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图书馆长的骄傲
有关图书馆业务问题，章雪城不惧任何形式的检查和考验。口若悬河，镇定自若，与其说是一位将军女儿的大将风范，不如说是她扎实笃厚的专业知识所致。
宴会结束后，欧阳巍没有接受岳父母的善意挽留，坚持把小妹欧阳倩带回了家中暂时居住。后来，他在章雪城的建议下，去找了老同学齐云志，将她安置在信息科病案室复印处做临时工，后来又在医院临时工宿舍为她安排了一张铺位，总算把她安顿下来。
那天从干休所回家，欧阳巍和妻子在卧室里关上门商量了一阵小妹欧阳倩的事情，又说到今晚自己女儿清朵的表现，对于丫头的那些话，夫妻二人都感慨不已。
“没想到朵儿那丫头是这样的敏感多思？我终究误读她了！还以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懵懵懂懂的小丫头呢？”章雪原摇头轻叹着。
“是啊，我们是不称职的父母，女儿的话，给我们很多的启迪，我们还有机会弥补这一切吗？”欧阳巍望着远处，目光有些迷茫。
章雪城和周雨飞挽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也在议论着刚才经受的那一切。
“嗨，今天朵朵丫头当真让我刮目相看啊，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思想犀利，言语更生猛！”章雪城侧过脸笑着看丈夫：“你看她对我的行为的那番剖析，还有对你性格的分析，多么深刻，又多么尖锐？而且……还蛮到位的，让人欲辩不能。”
周雨飞沉默不语，轮廓分明的脸庞在路灯下形成好看的线条造型。
“哎，周机长是在沉醉于小丫头的倾情赞美中呢，还是陶醉于咱爸咱妈加上咱姐对你的一直推崇和维护中呢？”章雪城忍不住晃了晃他的胳膊，拉住他停下脚步。
周雨飞紧蹙双眉，半晌才幽幽来了句：“妞，也许你是对的。”
他看向迷惑不解的妻子，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将头凑到她的耳边：“我们是否应该考虑找个机会把笃笃接回来？我想，我们的儿子，不应该生活在远离父母的地方；我们这两个为人父、为人母者，也不该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卸自己原本应该承担的责任？”
章雪城愣愣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小两口停顿了片刻，又相拥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同一时刻，干休所里，章虎臣老两口也在思考、感叹着外孙女的那些话。
夏静波很有感触：“今天朵儿的话，虽然是酒后真言，失之偏激，但是也不无道理啊？比方说，她提到的自己父母的那些生活、工作状态，不也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所心疼、担心的么？”
她笑着摇头，看向老伴：“还有，她对小川的评价，我看蛮贴切的。哎，虎臣，你说咱们当年逼着小川参这个军，是不是做错了？小川这孩子适合当医生，但是真的未必适合当个军人啊？如果不是军人，他当年可以在国外好好发展，也就不会和冯璇离异了，那咱们的小孙女潇潇说不定还会有机会跟在咱们身边生活，就像城城婆婆、我的老同学梁琴带着他们的小孙子、咱们的小外孙笃笃那样？……潇潇那丫头，性情可实在是好，那年才两岁啊，就爱死个人……只可惜小丫头就这样留在国外了，小川那浑小子舍得，我可舍不得，你更舍不得吧？……”
“老婆子又在嘀咕个啥？”章虎臣不以为然，提起令人心疼的小孙女，他自然是不开心，但是还是顺着老伴的话题思索着，不过原则问题上，他是坚持信念，丝毫不肯让步：“我们哪里错了？当兵不好吗？一个学医的人，有机会成为一名军医，难道不是一项更加高尚的选择吗？”
老将军长叹一口气，看向老伴的神情倔强而镇定：“就算咱们当年替他选择错了，也很正常。他是我章虎臣的儿子，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就应该能够做到无私无畏，更要……无怨无悔！”
这番话貌似和往常一般不讲情理，有点跋扈蛮横，但是此刻听在夏静波心中却暗暗心折：她懂他，她的丈夫，原本就是这样一位方正笃诚、刚直不阿的军人。
