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借寿(2)

清晨,晨曦点缀着这座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四周宁静,暖光透过薄雾散来,带着夏日的和煦。

远处传来脚步声,行人步履沉稳,落脚却很轻,像是怕打破这片宁静似的,走近了,可以看到那是个身材削瘦的男人。

男人头发略长,红色暗格衬衣配深蓝西裤,颜色搭配得有点夸张,额发垂下,遮住了眼帘,他手里提了个大纸袋,对面枝头传来鸟雀鸣叫,他听到了,抬起头,恍惚看过去,嘴角噙起微笑。

“几天不见,小雀家又添新成员了,接下来这里会更热闹的。”

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几只小雀却听到了,叽叽喳喳叫得更响亮,男人向鸟啼的方向抬起手,小雀们却没像往常那样飞到他手上,而是在发出一连串的叽喳叫声后,一齐飞远了。

听到它们发出的危险信号,男人微微一愣,随即就听远方也有鸟啼传来——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动物们有着灵敏的直觉,它们在第一时间逃开了,男人却没逃,反而停下脚步,闭上眼,感觉危险的逼近。

素问刚搬来没多久,眼睛不方便,他对这里的地形反而记得很牢固,这里是高级住宅区,他想没人敢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攻击性的事情。

杀气很快就逼了过来,是六七个年轻人,在靠近后将他围在当中,素问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感觉得出他们身上的修道气息,那是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气息,觉察到他们的不友善,素问把纸袋换到左手上,做出了应敌的姿势。

“我就说这附近有妖怪,果然没错,”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说:“我通灵感最强了,现在你们信了吧?”

旁边有个男人附和:“是啊是啊,师妹最厉害了,这次幸好有你,否则我们又要白跑一趟……哼,原形隐藏得挺深的,师妹,你看他是什么变的?”

素问的原形女孩看不出来,支吾了一下,不悦地说:“管他原形是什么,总之他不是人,是妖怪就该死。”

这话惹恼了素问,他最恨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任性一点说,这样的人在他看来也都该死,如果不是担心会给主人带来麻烦,他已经动手了。

“你们是谁?”他冷冷问。

“少废话,我问你,平安医院无故消失的员工是不是你杀的?有人在东郊被杀,是不是也是你做的?”先前讨好师妹的男人向他吼道。

询问刻薄,似乎已把他当成了凶手看待,不过这个人的罡气很弱,素问没把他放在眼里,沉声说:“现在滚还来得及。”

对面传来笑声,对于同门被骂,其他人不仅没同仇敌忾,反而看热闹的成分居多,男人咽不下这口气,拔出桃木匕首就要冲上,被另一个人拦住,说:“他气场很清,不像作恶精怪,先问清楚。”

“有什么好问的?”女孩俏生生的声音传来,“我派人查过了,东郊发生血案的那几天,他在附近出现过,那里的气息跟他也很像,摆明就是他嘛!”

有她撑腰,男人底气更足,对阻拦他的人冷笑:“师兄是怕了吗?”

师兄还没说话,女孩却不高兴地说:“少胡说,师兄怎么会怕?”

见她向着别人说话,男人心里吃味,冷笑:“是啊,要是连个瞎子都打不过,那……”

如果说之前他们的出现只是让素问不快的话,那这一句则触动了他的杀机,剑气从指尖倏然射出。

素问无意杀人,这招只是给不会说话的家伙一点教训,男人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向后仰身躲避,虽然躲过了,却躲得很狼狈,要不是师兄伸手扶住他,他绝对摔一身泥。

姿势有点滑稽,女孩笑出了声,男人的脸涨红了,师兄的相扶在他看来更像是装腔作势,气愤地推开他,扬刀向素问冲去,其他同门也被他带着,无视师兄的阻止,一齐围了上去,男人喝道:“杀了这妖,祭奠死去的亡魂!”

