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魇梦(7)
晚饭一直吃到很晚才结束,看张三有点醉了,张洛送他回房,那是张三离开前住的房间,张洛没进去,在门口站住,说:“你的房间一直没动过,以前我总想劝师父让你回来,后来听说了神道张三的名头,当知道那是你时,就想这里你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修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张三随口应了一句,推开房门要进去,张洛叫住他,“师弟,那件事是师父问起,我不敢隐瞒,我并没想要为了这个位子才赶走你……”
“我知道我知道,”张三回过头,月下见张洛神情焦急,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张洛的肩膀,说:“我个性散漫,不适合做掌门,而且那件事我早就没放在心上了,师兄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张洛看着他,眼神复杂,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张三却没再等候,走进房间,将房门关上了。
“师父,你师兄还有话要说啊,为什么不听完?为什么不听完?为什么不听完?”
好戏没看到全场,张玄的好奇心被吊得高高的,抓住张三的衣袖用力摇,被张三一巴掌拍开了,斥道:“关你何事?洗澡去!”
等张玄洗完澡,房里的灯已经关了,张三平躺在床榻上,以手臂为枕,另一只手晃动着酒瓶,像是还意犹未尽。
张玄爬上自己的床,跟张三头对头躺下,半天不见他说话,便主动说:“师父,我不喜欢这里,我想你师父也不喜欢,所以才赶你走的。”
黑暗中张三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珽之,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出去闯一片天吧,你天生灵力,命格精奇,一生仙缘与死劫纠缠,今后恐将面临诸多变数,不过只要以平和心应对,一切都将变得很精彩……但有一点你要记住,下了这追云峰,你不再是张珽之,不再是我的弟子,今生今世,莫再踏此半步!’
这是他离开时师父对他说的话,狠厉决绝,当年他年少气盛,只当是师父对自己失望,才会说永不相见。
现在他才明白,师父不想他回来,或许是算到了回来对他会不利,看今晚众人的表现便知道,一桌子的人,除了张洛对他还有几分感情外,其他的都只是敷衍,如果这次不是为了请他出手相助,只怕连这份敷衍都没有,直接跟他挑明,让他归还索魂丝了。
师父当年用心良苦,收回了对他的亲情和名字,却单单将至宝法器索魂丝留给了他,只可惜这番用心直到多年之后他才慢慢悟出,还不如一个六岁孩子看得透彻。
不过到头来,即使明白了师父的用心,他还是回来了,在接到张洛的书信后,师恩如海,哪怕是回来看一眼也是好的,至于生死,他随意一笑,就交给老天爷去烦恼吧。
“师父师父,”张玄还趴在对面叫他,“你师父也见到了,那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啊?”
“这么快就想走?”张三沉吟了一会儿,说:“等后天事情办完再说吧。”
“明天不可以么?”
张三沉默不语,张玄懂了,只好重新趴回枕头上,学着大人那样长长叹了口气,嘟囔:“明天走吧明天走吧明天走吧。”
张三被他吵得不耐烦了,问:“为什么一定要明天?”
“嗯……因为……”短暂的沉默后,张玄说:“我不喜欢这里嘛,当初他们把你赶走,现在用着你,又让你回来,都不是好人啊,包括你大师兄!”
果然是孩子,也只有孩子才会说得这么直接坦然。
张三恍惚想起当年的自己,今晚故地重游,酒喝得太多,朦胧中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时光,闭着眼随口问:“将来如果你做错了事,惹人讨厌,你会怎样?”
张玄歪着脑袋想了想,“不会怎样啊,反正有人喜欢我就行了。”
“可他不仅认为你做得不对,还跟师父说了这件事,以致于师父大发雷霆,把你赶走,那你会不会很难过?”
“我想我应该不会那么倒霉的,师父,因为我师父比你师父好得多得多啊。”
这句话逗笑了张三,叹道:“你这孩子啊,就知道贫嘴。”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让人给你小鞋穿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坏事,就是和大师兄一起追杀某个恶兽时,我看它作恶也是事出有因,就一时心软放了它,后来大师兄就告诉了师父,导致我被逐出师门。”
“喔,那我真是太幸运了。”
黑暗中传来张玄拍胸脯的声音,松了口气,说:“这都是要被逐出师门,那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要被踢出去多少次了,啊师父,你要学你师父那样,哪天踢我出师门的时候,记得要先把索魂丝给我啊。”
聂行风听着他们师父的对话,他不知张洛是否真的后悔曾经的鲁莽,但是张三却早已看淡了过往,否则也不会像这样唠家常似的跟小徒弟提起了。
可张玄从来都不是个好听众,任何伤感悲情的事情被他一搅合,都会变成闹剧,有时候聂行风真佩服张三的好脾气,不管张玄说什么,他从来都不会放在心上。
张玄说完,满怀期待地趴在枕头上等回信,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应,倒是鼾声传来,张三已沉进了梦乡。
“师父,你是不是在装睡啊?”
