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宝刀记(六)
打这起,小冯就算入了行,先干上了打软鼓。他按着规矩拜师,倒不是不想,主要是金五爷不让他拜,五爷心里盘算的很精,他舍不得给外甥花那几个拜师钱,京城这么乱,先叫小冯跟着自己胡乱收点、偷点、摸点,赚点嚼裹。小冯打软鼓,自己打硬鼓,等时局一平稳,小冯懂了行,历练几年,直接拜自己为师,又省钱又方便,岂不两全其美?
小冯哪懂舅舅的心思,只好跟五爷见天出门,在内城四处转悠。原本按行里规矩,打小鼓的都分地盘,无论能耐多大,必须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越了界可会引起行里的斥骂。庚子这年,可都说不得什么规矩喽。
五爷给小冯弄了一副挑子,一对小箩筐,毕竟外甥还小吗,自己穿着半截大褂,一人一只小鼓,早出晚归,不敢走大路,跟老鼠似得只钻小街小胡同,钻胡同也不敢吆喝,只能用“啪啪”“梆梆”的声音招揽生意。
还算不错,一个多月下来,连捡带收,小冯熟悉了小鼓行,只是他心善,不偷也不骗,收的东西全是破衣拉撒废铜破铁,挑回家就被五奶奶挑着脚大骂:“饿不死的小杂种!你舅舅教你手艺,你还不趁这乱乎劲儿多弄点好玩意回来!还他妈跟善男信女似得往家捡破烂!今儿没饭吃!你饿着吧!”说着便扭着水缸粗的腰身回屋揉面去了。小冯只得蹲在院里,抹抹泪水,等着舅舅吃饱喝足,偷偷扔给他半块窝头。
五爷很乐呵,他发现,有时候国破家亡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躲在深宅大院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又不敢出门的王公贵胄、老爷大人们,不再那么趾高气昂,飞扬跋扈瞧不起人,听见他的鼓响,不少还活着的有钱有势的爷,耸头耸脑把他请进往日威严赫赫的府门,几块银子就能收到水头不错的翡翠镯子、玉米大小的宝石、拳头大小的玛瑙摆件,甚至几个馒头、大窝头,都能换回不少赤金首饰和珍珠。收回家分分类,五爷再偷偷找地面上有头有脸的,顶好是说跟洋人说得上话的,翻着好多倍卖出去,天天成袋的银子往家背,这天大的好事让金五爷觉得做梦似得。家里白面是吃上了,连五奶**上也插满了金钗玉簪,手腕上换了三两一个的蒜条金镯子。
冬天来了,城里安静了许多,城里的死尸都被清理了,连红眼乌鸦和野狗也慢慢没了踪迹,一到夜里,除了洋人的兵营,四周安静的有些可怕。尤其是内城,不少王公亲贵、八旗人家养尊处优,打仗没本事,可洋鬼子一进城,阖家满门不是上吊就是架起柴火自焚,一个个传世的世家大族,就此死绝了,剩下座座空**而宽敞浩大的府邸,在夜色里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一切喘气的生命。
乐极生悲,金五爷头几天跟俄国老毛子翻译官做宝石首饰生意时,被七八个贪婪的老毛子抢了货不说,还狠狠揍了一顿,关进了兵营,五奶奶和一家子顿时慌了神,幸亏有行里人来探望,一次次要走了不少金珠首饰,说是去洋人那儿疏通,五奶奶是个小脚,又蠢又笨,被骗走了不少东西,五爷却还是没踪影。直到有高人指点,她带着几个孩子去“赛二爷”府上跪求,又献上了一大包金银珠宝,那位九天护国娘娘一样的京城第一妓赛金花倒还不错,仗义相救,仗着跟联军总司令德国元帅瓦德西是老相识,救出了金五爷。
遍体鳞伤的金五爷被人抬回了家,遍体鳞伤只剩下半口气在,五奶奶又请大夫又抓药,忙得天昏地暗,钱花了不少,五爷一趟就是俩月,只有小冯帮着跑里跑外忙活,家里没了收入,坐吃山空,可孩子见老爹被洋人打成这样,都不敢再随便出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冯,只好挑着担子打着鼓,成了家里唯一赚嚼裹的人。