对热血青年来说,这句话最有号召力,面对妖类,大家纷纷拿出武器,眼见杀机一触即发,远处传来摩托声,声音由远及近,风一样般的向他们冲来。

为了不被撞到,大家只好退开,摩托车在靠近他们后迅速减速,车头一摆,车身划了个半弧后,刚好停在素问和其他人之间,骑手伸腿把车支住了——如果这是辆大摩托,一定可以给这个漂亮的停车动作加分,但很可惜,他骑的只是辆小绵羊,很秀气很小巧的那种……

“大白天的这是要打群架吗?”骑手把头盔拿下来,眼眸扫过几个人,“呵,还都带着家伙呢,你们是要我马上叫社区保安呢?还是直接打电话报警?”

他边说边把手机拿了出来,看到他,师兄脸色微变,女孩抢先说:“少管闲事,如果你不是他的朋友,就让开。”

“他不是。”不想连累别人,素问说。

“之前不是,之后就是了。”骑手往素问那边靠靠,说:“刚才你朋友让我送你一程,通常我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清亮亮的嗓音,欢快而跳脱,素问看不太清楚男人的长相,但直觉让他对这人产生了好感,正要开口询问,对面有人叫道:“张玄?”

唔,居然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张玄有点惊讶,顺声望去,叫他的是个长相出挑的男人,看气势该是这几人的领头,也是他们中道行最高的一个,不过他不认识,便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所以你是我的观众?每天六点钟来捧场的那种?”

“呃?”

看男人的反应,张玄就知道自己没猜对,挠挠头,“你应该也不是我的客户,否则我接过你的案子的话,不可能记不住你。”

张玄的记性算不上很好,但只要与钱有关的事,再微小他也不会忘记。

师兄正要解释,旁边的师弟忍不住了,冲张玄一亮桃木匕首,喝道:“少跟他啰嗦,先把瞎子妖怪拿下再说!”

素问的手握紧了,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光,却遮不住怒火,正要弹指发出第二记剑气,被张玄一把拉住,笑嘻嘻地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叫你瞎子你就是瞎子,那我说他是丑逼……他是不是就真得……”

他转头看向对面那人,打了个停顿,投过去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呃,他也的确长得挺丑逼的。”

噗嗤!

有人捧场笑了,素问也忍俊不禁,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被说眼盲,只是无法忍受对方无礼的态度,但同样的话经由张玄这么一说,味道完全变了,他原本的火气立时消失无踪,低声说:“我叫素问。”

张玄剑眉一挑,向素问伸过手来,素问的手腕被拉住,随他坐上了摩托,张玄把车头一转,踩油门就走,那个被嘲笑的男人哪里肯放,手一扬,将桃木匕首甩了过去。

“住手!”

师兄急忙阻止,却晚了一步,眼见匕首射向二人,一张道符迎了上来,刚好将匕首截住,匕首去势凌厉,却居然穿不透一张小小的符纸,当啷落到了地上,那张道符也飘飘悠悠飞到了一边,师兄走过去,将道符捡了起来。

很普通的辟邪道符,符咒最后一笔还写错了,要不是知道对方是谁,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个不学无术的神棍,但如果真得不学无术,又怎会轻易拦截住这道杀气?

“要追吗?”

其他师弟问,男人摇摇头,女孩见他盯着道符沉吟不语,跑过来,说:“那个人好像也是修道的,不过气场很邪,你认识?”

“认识,”师兄点头,将道符收进口袋,“一位故友。”

“你朋友怎么会认不出你?还跟精怪混一起?”

认不出,是因为从来不曾在意过吧,张玄可能早已不记得他是谁了,但这十几年里,他却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人。

薄雾已散,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师兄吩咐大家离开,人都走了,只有那个率先动手的男人不服气,站在原地喝道:“张正,妖还没捉到,你就这样回去吗?”

张正没理他,继续往前走,男人被无视了,恨恨地说:“孬种!”

