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鬼忆(一)

红罗灯下,烛光摇曳。

柔纱软帐有节律地颤着,一只纤纤玉手从帷帐里探出,女子喘息道:“那家伙连你一半都不如,亏得在沙场上号称什么无敌将军,上了床,没一炷香就交了货,还整日不回家……”

“喵——”

煞风景的猫叫打断了女子的讨好,透过丝帐,她看到窗台上蜷着的黑猫,绿莹莹的猫眼儿正冷冷盯住他们。

“叫春的死猫,滚开!”

黑猫低嘶了一声,躬身蹿开了。

“这时候你跟只猫较什么劲儿?”

正沉浸在欢愉中的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到窗外一闪即逝的身影,下一刻,门被人一脚踹开。

“该死,你们居然在这里鬼混!”

雷霆一喝震醒了正在销魂的男女,男人久历沙场,反应迅速,伸手去抄搁在床旁的挂刀,然而那刀早被人拨到地上,红纱帷帐随即被撩开,目光闪过,他看到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跟着寒光一闪,明晃晃的钢刀向他当头砍来……

“喵——”

聂行风一声大叫,从梦中惊醒,床旁窗帘半开,清朗月光从外面撒进,静谧淡然。他茫然坐起,靠在床头闭上眼好一阵喘息,悸动不停的心才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时钟指针指在凌晨两点,同样的时刻。

最近这个相同的梦境就没消停过,在梦中他跟女子私通,然后被捉奸,最后噩梦在那柄钢刀砍来时惊醒。

记不清女子的模样,记住的只有那双嗜血眼眸,充满了苍凉激愤。

聂行风手抚额,也许那里应该有条很长的刀伤,但摸到的只是一层细密汗珠。

他走出卧室,倒了杯酒,坐下,将酒一饮而尽。

旁边垃圾桶里扔了两道符,是今天在公寓附近碰到的云游道士硬塞给他的,还一脸郑重地告诫他,说他近日必有血光之灾,要他凡事谨言慎行,莫招惹桃花,并赠他道符避祸,他嗤之以鼻,回到家,就将道符扔进了垃圾桶。

他身边就有个三流天师整天晃来晃去,如果真有什么血光之灾,为什么都没听那家伙说起过?只要有钱可赚,张玄的法术还是很灵光的。

而且,招惹桃花?

聂行风的眼神掠过桌上一份娱乐时报副刊。

医药界巨头顾先明的独子顾澄和女明星的私照几乎占了整版,而且每张照片的女主角都不是同一人。

招惹桃花,说的该是顾澄这种人吧?他可是从毕业后连女朋友都没交过呢。

聂行风顺手将那份无聊报刊也扔进了垃圾桶。

早上聂行风来到公司,新任总经理助理张玄早在外间办公室忙碌了,见到他,堆起像中彩票后一样灿烂的笑。

“董事长好。”

“好……”才怪!

自从他弟弟把这神棍调来给他当助理后,他就没好过!

张玄在离魂事件中是出过力,不过这不代表聂行风对他的感观有所改变,更别说让他做自己的助理,一个没资历阅历的人没办法堪当此任,事实也证明聂行风判断无误。

这些都是聂睿庭一手搞出来的,说他最近时运不济,还见了鬼,身边有个会法术的人,爷爷也放心,调令都下达了,所以张玄就这么留下了。

调来那天,张玄表现得倒很正常,一句怪力乱神的话都没说,只是在聂行风把有关注意事项交代完毕后,问了一句话:

“如果我做得不好会不会被解雇?”

聂行风当时没反应过来:“解雇?”