这天,小冯在内城西边转悠了大半晌,看看夕阳西下,担子上俩箩筐里,只有些破布烂衣裳,他整了整破旧的衣衫,跺跺露着被冻得又红又肿脚趾头的脚,咬牙担起了担子,还得继续走街串巷。
舅妈不许他上桌吃饭,又念叨舅舅的伤病,他没敢开口要吃的,十来岁的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只在厨房里找了半个凉窝头垫肚子,一半天过去,身上又冷肚里又饿,走路也踉踉跄跄。
暮色渐深,往时间常见的袅袅炊烟、不慌不忙家长里短的大娘嫂子们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以及澄净的天空下“嗡嗡”飞翔盘旋的鸽子,**然无存,路上全是神色麻木胆怯的老少爷们行色匆匆,不大会儿,四周荒寂萧索,如同鬼蜮。
“啪啪、啪啪”鼓声更加疲软,小冯越来越走不动,两腿灌了铅似得,肩上的担子也如有千斤,他对这块本就不太熟,抹了把脸上的细汗,迷迷糊糊精疲力竭,阵阵冰冷刺骨的寒风吹来,刺得他直打哆嗦,饶了几个弯,竟然迷路了。揉揉眼,面对陌生的街巷,有些发憷,赶忙退回来想找个人问问,四周却连个人影儿也不见。
太阳终于落下,月亮和星星被大团大团的乌云笼罩,面前漫漶不清,只有一座座死气沉沉巍峨大宅院鳞次栉比,夹杂在其中的小门小户,也都关门闭户,悄无声息。“啪啪”,小冯最后敲了几声小鼓,黑漆漆的街巷,再也没人出来。又冻又饿的小冯哆嗦着四下一踅摸,不远处有座黑压压的府邸,对面是高大的雕花影壁,两旁青石的上下马石,拴马桩。广亮朱红大门、朱红檐柱,混金宝蓝色的雀替,两旁斜对八字的澄泥砖雕花影壁,门口的抱鼓石隐约可见,只是门梁上方那块匾额因在黑暗里,着实看不清。
这宅子不一般,按规矩也得是二品以上的亲贵大员们才能住的,顺着山墙往后看,绵延起伏的各式屋顶亭台轩榭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古朴凄凉。小冯紧走几步,踩着青石上了大门,踮脚四处乱瞅,大门上铮亮的精铜门环嵌在椒图兽嘴里,下面是铜剪边祥云花页子,只是大门紧闭,一片死寂。
小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特倒霉,本想舅舅家困难,自己能靠着这点本事赚点嚼裹钱,也给舅舅长脸,不料这才干了几天,竟在内城迷了路。天色又晚,怎么回去交代呢?这处大宅子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府邸,广亮大门门口足有半间屋大,足能遮蔽风雨,只能先这儿对付一宿。他怕别人误会他,把俩筐下了肩,搁在门口抱鼓石边,自己委委屈屈靠在东侧边,一面难受一面忍饥挨饿。寒风一阵紧一阵慢,不大会儿,胡思乱想的小冯睡着了。
按说,京城里早年间有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的铺兵,专管巡夜查禁,还有更夫打更报时,如今八国洋鬼子还占着北京城,天子脚下乱了套,谁还顾得上这个?于是沉入梦乡的小冯不时紧紧身上的破棉袄,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也不知道钟点。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就觉得耳朵边痒痒,仿佛有个东西在捅咕他,老话说的好:宁肯三岁离娘,不愿五更离床。小冯厌恶的揉揉耳朵,朦胧中就听见个声音:“孩子、孩子?这儿待不住啊,赶紧走哇。”
小冯想睁开眼,哪知眼皮如有千斤,那声音犹如念经一般在耳边喋喋不休:“醒醒!孩子,可不敢待在这,麻利走啊,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孩子?孩子!醒醒!赶紧走,一会儿有人叫你,可别回头!”