挑衅仍没得到回应,男人气得直咬牙,正恼火着,女孩转过身,问:“谢非,大家都走了,你还留下干吗?”

这句话给了谢非一个很好的下台阶,他转怒为喜,跟了上去,小声说:“那个妖,我早晚要收了他。”

“比起这个,你还是先查查张玄是什么人吧。”

女孩好奇张玄的身份,故意放慢脚步,跟同伴拉开距离后,对谢非吩咐道。

谢非不愿意,但看到女孩笑吟吟的表情,心一动,没舍得反驳,点头应了下来。

张玄在这里住了很久,骑着车熟门熟路地在住宅区里转悠了一圈,照素说的地址把他送回了家。

素问的家离张玄的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张玄在他家门前停下来。

听到外面传来摩托车声,坐在书房的主人起身来到窗前,他放下刚通完话的手机,透过纱帘看着楼下的张玄,无奈地笑了。

“初九,这就是你给我找的麻烦吗?”

张玄没发现房里有人注视,用腿支着车,抬头看看眼前这栋建造别致的小洋楼。

楼房有三层,外加一个天台,房前种了很多花草,清晨时分,花香格外浓郁,旁边的车库改造成了小菜园,除了花卉外,还栽种了不少蔬菜水果,乍一看去,倒有几分农家乐的气息。

“种这么多菜,都不用去超市了。”张玄咂舌。

“平时没事,种来打发时间。”素问下了车,对他说:“刚才谢谢你。”

“举手之劳,没想到我们住得这么近,既然大家都是邻居了,那今后要彼此多关照才行……啊对了,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

面对这个自说自话的男人,素问很困窘。

他身上的修道罡气比刚才那几个人加起来都深厚,素问并不怕修道者,但也说不上喜欢,可这个人直接跳过了喜欢与否的界限,而是让他感到了敬畏甚至恐惧,眼眸有些作痛,出于对未知危险的戒备,他向后退开两步。

张玄没注意素问的不适,兴致勃勃地讲完,又掏出名片,说:“我叫张玄,在一家侦探社做事,今后你有什么麻烦,欢迎随时来麻烦我。”

‘张玄?’

听到这两个字,素问的眉间传来剧痛,很熟悉的名字,他一定听过,并且印象极深,却偏偏记不起来了,恍惚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名片正中印的两个闪亮亮的金字。

晨光下金字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像是一柄金色匕首,割断了遮住记忆的迷雾,素问喃喃说:“今年六岁……”

“什么?”

张玄没听清,正要再问,大门打开,主人从里面走出来,面带微笑向他打招呼。

“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

“马铃薯!”

当看到出来的竟是服装设计大师哈斯时,张玄失声大叫,又转头看站在身旁的素问,猛然间反应了过来——素问,那不就是哈斯的爱犬吗?

他的表情太夸张了,连视力不佳的素问都注意到了,刚刚对张玄提起的戒心消失在笑容里——马灵枢在国际服装设计界中享有赫赫声誉,敢对他这么大不敬的,除了开酒吧的初九,就只有这个刚认识的男人了。

“呃!”

发现自己的失言,张玄支好车,跑到马灵枢面前,向他伸过手来。

“或者你习惯别人叫你哈斯先生?”

跟上两回相比,张玄今天的态度相当友善,马灵枢眉头微挑,跟他握了手,眼眸扫过他的左手,说:“我记得你之前戴了枚很好看的尾戒。”

互握的手掌里传来相同的力道,手劲不重,但也绝对不容轻视,这次面对马灵枢,张玄没有再感到不安,对他也不再排斥,而是跟他正面对视,微笑说:“哈斯先生记得可真清楚。”

“对一个形象设计师来说,观察力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好吧,”张玄耸耸肩,算是接受了马灵枢的解释,“扔掉了,因为我发现它不适合我,我比较喜欢简单一点的东西。”

“那真遗憾。”

马灵枢松开了手,又问素问,“你们怎么会遇到的?”