看他神情,张玄笑了:“原来不会哦,嘿嘿,那我就放心了,今后还请董事长多多指教。”

在之后的几天里,聂行风终于明白那句“多多指教”的真正含义。

张玄以前在总务部工作,习惯于被人安排,现在整个倒过来了,需要他为别人安排,包括聂行风的工作行程,会议前的文件准备,甚至宴会应酬等等,这对于毫无经验的人来说,确实吃力了一些。

还好聂行风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太大希望,每每看到他整个脑袋都钻在公文堆里忙得天昏地暗,就自行将他的工作接手,并在心里安慰自己——权当养只小狗好了,至少这只小狗可以帮他看门,顺便还有貔貅的作用——镇宅子。

聂行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刚坐好,张玄就泡了清茶热情地端给他,一脸笑眯眯。

“董事长,明晚周末你好像要参加一个私人酒会啊。”

“嗯。”聂行风品了口茶。

明晚聂家的世交冯邴成在郊外别墅举办酒会,他爷爷聂翼被邀请参加,他刚从国外回来,礼节上也该去拜访的。

张玄的脸上笑容加深:“身为总经理助理,那我是不是也该陪同参加呢?多认识一些董事长社交圈里的人,有利于今后的工作协调,这个,我不要求加班费了。”

茶水里渗满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这家伙想去蹭吃蹭喝还敢提加班费?懒得去戳穿他的小把戏,聂行风再次“嗯”了一声。

“可是呢……”张玄皱皱眉,“把小离一个人丢在家里,我有些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子,带过去也没关系吧?嘿嘿,我知道董事长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高帽子都送过来了,聂行风“哼”了一声:“不会,不过如果你敢在宴会上提半个有关算卜的字,下周就不必再来公司了,OK?”

“OKOK,谢董事长!”

周末,聂行风陪爷爷来到冯府,酒宴已经开始了,聂睿庭早到了,跟几位漂亮小姐畅谈正欢,看样子他是来泡美女的,在那里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把花花公子的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墅平时空着,似乎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派上它的用场,酒会自助式,夜幕刚刚落下,花园空地上炽灯高挂,临时雇来的服务生们来往穿梭着递送饮料。

冯邴成请了不少名媛美女,用他的话说,没有美女和美酒的人生不是完美的人生,两年不见,冯邴成显得老态了,见到聂行风,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问长问短,那架势完全就像在看上门女婿。

这热情让聂行风有些招架不住,幸好中途有人过来找冯邴成聊天,他才得以离开,正想找地方休息,忽然看到角落里有个小男孩正趴在桌上努力选菜,却是张玄的表弟霍离。

“小离。”

听到叫声,霍离本来要放进购物袋的甜甜圈落在了桌上。

聂行风走近,扫了一眼他手里提着的大购物袋,里面盛满了各式糕点,糕点旁还放了两瓶酒。

他额头的三条黑线蹦了出来。

那个可恶的神棍,不仅把弟弟带来蹭吃蹭喝,还外带打包,难道他公司的薪水真低到了这个程度?

霍离将购物袋很巧妙地移到了身后,向他弯弯腰,脆生生的声音说:“董事长好。”

只当没看到那袋子,聂行风摸摸霍离的头,这孩子长得乖巧伶俐,在他被那神棍同化之前,自己有义务把他教育好。

“你哥哥呢?”

“在那边呢。”霍离手往前一指,张玄正在跟几名女生聊天,还很热络地牵着人家的小手。

聂行风正要过去,霍离突然脚下一绊,他刚从服务生那里取来的葡萄酒溅到了聂行风身上。

“对不起。”

霍离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眼圈开始泛红。

“我不是故意的,请不要生气,不要炒我大哥鱿鱼……”

“没事,没事。”

聂行风没介意,转身去了洗手间,霍离眼瞅着他离开,立刻传消息给张玄:“大哥,董事长我帮你搞定了,要算命趁早,先说好,要五五分账。”

“没问题。”

这栋别墅之前重新装修过,是现在流行的返古装潢,白天典雅别致,晚上便显得有些阴暗,聂行风从洗手间出来,穿过走廊,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客厅那边传来。

“顾澄你敢不认账,我告诉你,如果你要分手,我就召开记者招待会,告诉所有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到时候我看你怎么解释!”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澄,不过他的私事聂行风没兴趣听,想转身离开,顾澄怒道:“余茜你闹够了没有?到我公司烦还不够,还跑到人家家里来闹,这段时间我们根本没在一起,鬼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好啊,那我们就等孩子生下来后做亲子鉴定好了,看到时候谁更丢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跟邱理嫣混在一起,想不认账。”