很快，八月份到了，在一直紧张、不安、又期待这种紧张不安日子早日过去的日子中，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在章雪城的眼中，似乎过了太久的时间熬煎，那场要过的关隘终于来了。
其实章雪城也没有料到，这场检查竟然会让她“一战成名”。
正式检查那天，天气奇热无比，图书馆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但是事后沈晓萌告诉她，包括自己在内的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可都是为他们的小馆长捏了一把汗呢。
在副院长的陪同下，检查组专家来到图书馆，齐云志和任伟都是戎装齐整，带领图书馆全体人员迎候在楼前。
因为彼此都是军人，军礼相见，齐云志随后将身后站着的章雪城推到前台，由她进行业务方面的汇报。章雪城已经不是军人，不用敬军礼，因为身穿白大褂，就微笑一颔首，朗朗汇报起来。
此次来评审的专家是一位五十开外的教授，姓董，是某军校的图书馆馆长，听了章雪城的有关本馆工作的情况汇报，董馆长微笑点头，表示嘉许，又对陪同走在他身侧的齐云志道：“这位年轻女馆长，很精干啊？”
齐云志点头：“章雪城馆长是图书情报专业出身，业务能力很强。”
章雪城带领一行人随后参观了图书馆的各个工作室，又随时回答着董馆长的提问。在情报检索室，董馆长对他们图书馆开展的一项业务表示了关注。
原来，针对本馆所订购的医学书刊资料，以及电子数据库，章雪城采取了“深入科室，对口推荐”服务。他们安排专人定期走访全院四十多个临床科室，征求意见，根据临床医务人员的意见和需求制定书刊订购目录；同时，将因此采购到的书刊送到临床医生手中，并且推荐他们使用所订的医学数据库。同时，他们针对医务人员工作忙、时间紧的特点，安排图书馆人员下科室协助他们查询医学文献，开展定期服务；尤其是因为图书馆员们不懂医学，章雪城想出了一个办法，利用业务优势，为科室培训了一批文献检索人员，他们大多原本是本科室的科室秘书等角色，经过培训，他们掌握了一定的文献检索技巧，这样，他们既有医学知识，又懂文献检索，可以更好地为本科室人员服务。
董馆长手中翻阅着各种资料，有下科室调查问卷、调研表、统计汇总等等，边听着章雪城的情况介绍，边频频点头称赞：“了不起啊，章馆长，想不到你们这样的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图书馆，相当于基层图书馆组织，竟然开展了这样多的先进文献服务举措？可以说，是在做图书馆界非常流行的、比较高端的服务——学科馆员服务，了不起，很了不起！”
这一叠声的“了不起”的夸赞让章雪城羞涩不安，她含笑诚恳地解释道：“谢谢您的夸奖，我们做的还很不够。其实我们的工作，还达不到您所谓的学科馆员水平。我知道，在美国等一些信息服务比较先进的国家，学科馆员都是要具有双学位的。在完成了图书情报专业学习后，还要选择一项专业进行深造，比如说，临床医学的学习，这样取得双学位后，就会具备一个现代化学科馆员的基本技能和素质，为广大医务人员提供快捷、准确、全面、深入的文献信息服务。”
听到此处，董馆长点头，认真注视了章雪城左胸上戴的胸牌，笑道：“这么年轻，就是副研究馆员了？难怪业务熟悉，又态度从容谦虚，不错！”
章雪城带着专家向东头的阅览室走去，她看到身旁走着的齐云志脸上尽是笑意，心里也有点好笑。她刚才听到身后那位陪同专家来的本院副院长在低声问齐云志自己的身份，隐约听到齐云志介绍道：“小章是咱们医院资深教授夏静波的女儿。”那位副院长貌似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啊？那她还是空军大学原校长章虎臣将军之女了？将门之女，果然不错！”
在阅览室里，章雪城根据准备好的既定检查点，要向专家演示汇报有关借阅量和书刊信息计算机管理、搜索等情况，董馆长伸手拦住了她：“章馆长，根据你的业务能力和管理才干，我相信这些检查点都没任何问题。我想就不必常规演示了吧？我倒想提出几个问题，咱们从图书情报专业角度讨论一下？”
章雪城平静地望着他：“您说吧，我也很期望能得到您的指导，尤其是具体业务方面。”
“章馆长，我想知道的是，作为一名馆长，你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章雪城轻咬薄唇，片刻微微一笑：“我们图书馆订购了四种医学全文数据库，下载量是有一定限制的。这些年，我不断在追加着下载量，每年年终的统计数字出来时，我都有一种别样的成就感——我们通过下科室，征求临床医护人员的意见订购的数据库发挥了它应该有的效果，这是让我倍感欣慰的一件事。嗯嗯，还有就是。”