他小声问,半天不见回答,他只好趴回被窝,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烙了好久的大饼都睡不着,便掀开被子爬起来,却不料脚刚踩到鞋,就听张三带着酒意的声音传来。
“不许出去。”
“我尿急啊。”
“不要去看狼妖,这件事你别管,我自有打算。”
“可是……”
张三的手甩出,凌空一道金光飞过,在门口布下一道结界,他封住后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心思被看穿了,张玄没办法,只好重新躺下,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低低的狼嚎,把他从梦乡里又拽了出来。
张玄睁开眼,外面好像飘起了雪花,映得房间一片通亮,听着狼嚎时有时无,他再也睡不着,重新爬起来,套上外套,穿好鞋悄声往外走。
聂行风看到张玄要出去,担心他被结界罡气伤到,谁知他来到结界前,从怀里掏出金鳞匕首,小心翼翼探过去,金鳞神物化作一缕金光,将结界轻易划开了一道豁口,张玄计谋得逞,把匕首收好,捂着嘴低声得意地笑了一会儿,才跳过结界缺口,开门跑出去。
张玄一向擅长把聪明劲儿用在歪门邪道上,聂行风看得又好笑又好气,但更多的是担忧,看他的行动就知道他跑去看狼妖了,可狼妖对他简直恨不得寝其皮啖其骨,他过去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张三又醉得厉害,没觉察到张玄的离开,聂行风眼睁睁地看他走掉,怕他有事,也想跟随过去。
正万般焦急着,忽觉神智一晃,等再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居然已在户外雪地中了,不由又惊又喜。
自从张三身受重伤后,聂行风就感觉到自己不像之前那样被困缚了,但像这种完全脱离还是第一次,或许是托张三酩酊的福,让自己不再受他的意识控制。
不过聂行风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脱离,而仅仅是意识转移,因为担心张玄,他的意识在无形中做出了选择,依附到了张玄的躯体上——似乎在这个魇梦空间里,他是无法独立存在的,只能靠依附他人生存。
感受着张玄兴奋的心情,聂行风只能付之苦笑,这种没有任何自主能力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究竟魇梦何时才是尽头?
张玄此刻的心情则是相当愉悦的,脚步在雪中踏得飞快,夜间大雪纷飞,院里院外都罩了一层厚厚的白衣,天地间亮堂堂的,连手电筒都不需要。
张玄闷着头一路跑去狼妖被禁锢的院落,半路忽然看到地上有排浅浅的脚印,直通不远处的某个房间,雪下得很大,如果他再晚来一会儿,脚印就会被雪掩埋了。
聂行风感觉张玄低头盯着脚印看了看,临时改变主意,转过身,踩着那排印子走过去,一直走到脚印的尽头,那个房间门前。
房里没有开灯,只隐约看到里面有光亮晃动,有人在说话,把声音压得很低,张玄屏住呼吸,蹲下来把耳朵贴在门缝上细听。
“这药真的不会害死人吗?如果被发现,我会被逐出师门的!”
“你想太多了,这只是暂时消减他功力的药而已,狼妖的内丹还要靠他帮忙,杀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聂行风一惊,他对这里的人不熟悉,说话的两人声音又低,听不出是谁,但知道他们说的是张三,张玄也听懂了,聂行风感觉到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烦躁,生怕他沉不住气冲进去,还好张玄只是生气,却仍然一动不动蹲在那里。
先前那人似乎还是害怕,犹豫着说:“我怕放多了,他会注意到,你看今晚他一直只喝自己带来的酒,没动我们的。”
“是你心虚,你难道没看到大师兄敬他的酒,他都喝了吗?”
“可是……”
“你已经放一次了,还怕再多几次吗?还是……”那人冷笑问:“你不想要索魂丝?”
这句话就像是定心丸,让另一人马上下定了决心,说:“好,我们各取所需!”
