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浪漫的绅士?称职的父亲
年逾八旬高龄的将军的女儿,回忆起自己人生之初那点少得可怜的父爱,让人如何不动容?
第二天正是八月十四号。一大早,章雪城抱着一束洁白的玫瑰来高丽良家,老太太就像迎接久别的女儿一般拥抱住她,把她迎进了门。
将花束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客厅中央的桌案上高志航将军的遗像前,章雪城认真三鞠躬,又从随身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张诗笺,也敬奉在英雄像前。
浪淘沙忆空军战神
墓草已幽远,英名未湮,犹忆七十四年前。
拼将折戟御凶顽,慨赴国难。
往事凭谁翻,几多慨叹,欲书英雄落笔难!
惟祈有人续新篇,勒名燕然。
老太太默默念了两遍,点头叹息:“小城子,这个是你写的么?”
章雪城敛容颔首:“是的,上次,我专门去了宜昌高将军的埋骨地,回来后有感而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会觉得用古体诗词更能比较庄重地反映出我的一些思绪。”
老太太点头表示着赞赏之意:“不容易,像你这样大的孩子,有古典文学基础,不容易!而且我能从中读出你的怅惘追思之意,很真诚,很忧伤……”
她说着话,揽着女孩的肩膀,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
章雪城迟疑了片刻,有点嗫嚅的神情引起了老人的注意,她看着眼前的女孩,体贴问道:“小城子,我们娘俩有缘,总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觉。有什么话,不好在家里讲吗?”
这番话让章雪城感动到几近流泪,她想了想,还是毅然将手提包里的一个信封拿了出来,掏出里面的一沓照片来。
“这是上次我们在宜昌三峡医学院中拍的一些照片,从各个角度拍了高将军埋骨地的情景。您看,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一株老桂花树,还有这片寂静凄清的芳草地……”
她看着老人,看到她白发映衬下沟壑斑驳的面容,那上面写满了沧桑,也浸润着无限忧伤:“高老师,我知道这片青草地是您心底永远的痛!听说您上次专门去看过这个地方,回来后辗转反侧,很久都不能平静……”
她为老人理了理耳畔的白发,将自己的身子贴靠在老人身侧:“我怕您伤心,不愿意将这样的照片拿给您,但是……我又想,这个地方让您,让我们所有人都魂牵梦绕,不能安静。只要英雄的埋骨地一天不竖起纪念碑,我们这些高将军的仰慕者就一天不能心里安静、安宁。”
她长叹口气,眼睛望向英雄遗像:“我想,将这些照片供奉在英雄的遗像前,让我们和他一起祈祷,盼望着,见证那个良知行动的到来之时。”
高丽良深深点头:“其实不管结果如何,你们这些有心人的这种行为已经深深感动了我们这些烈士遗属们,我们因此知道这世界上有良知的人大有人在!”
这对情同母女的两代人热切地聊着,直到那个远方的来客进了门。
见到了高志航将军的唯一儿子——高耀汉先生,章雪城不禁要感叹起血缘遗传力量的强大。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的脸型、眉眼,都酷似他的英雄父亲。看看老人,再回头望望桌案中间的英雄遗像,章雪城唏嘘感叹。
高耀汉也是个开朗慈祥的老人,他读懂了女孩的惊异神色,笑着说出了见面时的第一句话:“是不是觉得我和我父亲好像啊?”
章雪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瞬间也在这位老人面前放松下来,很快就进入到熟稔聊天状态。
他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高志航,聊过了历史上的高志航,家人记忆中的高志航,又聊到了各类电视剧中的高志航。
“看来,下一步,我就该期待章小姐笔下的我父亲的形象了?”老人笑眯眯地看向章雪城,操着浓重的台湾口音笑言道。
章雪城脸有点微微红起来:“其实我好怕,自己写的历史人物,会经受其家人的检阅?”
她看看老人,更有些羞涩的意味:“何况,我知道您还著有一部《高志航传》的?”
高耀汉和蔼地望着她点头,起身到自己居住的屋里拿来一本书,正是他写的《高志航传》,递到章雪城面前。
女孩有点感动,也带着真诚的语气道:“您的这部大作我早拜读过,也珍藏了一本呢。”
“哦?”老人很意外,看看那一旁坐着的胞姐,又回头望章雪城:“这本书在大陆也可以买到吗?”
章雪城摇摇头,讲述了她通过网上代购获得此书的经过,老人点头赞赏:“章小姐真是有心人呐,看来为了写我父亲的传记,下了很大的功夫?”