“你敢威胁我!”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一阵东西坠地的响声传来,接着是余茜的尖声大叫,看出了事,聂行风只好过去。

余茜被顾澄掐住手腕推在墙上,墙上一幅油画受到撞击,落了下来,幸亏画框挂得不高,又是垂直落在墙边,没打伤人,不过画框表面的玻璃一角却被震成蛛网状,余茜手按在画框边缘,锐利的框边把她手心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聂行风忙上前拉开顾澄,把摔倒在地的余茜扶起来。

见有外人来,余茜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趴在聂行风怀里号啕大哭,顾澄站在一边,手插在裤兜里,一脸冷笑。

冯邴成的独女冯晴晴听到吵架声,跑了进来:“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刚才镜框落下来,这位小姐不小心被划伤了,晴晴,你带她去敷药。”

“好啊。”

冯晴晴跟聂行风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话唯命是从,扶余茜出去。

聂行风把画框拿起来,顾澄帮忙,和他一起将画框重新挂到墙上,聂行风擦去滴落在画框边缘的血迹,又看看油画,刚才似乎有血滴落下,不过没有找到痕迹。

“谢谢了。”顾澄很不自然地说。

顾澄是聂行风的大学学长,两人又都出身商界,所以彼此认识,不过这两年聂行风一直在国外,没什么接触,没想到重逢会是在这样一种场合下。

“与我无关,都是那女人缠着我,想弄个奉子成婚出来,真好笑,你看她那肚子像是怀孕吗?”

顾澄生性风流,在学校里就是这样子了,聂行风不置可否,道:“抱歉,我不是妇产科大夫。”

顾澄扑哧笑出来:“几年不见,你也会开玩笑了。”他把目光移到油画上,没话找话道,“这油画很漂亮。”

油画里是位穿旗袍的美丽女子,靠在藤椅上,怀里抱了一只刚出生的小黑猫,黑猫的双眸发出蓝幽幽的光芒,画得十分传神,女子面容憔悴,眼露哀伤,像是大病初愈。

“这是晴晴的曾祖母,她丈夫仙去后,她一直郁郁寡欢,所以家人请洋画师替她作画,想逗她开心。”

聂家和冯家是世交,这些往事聂行风自然知道,他记得幼时他带弟弟和冯晴晴玩捉迷藏,偶然在阁楼里见过这幅画,结果被冯邴成好一顿的训斥,以后就再没看到,没想到现在又被挂了出来。

顾澄取出一支烟递给聂行风,他摇手拒绝,顾城便自个儿点上火,重重吸了一口,揶揄道:“你跟以前一样,一点儿没变,不喝酒不抽烟不玩女人,过得像苦行僧,真不知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当年程菱跟你分手,其实也不能全怪我。”

“苦吗?我倒觉得乐在其中呢。”聂行风微笑回答。

当年因为程菱甩了他,改投顾澄的怀抱,他还跑去跟顾澄大打了一场,那是他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失态,可是现在,程菱的长相甚至这个名字都相当陌生了,要不是张玄身上的香水味道,他可能连那段回忆都会忘却。

“你还眷恋那个女人?”顾澄讥讽道,“那女人根本不配你,我不过招招手,她就自动送上门,女人都是这么的水性杨花。”

他吐着烟圈,打量那幅油画。

“以前的女人真是痴情啊,丈夫死了,就巴不得跟着一起去,哪像现在的女人,眼里就只有钱,行风,你别看刚才余茜哭得那么伤心,其实都是假的,她演悲剧出身,那眼泪是说来就来。”

聂行风笑了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回应,服务生进来说冯邴成请他们过去。

走到门口,一声凄厉叫喊突然从身后传来,聂行风转过头。

客厅里灯光幽暗橘黄,却是悄无声息。

胸口有些烦闷,他问顾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啊。”

灯光在他们身后忽闪了一下,油画里的小黑猫盯住聂行风的背影,嘴角向上弯了弯,发出诡异的微笑。

冯邴成喝醉了,一见聂行风出来,就拉着他不断劝酒,又有几位大婶围上来问长问短,比相亲还热闹,还好冯晴晴及时出现,美女救英雄,把他从大婶大妈堆里解救出来,告诉他余茜包扎好伤口,已经离开了。