聂行风感觉心里腾起怒火,有了杀人的冲动,与此同时,他看到张玄把手伸进怀里,紧握住匕首,这让他的烦躁情绪冷静了下来——刚才的杀人意识不是属于他的,而是来自张玄的怒火,他依附在张玄身上,被张玄的情绪影响到了。
真是个糟糕的状态,聂行风不断在心里默念冷静,希望自己同样可以影响到张玄,化解他的戾气,不要做出杀人的傻事来。
不知是他的意念真的影响到了张玄,还是张玄考虑到自己不是对手,他没冲动,听到里面的声音越来越低,猜他们可能要出来了,悄悄站起,顺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退回去,也没再去关押狼妖的地方,而是跑进房前的走廊里,走廊上有屋檐遮蔽,雪飘不进去,也不怕留下脚印。
张玄回到房间,结界破了,他也不去管,经过张三的床榻时,脚步微微停了停,但马上就跑去了自己**,闭眼睡觉,聂行风奇怪地感觉到他刚才那股火气已经消失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嘟囔:“睡觉睡觉。”
真是个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急,聂行风哑然而笑,听张三睡得香沉,心想张玄可能是想等明天跟他说,反正那不是致命毒药,也不差一晚上。
谁知张玄睡了一觉,像是把晚上听到的话都忘记了,早上起来,跟平时一样和张三打过招呼后,就跑去找张正玩了,张三看到门口破开的结界,就知道张玄昨晚偷偷出去了,想骂他,他早跑得没影了。
两个小孩子聊得挺投机,张正常年住在山上,平时没玩伴,现在多了一个张玄,把他视为知己,张玄说想四处逛逛,张正就很开心地带他把大宅子前前后后转了个遍,连追云峰的后山也去了,除了禁地和关押狼妖的地方他不敢去之外,其他地方都逛到了。
午饭时候张玄才回来,聂行风见他一直没有提醒张三,心里很着急,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别人再在张三的饮食里下几次药了,张三就算再处事谨慎,也不会想到同门师兄弟会这样算计他,他担心等张三帮忙取了狼妖的内丹后,那些人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他。
午饭时大家都显得很热情,聂行风看不出想害张三的人是谁,看着他将张洛斟的茶接过来,急得想把茶杯打掉,却有心无力——张玄只顾着和张正聊天,没注意张三的动作,聂行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茶喝了下去。
张玄到底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他师父现在处境很危险!?
明知自己不该怪一个孩子,但看到张玄的注意力都放在美食和聊天上,聂行风还是忍不住想骂他,不过气恼之余,更多的是担心,明明张玄昨晚还表现得那么气愤,怎么一转眼就好像都忘记了似的,难道有人觉察到他的偷听,给他施了法术?
聂行风极力回想昨晚的经历,怎么都想不出张玄是什么时候被施法了,越想越觉得诡异,似乎从来到雪山上张三就不对劲,张玄也是,但哪里古怪他偏偏又说不出来。
饭后张三随张洛去师父的静室,他想叫张玄一起去,可张玄的玩性比孝心大,说要和张正去切磋道法就跑远了,张三拿自己的小弟子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张玄当然不可能那么勤劳,张正开始练功不久,他就找了个借口悄悄离开了,跑回房间,从行李里翻出自己的大铁罐,打开后闷头翻起来。
聂行风随张玄走了一路,知道他把从小不离身的宝贝铁罐也带来了,见他翻了一会儿,拿出一枚钥匙,正反看了看,嘿嘿笑道:“这个应该没问题。”
这家伙不会是想去开门放狼妖吧?
聂行风太了解张玄了,哪怕是六岁时的他。
放狼妖他不反对,但张玄不该单独去做,难道他不知道狼妖有多恨他吗?
可聂行风的意念无法传达过去,看着张玄收好铁罐,不放心,又将铁罐塞进背包里背起来,出了房间,一溜小跑来到后院的监禁铁牢前。
一夜大雪,掩盖了昨天狼妖发狂时溅在各处的血滴,古朴雅致的庭院,黝暗阴森的牢狱,都浸染在无边雪色中。
午后阳光正好,却穿不透这里的阴冷,远处屋檐下不时传来雪化后水珠落下的滴答声,清清凉凉的水声,点缀着结界内外的冷寂。
狼妖蜷在牢中,昨天的狂怒消耗了它身上仅剩的气力,雪白毛皮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干了,将茸毛黏在一起,泛着黯黑的颜色,笼子里摆放了一些食器碗碟,混合着灵药香气的饭菜让人胃口大开,白狼却不屑一顾,头微微仰起,遥望远处天边。
张玄悄悄走过去,感觉到他的靠近,狼妖的身体动了动,却没把眼神收回,张玄又往前挪了两步,伸手向它摇了摇,很亲切地说:“嗨!”