足有半袋烟工夫,小冯被聒噪地实在忍不住,一激灵,醒了。睁眼一瞧,四外黑洞洞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天上的星月残光影影绰绰,安静如同坟地。自己的俩破筐还在,两条腿冻得麻木没了知觉,只有大门上精铜的门环散发着微光。
他打了好几个喷嚏,用袖子抹了把清鼻涕,奇怪!这大半夜的,刚才谁在耳边说话呢?听舅舅说过,京师外城原本有要饭花子帮,半夜找不着地儿睡,会挤在几个城门洞里取暖,半夜里连撒尿都避着巡逻兵卒,前阵子闹义和拳、后头闹洋鬼子,四九城里连要饭的叫花子都吓跑没了影,这地儿又是内城,怎么大半夜会有人来说话?
越想,小冯心里越没底,莫非是……。他虽长得高点,瞅着是少年,毕竟是十来岁的孩子,这一惊一吓,登时浑身冰凉,赶紧起身使劲儿跺跺脚,两手互相搓红了,找点热乎。谁知刚提溜起两个破筐准备下台阶,就听身后:“吱呀呀……”响动,在暗夜里听着令人毛发直竖,他一哆嗦回头瞧,严严实实紧闭的红漆大门开了。
大门开了条缝,一阵冷风咕噜噜灌了进去,从里头飘出来一股呛人的腥气,说不上是什么味儿,又腥又臭还带了点甜腻腻,顺着冷风冲出足有三里地,差点熏了小冯一个跟头!他捂着嘴刚要走,就听后头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那小子,站住!”
小冯一惊,紧走几步下了台阶,哪知那声音更大了:“那小子!提溜破筐那个!说你呢!站住啊!”
“您、您是叫我么?”小冯陡然想起梦里有人嘱咐的话,不回头。
“是啊,这三更半夜的,除了咱爷俩,还有谁啊?!你在我们家门口睡了大半夜,我还不能问问你啦?嗬!我问你话呢,你回头来啊。”似乎那声音并不严厉,也不吓人,听着是个老头。
小冯一听也是,自己大半夜睡在人家门口,虽说在乱世,可较起真儿来,着实不对,便低着头回身问:“您、您有事?”
“没事我大半夜叫你干啥?你快上来啊,难道叫我老头子下去接你?真是不懂礼儿!”。
这可麻烦了,小冯左思右想半晌,握紧了手里的扁担,只好又迈步上了台阶。偷偷往里瞧,片刻便放了心。原来半尺高的大门槛里,站着个约莫七十来岁的矮瘦老头,身穿蓝细布半截大褂,头戴瓜皮帽,一根小辫软塌塌绕在脖子里,枣核脸,黄脸皮,昏黄的三角眼,几根老鼠胡子扎煞着,手里提着个西瓜大的牛角灯,光晕昏昏,看起来不像个恶人。老头瞅着小冯来到近前,上下打量他许久,似乎挺满意,点点头招呼道:“小子,你是打鼓的?”
“是啊,老爷子。”小冯知道这里多是豪门,赶紧打千儿行礼:“跟我舅舅金五爷刚入行,您多照应!”
“金五爷?哦,老相识啦。”老头点点头招手道:“今儿碰上我,算你的造化!你在府门口睡觉这事儿就算了。得,你进来,给我们家帮个忙,我们主子必有重谢!”
“啥?”小冯傻眼了,这黑天半夜的,自己就是个打小鼓的,咋能给人家大人帮忙。想着赶紧拱手:“老爷子,我、我就是个打鼓的,没别的本事,您、您叫我干啥?”
