在看他,眼瞳里写满了惊讶,这让聂行风突然清醒过来——站在面前的不是年幼的张玄,而是现在的他。

聂行风惶惑了,一时间搞不清现实和魇梦的界限,冷风吹来,山头冰块经不起几番踩动,突然断开了,聂行风失去平衡,向崖下坠去。

“董事长!”

惊叫声从山崖上方传来,但随即就被寒风淹没了,聂行风落下时,感到有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从山谷里卷向自己,缠住后把自己往下死命拽去,就在这时,银光穿过重雾射来,索魂丝缠在了他的腰间,他借索魂丝的力道跃上山崖的同时,有道人影与他擦肩而过,被那道力量扯进了山谷。

银光从腰间消失了,也带走了熟悉的气息,聂行风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都不想又纵身跃下山崖,完全不顾身后有只翠绿小鸟正拍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吵闹。

“不要下去啦,下面不好玩啦,咱们回家吧回家吧!”

阴风吹来,把小鸟刮得在空中翻了两翻,眼看着两个人都下去了,它拍拍翅膀,掉转了个方向准备脚底抹油,可没飞多远又折了回来——没有张玄带路,凭一只鹦鹉的力量,它别想从这个诡异世界返回到现实中去。

“靠之!”

在弄清了这个悲惨的事实后,鹦鹉伸出中间的爪子,文绉绉地骂了一句,然后一咬牙,也闷头向山谷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