没有回应,张玄开始自说自话,“我是来救你出去的,你千万不要吵喔,否则把那些坏人招来,我们都有麻烦的。”
又过了一会儿,狼妖把眼神转回,看向站在笼外的小不点儿,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没像昨天那么疯狂,墨绿眼眸黯淡,带着哀伤绝望之后的平静。
狼妖的配合让张玄很开心,跑到了笼门前,双手抓住栅栏,说:“我叫张玄,今年六岁,你叫什么?可以变成人形吗?这样利于我们逃跑。”
逃跑?
聂行风觉得头更痛了,好吧,他不该期待一个六岁孩子能把事情考虑得很缜密,但至少逃跑的话,事前该与张三打个招呼啊,他好像没想过擅自把狼妖放走,那些人一定会找张三的麻烦,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他们怎么逃?
像是没遇过这么热情的自我介绍方式,狼妖一直保持怔怔的状态,张玄也不在意,隔着铁栅栏上下打量它,狼妖的凄惨模样让他皱起眉,说:“他们用法术封了你的灵力,所以你才说不了话的对不对?没关系,我把你救出来后,帮你解印,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啦,我们聊了这么久,已经是朋友了嘛。”
狼妖的嘴角机械性的裂了裂,嘲笑张玄的自言自语,眼神却有些恍惚,像是在沉思所谓朋友的定义,就看到张玄从口袋掏出钥匙,靠近铁笼,踮起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来回转动,很奇怪的人类,他想起大哥曾交待自己的话——不要去相信人类,他们狡猾又无情。
想起大哥,狼妖的墨绿瞳孔猛地缩紧,形成一条细细的长线,杀机溢满双眸,不复刚才的呆滞,聂行风看得心中大跳,有心告诉张玄不要开锁,狼妖对他的杀意完全没消减,它只是知道自己无法逃脱,在等待机会报仇而已。
可惜急迫的心情无法传达给张玄,他在一番努力后终于打开了锁,又把锁上方贴着的道符全部撕了下来,打开门走进铁笼。
铁笼里的空间比张玄想象中要大,但因为狼妖的后腿被铁链锁住,它能活动的范围不多,张玄进去后,看看铁链上的锁头,跟牢门上的不一样,用他的备用钥匙开锁,可能要花些时间,他担心有人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金鳞匕首,匕首扬起,照准镣铐就劈了下去。
狼妖看到那金鳞,眼眸骤然一冷,身体再度剧烈颤抖起来,张玄背对着它,看不到它眼中的绝望和愤怒,按住它的后腿,安慰说:“别怕,我不会伤到你的。”
金鳞尖锐锋利,匕首劈在镣铐上,铁铐被灵气的寒光碰到,咔嚓一声,轻易就断成了两截,张玄没想到鳞片这么厉害,自己也吓了一跳,随手把匕首放下,按住镣铐向两旁猛力一掰,把铐子掰开,扯住那条粗长的锁链扔到了一边。
“现在让我试试要怎么恢复你的灵力……”
张玄刚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阴森森的呼吸声,狼妖重获自由,立刻张开嘴巴向他的后颈狠狠咬去,等张玄觉察到不对,回过头来时,那一排森白的牙齿已经逼到了眼前。
紧急关头,张玄向旁边一滚,匆忙中还没来得及拿匕首,整个人就被狼爪巴住,按在了地上,狼牙扬起,带着野兽凶残的本性,向他再度咬下。
血腥气随着尖牙的靠近传向张玄,他忙双手卡住狼妖脖颈,将它奋力顶开,叫道:“你疯了?我来救你,你还要咬我?快松开!”
白狼置若罔闻,脖颈被顶住,它伸出前爪抓来,还好它在被捉住时,爪尖就被张雪山都折断了,否则以狼妖此刻的戾气,利爪足可抓断张玄的骨头,不过即使如此,被它一爪子抓到,张玄还是痛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想骂人都叫不出声。
看着白森森的牙尖离自己越来越近,张玄急切之下双脚乱踢,狼妖的一条腿已断,下盘不稳,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它腹上曾中了曲星辰一剑,被张玄踹动,伤口重新绽裂,痛得发出低吼,缩成了一团。
感觉到身上的压迫力稍减,张玄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去拿被踢到远处的匕首,一边说:“你是笨蛋吗?叫那么大声会把人都招来的,我要是你,就马上逃命,喂喂,不要再过来了,我会杀人的!”