“人家小城子岂止是下了功夫这样简单?”坐在他身旁的胞姐高丽良接口道:“小丫头不仅收集了海内外有关父亲的相关资料,还自费寻访了不少父亲当年的足迹。有些地方,可能你我还没去过呢……”
“小城子?……”高耀汉咀嚼着这个亲昵的称呼,微微笑了。
“怎么了,你笑话我们这样莫名亲密吗?质疑我们的忘年交?”老太太年纪虽大,口齿伶俐,诙谐幽默作风不改年轻时代:“我和小城子就是有缘,因为她和父亲有缘,我们就有缘……”
“我哪里敢啊?我羡慕还来不及呢。”老先生也是一副极为有趣的神情,他明显很尊重自己的胞姐,还有着中国传统式的“长姐当母”思想印记在。
他再次将手中的书递给章雪城,带着长辈慈祥的微笑:“章小姐不想要一本独一无二的版本吗?”
章雪城眨眨眼,激动地笑了:“可以请您签名吗?”
“当然喽。”老人也心领神会地笑笑,又指指对面坐着的胞姐:“我们姐弟俩同时为你这本签上名字,不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版本啦?”
他有些感慨地对着姐姐道:“往日我在台湾给读者签名,只会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次加上姐姐的,就更加难得了。”
“哇,真是太棒了!”章雪城激动地接过书来,翻到扉页放好,又从皮包中掏出签字笔来,递到高耀汉老人手中。
老人却将笔递向了自己的姐姐:“您为大,当然是您先签。”
老太太也很幽默,很谦让:“这里是大陆啊,目前你是台胞身份,算客人,你先来吧。”
章雪城笑着看到这一对暮年相会的老姐弟俩,相互谦让着,在书上先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章雪城捧起书来仔细看了一遍,将书贴在了自己的胸口,激动的心情带动着书也在微微起伏:“我太开心了,我今天真的得到一个宝贝——一个独一无二的版本,我有多幸运?”
这一天章雪城过得分外开心,晚上回到酒店还久久不能平静,她索性打开电脑再次浏览一遍自己的《高志航传》最新写下的几个章节,在思考着这两天和高丽良老人将要谈到的问题和细节。
第二天送走了高耀汉老先生,章雪城单独和高丽良老人在家中度过了安静的一天。她们轻声细语地随意聊着,谈论着那些如烟往事,旧闻轶事。老太太很健谈,耐心回答着章雪城提出的问题,也尽可能地将记忆深处的细节讲述给眼前这个有心而热情的女孩听。
这种闲散温和的对话方式让两人都很放松,章雪城很珍惜这种状态。在她看来,她想听到的,是那些藏在历史事件背后,以及历史人物言行中的细节,她把这个称为历史人物的“磁场”,能带给她真实感受,同时能够激发她的创作灵感。
“小城子啊,其实我在父亲身边待的时间并不长,对他真的只是一个大致的模糊印象了。如今我了解到的有关我父亲的一些事迹,一些言行,都是从我的亲人们那里得到的,我的奶奶、大姑、小姑、二叔、三叔……”老人说得很怅惘的样子。
章雪城理解地点头:“可是我以为,您的这些亲人,毕竟是高将军最亲近的人,他们的回忆极有价值。”
“是啊。”老太太点头道:“我也只能从这些亲人的话语中,还原我父亲的形象,让我能多一点对他的记忆,和……怀念。”
老人深情地望向前方摆放着父亲遗像的桌案,语音里透着无法言说的惆怅和伤感之意:“在别人眼中,他是个战功赫赫、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而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亲人,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亲。”
她带着略带凄楚的微笑看着眼前的女孩:“小城子啊,你知道吗,我姑姑曾经告诉过我,我父亲是个非常爱家人的性情中人,他尤其爱孩子。当年他身上担负的工作任务很忙,但是只要是回到家中,就会表现出浓厚的父爱来。姑姑还记得一个情景,父亲总爱抢着给我们小姐妹俩洗澡,想尽办法给自己的小女儿们以温情和父爱。”
“哦,亲自为两个小女儿洗澡,多么有爱的细节啊……”章雪城边感叹着,边将这些话记在自己随身带的小本子上。
老太太看着女孩虔诚的举动,微微点头,认真回忆着,把自己记忆深处的一些往事和细节都尽可能多的讲给她听。
“是的,我的父亲,他虽然是出身农家,可是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倒是在法国留学的经历,养成了他尊重妇女、爱护女性的绅士特征。”老人感慨着:“这里有他们夫妻间生活上的一些小细节、小插曲,就能证实我前面说的话。”
