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宝刀记(十六)
细雨绵绵,佳肴美酒,昏黄的屋里暖意融融,吕掌柜不紧不慢的语调,随着酒樽已空,佳肴半残,停住了。“当当当”条案上紫檀座钟接连敲了七下,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在他絮絮讲述中,听得几人或是惊诧,或是欣喜,或是不安,终于归于平静。
老马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端着酒杯默然无语,韩二爷惊得咧着大嘴“哦哦”连声,夸张的脸颊急剧抖动,连烟灰掉了都不知道。吕掌柜微微笑道:“得唻,承蒙二位爷不嫌弃,听我念叨了一下午的闲磕。唉,我是商人,可更是个中国人。您两位说,这刀既然有如此来历,我还能随便卖么?所以二爷,不是小的不识抬举,这里头含着的故事学问,令人沉思呐。”
韩二爷一震,想起当年自己跟着日本人屁股后头干的那些事,不尴不尬,脸色发红,看看老马不说话,小声问:“吕掌柜,你这口才,可比天桥说评书的不差!好一张利嘴啊。嗯……只是我不明白,当年既然天宁观起了一场大火,烧得片瓦无存。这两柄刀,怎么还好端端的摆在这儿?永明道长和小冯师傅去哪了,是惨死在道观里,还是逃出去了?那小冯师傅手里的青铜片,到底是个什么宝贝物件呢?”
“酒凉了,顺子,来温温酒。”吕掌柜笑吟吟招呼,老马一摆手,抬头问:“大家都有酒了,就到这吧,有茶请赏一杯。二爷问的不错,吕掌柜再给念叨念叨。”
老吕赶紧叫小顺子撤去残席,上了香茶,神秘笑笑,瞅着俩人说:“这、这我也说不上来啦哈哈,其实知道不知道,都不足为外人道。”他抖了个机灵。韩二爷一瞪眼:“咋?瞧不上爷们?我早听说过,你们古玩行别的不说,做买卖就靠一张巧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专会编故事骗人!编的上天入地五迷三道,把你们手里的货说的神乎其神。不怕东西假,只要能把故事说圆了,大把的钱赚到手!最他娘混蛋!”
老马噗嗤乐了,吕掌柜一惊,陪笑道:“哎呦我的二爷,当着马大爷的面,我敢懵您二位爷?!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那些江湖买卖口儿,都是老辈传下来的,不介,我们吃谁去?您说是啵嘿嘿?故事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石头记》不是说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咱这东西顶真!不瞒您二位爷,这是七八年前,我们东家叫人送来的,当年就定规了:修补好了,搁在店里存着,但绝不能卖。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取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难道我老吕在这行干了小三十年,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见利忘义,行里的大忌。”
“呸,再卖弄嘴皮子,可别叫我啐你。老吕,你说说,这两件东西都有啥说法?二爷我也听听,出去显摆显摆。”
“二爷,您细听呐。”吕掌柜喝口茶润润嗓子,笑着说:“架子上头这把刀,乃是大清乾隆朝钦定御制的‘大阅宝刀’,据《大清会典》《皇朝礼器图式》所载,是乾隆十三年,乾隆爷钦定样式,由造办处精工打造,锋刃夹钢,配装各色宝石珍珠,可切金断玉,吹毛断发,是宫中第一流的宝刀。按规矩,此刀等级最高,是万岁爷在校阅八旗大军、御驾亲征、钦命大将军大征伐、凯旋之日午门受降、款待外藩各国使节等国家大庆大典时,御用佩戴之刀,其地位超越宫内一切宝刀,是至尊至贵之刀。咱们常听闻的宫中著名的尚方宝刀,如遏必隆刀、神雀刀、小神锋刀、锐捷刀、素光刀、苍龙刀、宝腾刀种种宝刀,虽都是御制御用,其等级与大阅刀相比,有天壤之别。当年此刀除了一柄样刀,剩下的两柄存大内,一柄存圆明园,一柄存奉天故宫,一柄在太庙,可谓稀世之宝,刀中之皇。”
“是吗。”韩二爷咧嘴咂舌,拿起大阅宝刀细细打量说:“按你这么说,真有点像!”