狼妖无视张玄的大呼小叫,喘息须臾后重新站起,看着他弓起脊背,这是野兽在攻击猎物前的动作,墨绿眼瞳妖异而冰冷,散发出死亡的颜色。
这时候张玄就算再迟钝也看出来了,狼妖宁可跟他同归于尽,也不想逃命——它居然笨得把报仇看得比求生更重要。
明白了这个事实后,张玄跳起来,扑向栅栏边上的匕首,狼妖比他更快,吼叫一声纵身跃上,杀势猛不可当,张玄的指尖堪堪碰到匕首,就被它扑在了地上,狼牙向他喉咙咬下!
狼妖身躯庞大,张玄被它的冲力撞到,仰面摔倒,后头撞在地上,眼前一阵迷糊,他神智迷蒙的同时,聂行风就感觉自己暂时脱离了困缚,眼见狼妖扑来,立刻替他拦住。
可惜聂行风的意念太弱,只勉强拖住狼妖,意念很快就被吞噬在它强烈的杀意里,他无法再动了,只能在妖兽的暴戾中感受它的痛恨——它痛恨追云峰上每一个人,痛恨张玄,但更痛恨的是它自己,心房剧烈鼓动着,以生命为祭品,以杀戮为宣泄,不死不休。
这样强烈的感觉是聂行风无法承受的,心念被带动着一点点偏离了理智的轨道,突然想到——杀掉眼前这个孩子,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念头刚升起,聂行风就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到了,与此同时,狼妖的暴戾成功冲破了他意念的阻截,九条白色狼尾在愤怒中高高昂起,张玄只来得及看到眼前一瞬间漂亮的雪色光华,就喉咙一紧,狼尾就如索命锁链,死死缠住他的脖颈。
狼妖的力量达到了张玄无法预料的程度,就听又一声狼嚎响起,他的手被狼尾缠住扯到一边,剧烈动作让狼小腹上的伤口汩汩流血,血腥气刺激了野兽的戾性,妄图将压在身下的人撕成碎片。
张玄的手脚都被狼尾制住了,脖颈也被勒得喘不上气,眼看着狼牙咬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只手猛地挣脱了狼尾的束缚,探手摸到金鳞匕首,冲着它的牙齿迎了上去。
只要狼妖咬下来,尖锐的匕首足以将它的嘴巴豁开一个大口子,至于他的胳膊会怎样,张玄没去多想。
就在他孤注一掷时,狼妖竟然停止了攻击,像被人施了法术似的动也不动,一对碧眼盯住张玄手中的匕首,匕首上泛起的金光晃亮了它的双眸,温和又清晰的气息,让它忘了匕首原本抱有的杀气。
它这是在睹物思人,想到了自己的同伴吧?
机不可失,聂行风很想提醒张玄赶紧趁机跑出去,笼门就在后面,只要他向后翻个滚就能逃离险境,谁知张玄只是微微一呆,随即便扬起手,以凌厉的气势将整把金鳞匕首插进了狼妖的眉间。
狠厉冷漠的一刀,白狼仰头发出一声嘶叫,聂行风的意念还与狼妖的混在一起,在它中刀的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也像是被刺开了一般,气力随着伤痛源源不断地涌出体内,痛得无可附加。
绝望伤感的情绪一点点刺激着他的感官,他不知道张玄为什么要杀它,那不是本能的防御,而是杀戮,因为张玄在挥刀时,他从狼妖的眼瞳中看到了张玄的表情,冷漠决绝,双眸里金线游离,在宣告死亡的来临。
不过狼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随着它的死亡临近,聂行风的意念终于和它分开了,这才知道那不断流失的是它的内息,多年修炼而成的内丹随着匕首的拔出从它身上游离出来,纯白内息不舍地缠绕在匕首上,和匕首汇为一体。
白狼大声喘息着扑倒在地,碧绿眼瞳黯下,化成浅淡的灰色,澄净的气场,不再有伤痛、绝望和仇恨,沉睡了似的,平静而温和。
张玄坐起来,伸手抚上它的头,很烦恼地说:“为什么你们妖怪都这么暴力呢?我本来是好心来救你的啊,你如果不咬我,我就不会杀你了,不过我不该杀你也杀了,你不该死也死了,不如我帮你念祈福咒,助你极乐升天好不好?”