老人理理鬓角白发,慢条斯理地讲起了往事。
“当时我母亲带着我生活在东北农村婆家,我父亲有机会就会开着摩托车回来和我们母女相聚。那时候,摩托车被老乡们称为‘电驴子’,是稀罕物啊,声音又大,一开过来,半村子人都听到了……”
“据后来我奶奶告诉我说,我母亲也够疯的了,不管她当时手里正干着什么家务活,是洗衣服还是在灶台前帮我奶奶做饭,听到这种电驴子的声音,就扔下一切不顾不管地跑出去……”
老太太此刻露出一丝向往的微笑:“我奶奶生前曾多次在我面前唠叨着这个话题,虽然她和我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父母早就离异了,母亲也和老家失去联系很久了,但是奶奶的不满情绪依然浓重,让我记忆犹新——她说,那个时候,只要听到这种电驴子开来的声音,我母亲哪怕是正抱着孩子,都会将我们姐儿俩放下,或者塞到别人手中,自己疯狂地跑出门去……”
她摇摇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是时隔大半个世纪之后,为自己父母露出的真情和欣慰之神色:“我父亲呢?他更激动,更威猛啊,就见他潇洒利落地跳下‘电驴子’,伸开双臂,含笑迎上向自己跑来的妻子……然后就是那种经典浪漫的热切相拥,旁若无人地深情热吻……周围呢?就是被这幅场景惊到目瞪口呆的村里人,大家笑着看热闹,围观着,谈论着,很多人会羞红了脸,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舍不得不看的神情让我那性情刚强过人、持家严谨的奶奶羞愤交加又无可奈何……”
“小城子,你不妨想象一下吧,这样的情形。”老人摇头叹息:“这种不符合中国人习俗的亲热举止,又怎么不会招来亲朋邻里的嘲笑和闲话?又怎么不让我好强倔强的祖母心生怨怼?”
她无奈笑着:“所以我奶奶一直不喜欢我母亲,认为她这种伤风败俗的举止,带坏了我的父亲,让我们老高家在乡亲眼中丢尽了颜面。”
听到这里,章雪城也叹息:“是啊,在那种年代,他们的此番举止当真是惊世骇俗,不同凡响的呀!何况这一切还发生在封闭的中国北方农村?只是,高将军和嘉莉娅女士都是留过洋的人,自然有着自己热情奔放的爱的表达方式,而且,我以为,高将军是个敢作敢为的军人,是条威猛无羁的北方汉子,他更明白自己俄罗斯籍妻子的民族特性,他在尊重她的家乡习俗。”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高丽良老人感慨不已:“我父亲就是那种既刚强又浪漫的铁血军人,他愿意用这种特殊的,在他的同胞眼中不够含蓄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爱恋和理解,以及别样的尊重。而且,父亲又是有智慧的人,他在百忙之中,呵护着妻子,又暗中调解着母亲和妻子之间的矛盾。”
老太太露出狡黠的笑意来:“父亲也玩小聪明。他是个有名的孝子,按照中国传统家庭的习俗,妻女生活在自己老家,他每月不薄的薪俸都全数交给母亲管理。但是他会巧妙地留下一些零钱,找机会带母亲到镇上去开开洋荤,过过嘴瘾。他为母亲买她最爱吃的面包,又细心地嘱咐她吃完后擦干净嘴角,不落一点痕迹,不让婆婆发现,挑剔责难儿媳。”
听到此处,章雪城也抿嘴笑了:“哈哈,高将军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啊?在婆媳这种千古不好解决的矛盾下小心翼翼从事?真有意思。”
老太太也点头:“是啊,这些往事都是我大姑妈当年告诉我的,她和我母亲不仅是姑嫂关系,而且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她又接着讲述父亲对妻女们的留恋情形:“后来,当我的母亲嘉莉娅将我的小妹留在了南京,而把我托付给了家乡的奶奶和大姑妈,被迫和我的父亲离异后,父亲还一直惦记着生活在老家的我……在我七岁那年,父亲有机会让爷爷带着三叔来南京探亲,他专门嘱咐他们将我也带来,带到他身边生活,那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的小家庭,有了我继母和弟弟。但那时因为条件所限,我爷爷他们并没有成全父亲这个念想。当我的父亲在码头上接到自己的老父和弟弟时,因为没有看到我,他竟然当场落泪……于是,我就永远失去了再次和父亲相见的机会……”
这番话未说完,老人竟然泣不成声,章雪城上前搂住老人,也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