“像?二爷,您就开眼吧!我专门找了行里的老先生和大学的先生讨教过。由打前清到如今这些年,宫中珍宝流失在外多不胜数,圆明园那柄,被英法洋鬼子抢到欧罗巴洲,听说现存法兰西国京城巴黎,什么军事博物馆;奉天故宫那柄,没了下落;太庙那柄刀,据说当年张大帅喜欢,给拿回家了,小日本子占了东三省,那刀也下落不明。大内就剩了两柄,一柄大概还在,咱们见不着哇;咱老百姓能见着的,就这个!您说,是不是宝贝?”吕掌柜说的唾沫星子横飞,这种行话对他来说,张口就来,听得韩二爷直愣神。
“那这柄东洋刀呢?”老马微笑倾听,忽然插了一句。“这当然也有说头啦。”老吕双手捧起来得意显摆:“不是我吹嘘,您瞅瞅,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日本古刀,比这柄大阅宝刀,还早一百多年呢。”
“一百多年!”
“没错您呐。”见韩二爷不信,吕掌柜瞪大眼郑重其事说:“这是日本元和五年打造的,按咱们这儿年头算,是大明万历四十七年,比乾隆爷是不是早一百多年?且此刀来历颇深,咱们这儿没人懂这个,我还专门跑了一趟天津卫,请专做日本庄买卖的高人鉴赏过,那人眼珠子都直了!原来……”
原来这柄东洋武士刀,非比寻常,乃是日本德川幕府初期,由江户第一流的锻刀大师岗琦精一制作。岗琦精一,锻刀世家,其八代高祖岗琦五郎,全名岗琦五郎入道正宗,便是镰仓幕府时期,制作出大名鼎鼎的日本第一妖刀“村正”工匠村正的师父。
日本锻刀行业,传承千年,历代所出名刀,数不胜数。然而流传于世又真正存在的“妖刀”,只有“村正”一家。跟中国工匠不同的是,日本历代工匠和锻刀师傅,每有出品,必将自己堂号、姓名用錾金法刻在刀具上,以保证质量,传名号于永久。所以大名鼎鼎的“村正”妖刀虽为工匠村正所做,用的锻刀法,却完全传自于师父岗琦五郎。
岗琦五郎,是镰仓幕府时代深受幕府将军、大名及高级武士喜爱崇拜的第一锻刀师,他为人木讷敦厚,谨慎诚朴,品行良好,不仅自己制作了很多名刀,还收了不少徒弟。其中一个名叫村正,村正初来的时候,勤快谨慎,天长日久,岗琦五郎发觉村正心术不正,险恶多诈,又因岗琦没有将锻刀秘技之一“玉钢淬火水温调控法”传授给他,便心怀不满,私下偷取秘技,被岗琦发现,大怒之余,一刀斩断了他的手腕并逐出师门。
村正破门后恼羞成怒,发誓以打败师父岗琦所铸之刀为目标,以此邪恶之心锻刀,并追求“血祭邪法”成刀,自此村正成为凶恶不详的代名词。村正为了扬名立万,很下功夫,他制作的战刀,摒弃一部分旧法,成品坚固耐用锋利无比,不仅可削铜剁铁切金断玉,还杀人不见血,又有血祭怨灵随刀摆布,年深日久,便有了“妖刀村正”的称号。其中以一柄“妙法村正”最为有名,据说用刀时能招引怨灵,惊敌之心,破敌于无形,当年名闻日本列岛。
而岗琦五郎坚守本心,其锻刀之法,历久不变,加之声威远震,一直为幕府将军、大名效劳,因而他的成品,多留“岗琦五郎入道正宗”大名,后世子孙,绵延相传。
到了室町幕府末年,随着幕府衰败,岗琦家族也盛况不再,为了重振家门,岗琦五郎的八代嫡孙岗琦精一,潜心学习锻刀法并不辞辛劳,向各地锻刀师请教,多年后,他学成一身好技艺,继往开来,成了岗琦家族的中兴祖,德川幕府初年,因为偶然的原因,岗琦精一结识了加贺藩主、在德川幕府出任执政官的前田利常,前田利常很欣赏他,并命其锻造了十几柄精品刀,进贡给德川将军,受到重赏,成为幕府将军专用的锻刀师。