狼妖不语,它的表情很平静,像是默认了张玄的话,张玄又高兴起来,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你死掉也不错啊,也许死亡对你来说,是另一种幸福。”
聂行风知道精怪的内丹被强行取出时的痛苦,狼妖的灵力已破,对于高傲的灵兽来说,死亡远远好过它现在所受的屈辱,张玄的想法聂行风都懂,但懂得不等于他赞同这种做法,如果不做得这样决绝的话,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死亡是一种形态,而不是逃避痛苦的方式。
不过聂行风这些悲天悯人的想法张玄是没有的,他盘腿坐好,并指在狼妖身上迅速画了几道符,口中念念有词,聂行风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心情平和,随着不疾不徐的轻念,狼妖的气息越来越低,灵气慢慢散开,汇入广漠空间。
“夜凌!”
脚步声响起,一声惊呼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张玄没理会喧哗者,很认真地将咒语念完,正要起来,眼前身影一晃,曲星辰冲进牢中,看到蜷缩在血泊中的狼妖,他颤了起来,伸手去触它的脉搏,张玄在旁边好心提醒:“它死了啊。”
曲星辰置若罔闻,不断去试探狼妖的呼吸,又去查看它身上的各处伤口,在终于明白张玄没说谎后,低声喃喃道:“它真的死了。”
“是啊。”
“你杀了它!?”
愤恨的目光射来,张玄对曲星辰的恼怒很不解,继续点头:“是啊。”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冷风劈来,张玄翻身跃到了笼子外,匆忙中还不忘拿着自己的匕首和背包,他跑出没几步,迎面就碰上闻声赶来的众人。
当看到狼妖已死,灵气全失,大家都吃了一惊,曲星辰满心气恼,冲过来想继续质问张玄,被张洛拦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杀了夜凌!”
曲星辰与白狼相识多年,就算后来知道它是生性暴戾的妖,还是有一份挂记,见它被张玄杀死,原本被它欺骗的怒气就全部转到了张玄身上,指着他大声说道。
众人的目光随着曲星辰的手移到张玄身上,张玄已经把匕首收好了,见张三也来了,立刻藏到他身后,张三感觉到张玄身上的杀气和狼妖的气息,也很吃惊,把他拉出来,问:“为什么杀狼妖?”
“我本来见它难受,想放它走的。”被众人一齐盯着,张玄觉得很别扭,说:“可是它突然咬我,我自卫,不小心就刺死了它。”
“不小心就刺死一只千年狼妖,真是名师出高徒,张三师兄,恭喜恭喜。”
说话的是姬凯,口中叫着师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尊敬,张玄讨厌他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反唇相讥:“你羡慕的话,也赶紧去收个徒弟好啦。”
姬凯被他挤兑,抹不开面子,正要动怒,被张雪山拦住,问张玄。
“是谁让你放它走的?”
张玄还没回答,张三微笑反问:“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问清楚而已——一个小孩子,没有人怂恿,他怎么敢跑来开锁放妖,他开锁的钥匙又是谁给的?”
“你直接说主使者是我,我也不会介意的。”
“这我可不敢,三师弟可是大家一致同意请回来帮忙的,我质疑你,就等于质疑这里所有人。”
不是质疑,那现在咄咄逼人的口气又是什么?
看到张雪山把目光转到张洛身上,张三轻笑,他这样说,无非是想借助大家的力量针对张洛,因为是张洛提出让自己回来的。
“都别吵了!”张洛打断他们,道:“三师弟为人光明磊落,绝不会私放妖魔。”
“光明磊落,会被师父逐出师门吗?”姬凯冷笑:“师兄,大家都知道你跟张三手足情深,但你也不能这样包庇他,明天就是师父的忌日,我们需要狼妖的内丹助师父复生,可现在狼妖死了,内丹消失了,我们不把事情问清楚,好像说不过去吧?”
姬凯把师父抬了出来,张洛便不好再坚持,但又不想针对张三,便温声问张玄,“你看到狼妖的内丹了吗?”
张玄眨眨眼,反问:“那是什么?”
“就是维持它生命的东西。”
“丹药吗?没看到。”
精怪修炼都有属于自己的内丹,狼妖死在金鳞之下,它对金鳞抱有依恋,内丹灵气便随着金鳞的拔出附在了匕首上,这个张玄不懂,自然回答不知道,聂行风懂得,却又回答不出,看到众人在听了张玄的话后,都面露不信,相互对视一眼,向他逼近。
他们人多势众,关系到切身利益,气势更强了几分,张玄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没怕,只是对他们的反应感到不解,抬头问张三。
“师父,他们干嘛这么生气啊?狼妖本来就快死了,我送它一程而已,是不是我不该念咒送它极乐升天?”