“你进来不就知道了嘛!”老头似乎有点着急,小冯心里疑惑,说:“不是我推辞,天太黑,我又是个外人,这么着进去,怕不方便呢。”
“呵呵呵”老头乐了,指着他说:“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你最合适!快来吧。”说着话伸手要抓小冯,吓得他一退步,老头抓空了,本以为老头要追出来呢,谁知老头好像很忌讳大门槛,抬了抬脚又放下了,脸上灰黄不定,喘着粗气说:“小子,你别怕,我们家不是坏人。这不年头乱嘛,我们主子出不去,连带我们也不出去,想找个人帮忙吧,哪里也没合适的。这不,今儿碰上你了,正合适,算我卖个老,求求你啦成不?小子,就算你发发善心,日后必有你的好报,不然我可得坐蜡。得,我给你作揖!”说着话老头抱拳拱手,真冲小冯作起了揖。
“这、这哪儿跟哪儿啊。”小冯是老北京长大的,打小就知道尊老爱幼,一瞧大半夜的,瘦老头恭敬有礼对他作揖不止,臊了他个大红脸,忙还礼不迭,又一想:莫非他们也是亲贵大人,不好意思出去卖东西,叫自己收货?摸了摸兜里的半吊钱,想起舅舅还在家病着,舅母那副嘴脸,反正自己就一副担子俩破筐,不怕他们是坏人,便挑着担子,跟着老头进了大门。
嗬!一进大门,小冯就傻了,外头瞅着府里漆黑一片,谁知里头竟是一片五色光芒!正面的照壁上是一副砖雕五福捧寿的照壁,悬着六方琉璃灯笼,宽敞的大院四角廊柱上挂的全是大红纱灯,两侧地下摆的盆栽的牡丹月季各色花卉,竟然在凛冬中盛开。
绕过照壁,更是惊人,面前大院足有一亩大小,地下全是大青砖,正中一条青石甬道直通内外,两旁黑黝黝的厢房寂静无声,廊柱下也全是大红纱灯,正对面是一座五开间飞檐舒展的厅堂,暗光闪烁,人影晃动,房檐下悬的是四方玻璃灯,两侧游廊四通八达。老头在前带路,一面走一面唠叨:“慢点啊,走这边,正中的路只有主子能走。咱做下人的,走旁边。这是规矩。小子,开眼吧你。知道这府有多少年了么?告诉你,由打顺治爷入关,就有了这座府,二百多年喽。”
小冯越听越胆怯,小声问:“老爷子,您是这儿的老管家吧?”
“嘿嘿,你还真会说。我?我要是管家,这府里能落到这步田地?这年月,凑活活着吧。这人呐,什么人什么命,到哪儿说哪儿的话,咱若是还能再多待在这儿几年,兴许就成了,还能要走走不成,要留留不下?赶上国破家亡,都得走这步!小心脚下,咱们走这边。”老头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小冯似懂非懂听不明白,只好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绕过正厅,往西一拐,是个月亮门,奇怪!大冬天的,这里竟是花繁叶茂,四周点缀着稀疏的亭台楼阁,一水儿的五颜六色的琉璃风灯,看得人五迷三道不知身在何处。
这里仿佛是个花园,前头不远处灯光闪亮,一道粉墙隔绝内外,透过月亮门往里瞧,正中一座长方形的水榭压在椭圆形的水池上,水榭一侧是座三开间的厅堂,夜深人静之际,一阵歌舞声隐隐传来,声音轻柔舒缓、缠绵宛转、悠远轻灵、如泣如诉,小冯一时竟听住了。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字字句句传入耳中,如梦如幻,小冯一激灵,他没听过这曲子,更不知道这词儿,可唱的分明不是四九城老少爷们都能哼哼几句的皮黄京戏,这曲子可真如大冬天一盆冰水浇头,令人毛发森然。
“小子,稍待,我进去禀报一声啊。”老头晃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进了门,小冯奓胆子趴在门口往里细瞧,只见老头进了三间厅堂,里头隐隐约约坐着些摇头晃脑的人,穿着打扮无不金翠辉煌,川流不息的丫鬟仆人端着一盘盘珍馐美味,脚不沾地进进出出。
那老头似乎跟正座上的胖大魁梧的人嘀咕了几句,那人听了挥挥手,歌舞顿止,连带四周围坐的人也全站了起来,跟着老头出了厅堂,顺着园子里的路,往东就走,不大会儿,灯光渐暗,水榭里一片漆黑。只是那队人走路的样子有点说不出来的怪。
“得了,小子。我们主子听了很念你的好,跟我走吧。”老头乐呵呵提灯出来,领着小冯往东走,笑道:“我们主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听曲儿,自己能拉会唱。哎,恐怕以后没这日子喽!”
小冯越发疑惑,忙问:“老爷子,您家是不是要卖东西?”,“卖?”老头一笑,摸着胡子道:“卖!叫你进来,自然是有东西要卖,不过一会儿你得机灵点啊。”
“你们这么大的府,我、我带的钱可能不够。”小冯老老实实说。
“呵呵呵呵!”老头干笑了几声:“傻小子,这年月命都没了,要钱干啥!快走。”小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老头又绕到了东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