元和初年,幕府将军偶然想起“村正妖刀”,便下令岗岐精一也制作一柄相同的“妖刀”,岗岐精一大惊,为了守住祖先的锻刀法和名声,不敢应承。将军震怒,将其下了大狱,还是前田利常出面说情,这才放了他一马。无奈的岗岐精一只得答应制作,参考了当日村正使用的“血祭邪法”锻出此刀,据说锻刀时阴风恻恻鬼气森森,吓死了几个小徒弟。
将军按旧规试刀,先取死囚尸体摆在地上,举刀猛劈,每斩断一具,称为“一胴”,当年“三胴”以上可称宝刀,而“村正妖刀”,可一次斩断五具尸体,号称“五胴”。
这柄刀将五具死囚尸体一刀斩下,尸体豁然被斩断,其刀还入地一寸,刀身不沾血,可见锋利无比。将军大喜,以为此刀能跟“妖刀村正”平分秋色,便亲自提朱砂笔,在刀身上写上“五胴”,赐名“鬼刀”,收藏于内库,时常取出把玩。天长日久,便引来不少离奇传闻,幕府看守库房者传言:此刀制作时本就参入邪法,杀气过重,又有“五胴”之威,夜半时分,常有怨灵恶鬼环绕喧嚣。后代将军闻言,以为不祥,多不再取出。
而岗岐精一制作此刀,耗尽心血,又违背祖训,使用“血祭”,痛心疾首,便立志不再锻刀,将锻刀行传给了徒弟们打理,自己去寺庙出家为僧了。后来年深日久,德川幕府腐朽不堪,将军内库中的“鬼刀”离奇失踪,明治维新以后,才显露于世。不知何时传到了荒木手里,当年侵华战争时,被小冯手里的铜片击断,残留至今。
吕掌柜一口气说完,喘息连连,“咕嘟嘟”喝干了两杯茶才说:“这事儿听着跟讲故事一样,我当时在天津卫也傻了。可人家说的言之凿凿,怕我不信,还说了此刀鉴赏的方法:瞅见没,‘长久再兴堂’就是岗琦精一的堂号。这上头錾金的花纹,又称‘五七桐纹’,是幕府大将军专用的,仅次于日本天皇的‘十八瓣八重表菊纹’。”
“如按旧制,日本皇室、宫家、大名诸侯都有‘家纹’以分类别等级,德川家的家纹,是三叶葵花纹,但这‘五七桐纹’,乃是镰仓幕府之前的天皇龙袍上御用的纹饰,后特下赐给保卫皇室忠诚不二的执政大将军,又称‘执政纹’。所以,德川幕府将军仿照前代,不用自己三叶葵花纹,特意命岗岐精一将此纹路錾于刀上。”
“更重要的是,岗岐精一锻造此刀,违背祖训,心里惭愧,只好在名字上做了手脚,以遮羞赎过,他在錾刻堂号名字时,只刻上了‘岗琦精锻作’,少刻了一个‘一’字。也是明证。”
韩二爷听得一愣一愣,赞叹不已:“好刀好刀!妈呀,我说吕掌柜你憋着宝呢,这两柄宝刀,果真不凡。”言下大有不舍之意,一会儿摸摸这柄,一会抱抱那柄。奇怪,老马静静听完,却很沉稳,只顾喝茶。
韩二爷把玩了一番,皱眉疑惑:“老吕,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二爷你怎么还不信?我把老底儿都给您交代啦。”吕掌柜苦着脸摊开双手。
“那不对!这两柄宝刀威名赫赫,举世闻名,都是稀世国宝,我方才问你了,小冯手里的那青铜片子,是啥玩意,竟能连断两刀?永明道长当年折断大阅宝刀,也不全是他的功力,大阅刀不是早被小冯的铜片给硌出了裂璺?日本刀我见过,坚硬无比,凭他那个铜片能击断?我看,你还是编瞎话呵呵!”