她走到一旁的书架边，看着这些陈列着花花绿绿图书的架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当这些架子变得格外空旷时……我想，您是专家，您懂的！”她含笑望着董馆长。
董馆长也走到书架前，看看陈列齐整的图书，认真看向眼前的年轻女馆长：“我去检查过许多图书馆，有规模较大的医学院校馆，也有和你们差不多建制的医院基层馆，99%的馆长都爱向我展示他们丰富的馆藏图书资源。比如说：《西塞尔内科学》《克氏外科学》《坎贝尔骨科学》等等，这样传世不衰的医学经典名著。他们以自己馆的收藏全、版本新为傲。今天，我从你这里听到了一个不同的观念，愿闻其详。”
章雪城并不是一个在领导面前善言的人，但是涉及到自己的专业，联想到一直以来对图书馆境况的忧心和愤懑，此刻她完全忍不住了：
“董馆长，您是我们这一行的专家，您胸前的资历牌，不仅表明了您的军龄，更无形中标明了您的工作年限和经验长短。我把您刚才这番话理解为您对我的一番测试和拷问，愿意尽我的能力为您做一回答。”
她看到董馆长高兴地笑了，满含深意地望着她。她于是认真回答道：“我记得我最崇拜的一个专业人物，咱们图书馆界的知名前辈——印度图书馆学专家阮冈纳赞在他的名著《图书馆学五定律》中，明确提出了三个著名的观点——‘书是为了用的’；‘每个读者有其书’；‘每本书有其读者’。这说明，作为一名图书馆工作者，甚至是管理者，应该值得骄傲的，绝对不应是自己的馆藏有多少万册书，自己的图书馆有多少丰富的收藏？而应该是自己的典藏图书能最大限度地为读者所利用，也就是我们经常说到的——为人找书，为书找人！”
说到这里，她指指对面墙上的文化标语牌，读出来：“就像我们这里的一个服务宗旨——‘一切为读者服务，为一切读者服务！’这正是我们倡导遵循的一个理念！中国传统的藏书楼模式已经不能代表、左右，甚至是统治图书馆工作者的思想和行为，我们需要在服务理念方面突出重围，建立起现代化的信息服务模式，这样才有可能在图书馆事业生存维艰的形势下，求得生存、发展之空间！”
“一切为读者服务，为一切读者服务！”董馆长默念着这条标语，点点头，笑意更深了：“不错。不过，因此倒让我心中升起另一个问题：我刚才看过你们的入馆读者量，不算少，当然是和你们的优质服务不无关系。那么，我想问，你如何看待图书馆门禁制度呢？比方说，是否只有本院人员才能入馆？病人可以吗？病人的陪人可以吗？甚至是一些过路者，想在这里歇歇脚，看看报纸、杂志，你们接待吗？”
章雪城几乎未加思考，就对答如流：“从我个人观点来看，我希望接待——一切读者！”
她把“一切读者”四个字咬得很重，接着清浅一笑，态度真诚：“可是我们目前的条件还不是那样完善，某些外文期刊、善本书的保护措施不是那样到位，甚至是，我们的书刊资源都还很有限，所以，某些限制还是有的。比如说，必须有本馆借书证才可以借书，某些专业杂志有借阅时间限制；但是我们根据具体条件作了最大限度的开放，尽可能地让更多的读者能在这里读到、借阅到他们需要的书刊文献。”
她指指外边的报刊阅览室：“对于您刚才提到的那些未办证人员，我们目前可以提供报纸和一般文艺类期刊的阅读；在防止交叉感染的同时，我们也有限度地接待病人读者。我们希望，不久的将来，能完善一些设施，比方说消毒条件等，尽量让我们的服务面增大，真正实现这个——为一切读者服务的理念。”
她的话显然感染了眼前这位资深图书馆工作者，董馆长轻语道：“很好，你们的做法我很赞成，你的话也让我很感动！如果每一个图书馆馆员都有如此之认识和践行方案，那么我们这个职业——这个被现代化网络资源冲击到几乎面临灭顶之灾的行业，还是有希望，有前途的！”
他接着感叹道：“是的，这就像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图书馆界的先哲——阮冈纳赞，他的很多理论和观念，至今还有着深远的影响。看得出来，你很仰慕他？”
章雪城笑了：“不瞒您说，当年我从武汉大学图书情报专业毕业，我的毕业论文就是——《论阮冈纳赞图书馆理论在现代化图书馆建设中的意义》。”
“哦？好巧！”董馆长也笑了：“我最近出版的一本专著，也是论述这位图书馆前辈的理念之应用和延伸。”
他又回头笑着看齐云志：“齐主任，你有一位很棒的下属哦？”
齐云志笑笑，未及接言，一旁站着的重要陪同者——本院副院长就点头道：“是啊，章馆长是我院一位有名的业务标兵，多次立功受奖！”