张三苦笑,大人们的私心孩子是无法明白的,原本的好事在有心人眼中早就十恶不赦了,又何须解释?
面对大家的敌意,他将张玄拉到自己身后,朗声说:“小孩子不懂事,擅放狼妖是他的错,造成的损失我来偿还,不过他说没有内丹,那就是没有。”
“你怎么偿还?用你的法术来助师父复生吗?”
“师父如果真会复生,根本不需要借助外界力量。道家弟子居然要借精怪内丹来还阳,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混账,你敢辱骂师父!”姬凯指着张三怪叫:“师父一定是看你早就入魔,才会逐你离开,你不仅不思悔过,还收了个妖精当弟子,大家看看这孩子,瞳色气息都不是普通人,他一定也是妖,杀了狼妖,想把它的内丹据为己有!”
门下其他弟子也都被狼妖的嚎声引了过来,他们对张三不熟悉,一时间不明真相,被姬凯这么一说,都注意到张玄气场的怪异,大多数人便信了他的话,便有人冲上来抢夺张玄肩上的背包。
张玄个头小,被拉得差点摔倒,他背包里的大铁罐可是这辈子所有的积蓄,哪肯放手?这个反应让大家更添疑惑,年长者自恃身分不便动手,那些年轻弟子却没什么忌讳,几人一齐上前把张玄围住,见他拼死不松手,便有人冲他挥起了拳头。
铁拳半路被截住了,张三握住那人的手腕,甩手扔了出去,其他几人还想对他出手,拳头还没打出,就眼前一花,被张三几脚踹开了。
那几个弟子都是姬凯教的,他们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姬凯自觉脸上无光,立刻冲上来向张三发起攻击。
张三不想与姬凯正面冲突,虚晃了两招,谁知他拳脚狠硬,接连不绝地杀过来,把张三从张玄身边逼开,与此同时,人群中有人祭起道符,寒光一闪,那道符便冲到了张玄面前。
张三看得真切,却被姬凯拦住,来不及返回,情急之下索魂丝扬手飞出,将那道符卷起甩到一边,只听轰的一声,符箓在空中炸成碎片,他又惊又怒,那是斩杀恶鬼时用的雷符,要不是他拦得快,张玄势必被震成重伤。
院中弟子众多,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做的,但能将雷符用得这么凌厉的该是门中有点头脸的人物,只因一言不合就对一个孩子下毒手,他恼怒之下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用心——一切都是借口,他们只是想要内丹而已,至于内丹会用在哪里,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雷符被张三一招就击破了,姬凯见索魂丝绕在他腕间,阳光下银光飞烁,说不出的霸戾,不敢再逼近,只站在远处指着他喝道:“把内丹交出来!或者把你的徒弟留下!”
面对色厉内荏的吆喝,张三傲然而笑:“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你!”姬凯气得脸色发青,冷笑:“你想贪下狼妖内丹助自己修行,却不顾师父死活,真是岂有此理!”
“我没有!”
“不是你就是你徒弟,谁能担保这件事不是你指使的?”
“我能!”
张洛一声大喝震住了在场吵嚷的众人,他是现任掌门,掌门发话,下面的弟子都一齐闭了嘴。
他穿过人群,大踏步走到张三面前,看着他,朗声道:“就算张珽之被逐出师门,他还是我的师弟,他的为人我来担保!”
“师兄,曾是同门师兄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张雪山在旁边察言观色,淡淡说:“但身为掌门,理要放在情义之前,你明知他带来的孩子古里古怪,却还这样维护,那把师父的生死置于何地?”
张雪山一语中的,门下弟子的情绪又被他鼓动了起来,他不等张洛反驳,又接着说:“姑且不论这孩子是什么精怪,现在弟子们也只是想知道实情,如果他们心里没鬼,就该坦然让我们搜身,而不是一味回避。我们天师宗义是惩恶扬善,不徇私情,可是你看张三,他出手就伤了我们的弟子,这样的人师兄你还认为他心里有正邪之分吗?”
他说得合情合理,张洛无法再坚持,转头看张三,又看看张玄,神情有些复杂,张三明白张洛的心思,躬身向他施了一礼,张洛一愣,就听他说:“谢师兄信任,张三这次回来见过师父,心愿已了,就此别过。”
“珽之!”