“刚才有几个修道者找我的麻烦,是张先生出面帮忙解的围。”

“大家都是朋友了,直接叫我张玄就好了,叫先生多见外啊,你说是不是,哈斯?”

张玄说着话,还把手伸过去,没大没小地去拍马灵枢的肩膀,马灵枢转身回家,刚好避开了他的拍打,说:“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吧。”

素问一愣,在他记忆中,除了初九外,马灵枢从不邀请别人进家,张玄是第一个。

他感觉这个麻烦是自己带来的,正想找个借口让张玄离开,张玄已经踩着马灵枢的脚步跑了进去,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今天来得太匆忙,什么礼物都没带,下次补上下次补上。”

不会再有下次吧,素问走在最后,不是很肯定地想。

张玄跟着马灵枢进了房子,自来熟地到处打量,马灵枢的家装饰得精雅别致,没有摆设过多的奢华物品,却可以让人感触到环境的华丽,靠墙是一整排的书架,张玄走过去,看到中间一格放了个精致的贴螭壶,但正因为太精致了,反而让人感觉做作。

他拿起来翻看,问:“马先生,你不会穷得连真货都买不起吧?还是你在国外呆太久了,对古瓷不是很了解?说到古玩,那要请教董事长了,就是聂氏总裁,你们也见过面的,下次买什么让他带着你,绝对没人把你当冤大头。”

这番话直白得让素问嘴角抽搐,马灵枢却没在意,微笑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所赠,对我来说,它再真不过。”

言下之意,古瓷真假并不重要,他看重的是那份真诚。

张玄看过去。

这一次他放开了忌讳的心态,认真注视自己的对手,马灵枢穿了件普通的家居服,但随便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可以衬托出他的优雅,得体的举止,让他的行为找不出一丝破绽,张玄想,如果他的目的是对付自己和聂行风的话,那他将会是个很优秀的对手。

发觉张玄的注视,马灵枢做了个随意的姿势,问:“要拍照吗?”

“不,在歌剧院时我拍过了。”

马灵枢眉头挑挑,上下打量他,“你跟上次我们见面时很不一样。”

“其实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张玄把古瓷放回架子上,马灵枢请他落座,趁着素问去厨房准备茶点,张玄把自己的名片又赠送了一次,然后眼巴巴地看过来。

马灵枢明白他的意思,跟他交换了自己的名片,张玄正反看完那张灰金名片,又抬头问他,“川南驱魔马家,不知跟马先生有什么渊源?”

“驱魔?那是什么?”马灵枢笑道:“我只是碰巧姓马,为人做牛做马的那个马。”

“还碰巧养了只犬妖,”张玄继续兴致勃勃地问:“看素问的气息,他道行不浅吧?”

“不清楚,我接手他时,他的状态很差,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便多问,你也看到了,他的眼疾很严重。”

马灵枢一句话就把问题轻飘飘地推开了,素问把茶点端来,马灵枢指着他说:“我叫马灵枢,所以就给他起名素问,一听就知是一家人。”

“最好是这样喽。”张玄小声嘟囔。

老实说,刚才他帮素问解围,只是为了还初九一个人情,没想到会遇到马灵枢。

从上次他们进入魇梦,这个人就时常有意无意地冒出来,他不信会这么凑巧,所以想找机会探探底细,可现在看来,除了蹭了顿茶点外,什么都问不出来。

仿佛看出了张玄的沮丧,马灵枢莞尔,主动问:“你还没吃早饭吧?要不留下来一起就餐?”

“这怎么好意思呢?”张玄搓搓手,笑眯眯地说,那表情完全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马灵枢便顺着他的话说:“今后是邻居了,何必客气呢?我顺便也想听听马家的故事,很久没回来,我想这里一定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有趣的事情。”

“故事有很多,有没有趣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马先生你想听,那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