吕掌柜急的满头热汗,刚说了一句:“那我可说不清,那东西谁也没见……”,就听一旁沉默的老马缓缓说:“吕掌柜没说瞎话。”
“嗯?马大爷,您、您怎么知道?”吕、韩二人异口同声。老马并不答话,起身思索着说:“当年小冯奇遇,捡到的青铜片,并非铜片,玄清道长早已说过,那是一柄更加贵重,来历久远的神兵利刃。”
“啥神兵利刃?再神,不过是青铜的嘛,能跟人家日本人的玉钢比?”韩二爷打了个哈欠,皱眉远望,似乎看见自己的几个保镖过来了。
老马肃然道:“你怎么知道咱们中华祖先做的,就比不过小日本的?吕掌柜必然听闻过:器物自出现以来,三代以上为神器,三代以下,为珍宝。这个神,不是神仙的神,而是当年所作器物,用天地阴阳自然之成法,鬼神玄冥莫测之秘技,其成品神光内蕴,上通九霄,可引日月光华,集天地灵气;下及九幽,可镇伏邪魔,驱奸邪厉鬼。这便是三代以上神器与三代以后珍宝不同。”
韩二爷一脑袋糨糊听不懂,吕掌柜闻言惊诧,拱手作揖:“佩服佩服!莫非马大爷也是同行?可看您不太像啊。”
老马微笑摆摆手,缓缓说道:“有刀名鸿鸣,传自上古,乃黄帝采首阳山之铜所作,创之时,受法于九灵之丘,用阴阳之侯,三才之木,四海之水,五阳之精,八荒之土,合水火之齐,取刚柔之和,日月之光,三载乃成。成时雷霆大作,神鬼夜哭,黄帝定服章 之美、礼仪之大,佩之以玩赏。后传数千载,至汉孝武皇帝,刀长三尺五寸六分,古韵盎然,迥然非三代物可比,武帝爱重东方朔,解刀赐之,朔曰:‘此乃重宝也,一雌一雄,雄者黄帝时化为飞鸿,入云中而没,非臣下所敢配。’武帝大笑而罢……”
吕掌柜大惊失色,冷汗直流,浑身颤抖问:“你、你说那青铜片就是……”。
“不错,那青铜片正是失传数千载,上古时,大圣轩辕黄帝所制十二种神兵利刃之一的鸿鸣刀。”老马肃然拱手:“吕掌柜,言而有信,一诺千金。我今天来取这两柄刀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吕掌柜瞠目结舌,一屁股瘫倒椅子上,深深喘息,不可思议颤声问:“你、你,难道你就是……”话音未落,就听店外几名大汉醉醺醺叫道:“二爷?二爷!我们回来啦,您老在那呢?这雨也小了,车在外头,您赶紧回府吧,南京那边有加急电报。”
忍气吞声早已按捺不住的韩二爷,闻言登时大喜,高叫道:“都他妈死哪儿去啦!快进来!这儿有个小子敢跟二爷耍横,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宪兵队!”,一边叫,顺手抄起乾隆爷大阅宝刀,狰狞大笑恶狠狠对着老马砍了下来!
吕掌柜吓得大叫一声钻进了桌底,老马冷冷瞪着韩二爷,刀锋眼瞅着离他还有一尺多,只见他轻身闪过,左手薅住韩二爷脖领子,轻蔑说:“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在这儿吧!”一掌拍在他手腕子上,疼得韩二爷“嗷!”一声,宝刀落地,被老马接住,拽着他左右开弓,反复十几个大嘴巴,抽得二爷眼冒金星,疼得死去活来。
眨眼功夫,几个大汉冲了进来,见状大惊,还没等往前冲呢,便被老马三拳两脚打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末了,老马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小包扔给战战兢兢的吕掌柜:“吕掌柜,这是两柄刀存在您这儿的辛苦钱,留着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有缘,咱们再见!”
吕掌柜偷眼一瞧,妈呀,里头是明晃晃的四根金条!老马顺手用黄绫子包裹两柄宝刀,夹在腋下,看几条大汉在地下滚来滚去哭爹叫妈,冷笑着回身拽起韩二爷:“今儿得给你个厉害,不介你不长记性。你听好了,吕掌柜的铺子,不许你再来捣乱!我常在京城走动,知道你的底细,若是你还不长记性,小心你的脑袋!”说话间一步一步提溜小鸡子一样把韩二爷提到门口,往上一扔,二爷“呼”一下起来一丈多高,接着老马挥手两掌,正拍中他的两胯,“嘎嘣嘎嘣”脆响,韩二爷杀猪般的惨叫刚喊出口,就被老马一脚踢中小腹,跟面袋子似得飞出了门槛,摔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再也不动了。老马出门而去。
吕掌柜抱着金条冲出门槛,见四处细雨霏霏,老马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灰蒙蒙黄昏细雨之下,空****的街面上,一座座老铺面依然矗立在那儿,上板的上板,关门的关门,宁静中透着冷寂萧瑟……
后来,吓破胆的韩二爷成了残废,不几年就疯死了。死后连他叔叔韩大爷都没管他,被人扔到京城外乱葬岗子,野狗吃了个精光。
街面上渐渐有人传开,说吕掌柜靠编瞎话,骗了人家四根金条,着实发达了;也有人说,那天出手打残韩二爷,赠金取刀的,就是当年大难不死的小冯,被永明道长救了之后,传授给他一身绝世武功,回来取刀留作念想。还有人说,那柄神奇出世的鸿鸣刀一直在小冯手里,历经岁月沧桑,依然流传于世,尚在人间。
正是: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
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