张洛唤了张三的原名,声音急切,像是在暗示他不要一意孤行,但这份担忧只限于他,他知道张洛为了保自己,会把张玄推出去,可他不需要任何人维护,而他要维护的人,也没人可以带走。
他没再让张洛为难,垂下手,将索魂丝绕于掌间,环视四周,傲然道:“张玄是我的弟子,别说他没拿内丹,就算拿了,那便拿了,又待怎样?”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连张洛也一脸震惊地看他,只有聂行风知道张三是故意的,他把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不让别人再去找张玄的麻烦。
聂行风来到这个魇梦中也许只是过隙瞬间,但他觉得已跟张三师徒在一起呆了很久,张三为人洒脱不羁,平时散漫惯了,这是聂行风第一次见他如此气势,那句话说得任性张狂,直穿人心房,让人莫敢直视。
张三付之冷笑,不再理会他们的叫嚣,拉过张玄的手转身就走,两旁弟子想拦,却慑于他的气势不敢靠近,最后还是姬凯沉不住气,冲上前,冷笑道:“想走,先把内丹交出来!”
再看到张三手中的索魂丝,他的眸光变得更加热切,说:“把索魂丝也留下,这是天师门下宝物,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拥有!”
姬凯说完,伸手就去夺,张三闪身避开,也不与他多做纠缠,快步向外走去,其他人见姬凯动了手,也纷纷上前阻拦,眼看局势一触即发,张洛大声喝道:“都住手,难道你们要同门相残吗?”
听到同门二字,张三的动作微停,却有人趁机拔剑刺了过来,他躲避得稍慢,衣服下摆被划了个大豁口,张玄看到有人偷袭师父,立刻掏出匕首向那人刺去,金鳞撞在对方的剑上,脆响声中,长剑被震断了数截。
张玄人小,没多少力气,长剑完全是被金鳞原本的神力震断的,但这轻轻一刀,足够震慑所有人,只见那匕首通体纯金,一缕淡色清气环绕在刃上,看不出是何铸造,曲星辰在远处看得真切,失声叫道:“那匕首……”
曲星辰跟白狼相处得最久,马上觉察到匕首上附了它的元神内息,但匕首自身的神力太强,白狼的元神被神力包裹住,他又不敢肯定,无暇想太多,冲过去,向张玄伸过手来,喝道:“把匕首给我!”
张玄好不容易才从神兽那里得到的宝贝,怎么可能送出?见曲星辰眼眸赤红,举止癫狂,急忙侧过身将匕首护住,反问:“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呀?”
“那是夜凌的,把夜凌的东西还我!”
曲星辰边说边向张玄抓来,被张三拦住,曲星辰不是张三对手,几招过后就被甩了出去。
张雪山等人被曲星辰提醒,注意到张玄手中的匕首,发觉匕首上除了狼妖的灵气外,还有其他神力,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上前向张三攻来,张洛看得气急,高呼住手,奈何众人各怀心思,这时候都打红了眼,哪有人听他号令?
张三的武功法术修为高深,没把众人放在眼里,张玄从小受他教诲,人虽小,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师徒二人配合默契,院中门人虽多,却拦不住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很快就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路冲了出去。
张雪山哪肯让他们逃掉,招呼弟子们拦截,但大多数人还是看掌门脸色行事,张洛虽然没说放人,但也没下令抓人,门下弟子摸不清状况,又见张三气势凶猛,都不敢逼近,到最后就只有张雪山和姬凯等几名为首弟子与张三相博。
眼见张三越战越勇,破开人墙冲到了外面,曲星辰急怒交集,他不像张雪山等人抱有私心,但他对白狼内丹的执着却比任何人都重,他恨一切鬼魅精怪,更恨为了内丹而杀死白狼的人。
短短时间内看着狼妖惨死,内丹被夺走,自己却连近身都做不到,曲星辰一直以来压制的恨意勃发而出,眼神落到檐下某个物体上,心一动,鬼使神差般的,冲过去拿了起来。
黝黑沉重的猎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冰冷感传给曲星辰,却无法惊醒他此刻的怒意。
冬日山间多野兽,为了防止野兽靠近,宅子里都放置了猎枪,没人知道是谁把猎枪放在这种显眼的地方的,曲星辰更不会多想,他现在完全被恨意充斥着,看着在阳光下金光烁烁的匕首,只想到一件事——杀了所有精怪,因为他们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