这番赞扬之语不仅让章雪城心底好笑而且惶恐：“这位领导同志可能连我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呢？哪里来的业务标兵？”她悄悄看向自己的主任。
齐云志和任伟听了副院长的话，心里都在莞尔。此刻看到章雪城的表情，敏捷聪颖如齐云志，忙附和赞同：“是的，章雪城同志立过三等功，是一位业务能力很强的人！”
这话倒不为虚，确实立过功的章雪城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含着谦逊羞涩的笑容垂下了头。
这场检查在一派和谐温馨的氛围中结束。那事先由副主任任伟亲自督导指挥人布置的一桌子精美的水果、饮品等物，倒不幸被所有人忽略了。
这次检查完美收官，图书馆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扬眉吐气。谁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章雪城的优异表现很快传遍了全院。这个传播的原因还更是由于下面的这个小插曲：
就在检查结束后的一天，一个电话让一向沉稳淡泊的章雪城都有点心情激动起来：他们科负责这次等级医院评审沟通、报道工作的联络员——计算机室的小潘给章雪城打电话通报了一个消息：在刚刚结束的评审专家汇总、总结会议上，医院收获了很多肯定，也有不少批评。但是负责图书情报检查的教授之发言却是一边倒的热情洋溢的肯定和赞许，对医院图书馆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特别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董馆长在会上竟然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医院图书馆的章雪城馆长，是一位让我感动、尊重，并且非常钦佩的人……
这番高调的评论不知是否震动到在场的领导和机关干部，反正流传到民间，章雪城却不留神间就出了名。原先辅助科室下的一个小小图书馆馆长，一夜间成为别人眼中、口中的“先进分子”。
直到某一天，她的三哥章雪川都专门到图书馆来认真看着她微笑，说出了一番话，才让她觉得真正有些难为情起来。
“让我好好来看看，我们章家的小野丫头啥时候变成群众眼中的业务标兵、先进工作者了？唔唔唔，看看有啥明显变化呢？三头六臂长出来几个了？”
章雪城先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听了他后面的话，又一贯制地对他白眼了：“谁说要长出那么多胳膊、腿了？你这话听着就不厚道！”
章雪川不在乎地一笑：“老妹你出名了，知道吗？好嘛，别人看见评审专家，大气都不敢出，回答问题都是战战兢兢的。你可倒好，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小猫爪子外露，在专家面前也敢无限发挥起来？……却没想到，傻人傻福，瞎猫碰个死耗子，竟然也能所向披靡？连评审专家都被你云里雾里地绕晕乎了！”
虽然对哥哥的这番“刻薄”用词心有不甘，但是章雪城目前心情好，也不多做计较，只是在自己小哥面前倒也不加隐讳：“哼！不蒸馒头我还得争口气不是？干图书馆这行，尽让别人小瞧惯了，我们的生存空间都快被挤兑没了，好容易逮住机会龇龇牙，我还能错过了？”
章雪川就笑：“我就是奇怪啊，在我印象里，我家老妹一向是文静胆怯的，至多在自己家人面前拿点娇罢了，何时在外头也这般雷厉风行、电闪雷掣起来？这个分明不是你章雪城的做派啊，应该是她章雪原的强项才对呢？”
章雪城伸出手做成爪子状朝他抓抓：“那你就当我是‘偶尔露峥嵘’好了！”
“好吧，你这个峥嵘露得很妙，很高超啊！”章雪川大笑：“听听那些至高无敌的评价吧？你如今的外号是——‘让专家感动、尊重、钦佩的馆长’！那么我们就沾沾光，也算‘让专家感动、尊重、钦佩的馆长’之亲眷，鸡犬升天乎？”
“章雪川你夸奖你亲妹妹就不能用点好词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章雪城对着小哥撇嘴：“你小心点吧，你的问题多多，糗事也不少呢，当心让人揪住你的尾巴！”
她完全是含糊其辞，无所目的地调侃自己的哥哥，并没有具体所指之问题，但是无巧不成书，竟然被她预言中了，章雪川的麻烦马上就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