聂行风道了谢,让冯晴晴帮忙挡驾,他又返回别墅。

他刚才被劝了不少酒,酒劲儿上来,有些头晕,来到冯晴晴说的二楼休憩室,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谁知闭上眼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等醒来,墙上挂钟已经指在十二点了,他忙起身出去。

楼下异常寂静,聂行风猜想酒会可能已散了,爷爷没找到他,直接回去了,冯晴晴也不知跑去哪里玩,忘了叫醒他。

地板在踩动下发出吱吱响声,给人简陋不堪的感觉,长廊阴暗,只有尽头挂了盏大红灯笼,看着那灯笼,聂行风哑然失笑。这仿古做得太真实了,纸灯笼很容易着火的。

他去按墙上的照明开关,楼房设计的开关位置大同小异,可是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开关。

吱——吱——

摇椅的晃动声从客厅传来,聂行风走过去,一个身穿旗袍,头挽发髻的女子坐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的黑猫,小小的却圆滚滚的很可爱。

这猫怎么这么像油画里的那只?

聂行风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墙上那幅油画,却惊奇地发现画上女子的腿上根本没有黑猫。

难道是他记错了?聂行风狐疑地看那女子,越看越觉得她像一个人。

“晴晴,你在搞什么鬼?”难怪看她面熟,如果把头发散下来,再换上时装,不就是活脱脱的冯晴晴吗?

冯晴晴经常恶作剧捉弄聂睿庭,没想到这次居然捉弄他,聂行风好笑地说:“别装了,早知道是你,打扮得古古怪怪的,还穿旗袍……”

旗袍!

聂行风心里一凛,油画上的女子也穿旗袍……

她不是冯晴晴,虽然容貌有些像,但她脸上这份落寞冯晴晴绝对装不出来。

“请问你是冯家的亲戚吗?”他站在这里,女子却对他视而不见,似乎眼睛有问题,聂行风虽然感到奇怪,却不敢唐突试探。

女子没有应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轻轻抚摸着腿上的小猫,低声哼着歌谣,倒是小猫发现了他的存在,“喵呜”了一声,弓起身子,戒备地盯住他。

“小白,你在看什么?是不是感觉到你的主人来了?”女子发现小猫不对劲,惊喜地问。

小黑猫毛发尽竖,冲聂行风发出警戒的呼噜声。

明明是只小黑猫,却叫小白,女子的眼睛似乎真有问题。

聂行风看着小白,小猫弓起身发威,让它看起来更加圆滚滚,虽然声音很气势,只可惜它太小了,这副架势只会逗人大笑。

女子却激动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喃喃自语:“一定是阿生回来了,一定是,小白,你告诉我,浩生现在在哪里?”

小白跳到了地上,它四肢很短,颤巍巍的似乎还站不太稳,盯住聂行风不断嘶叫。

女子的动作完全不像是眼盲,聂行风疑惑起来,忍不住问:“小姐,请问你是冯家的什么人?”

“喵!”

小白突然扑过来,聂行风想伸手抱它,谁知送出的手一空,小猫穿过他的身子落到了他身后的地上。

聂行风一怔,一瞬间,他有些明白了。

小白还在愣愣地看他,小爪子抬到脑门上挠了挠,似乎不解自己为何会扑空。

聂行风走到女子面前,伸手去搭她肩头,果然,在下一刻,他的手穿过对方落在了一边。

不是女子眼盲看不到他,而是他不知为何来到了另一个空间,这里是属于女子的空间,他可以看到她,却无法触摸到实体。

为什么睡一觉会睡到另外一个空间里?

冯家这栋别墅历时久远,装潢摆设又是仿古风,聂行风一开始只是感觉怪异,现在才明白怪异在哪里,这里的布置不是仿古,而是根本就是古物,比如眼前这个自鸣钟,比如廊下摇曳的灯笼,冯家再怎么仿古,也不会用纸灯笼照明。

脚步声传来,进来的是位中年道长,身后跟着一个小道士。

看到他们,聂行风突然想起张玄,不知那个迷糊又贪财的家伙穿上这身道袍,会是种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