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军人与医生
欧阳清朵竟然是小舅舅章雪川的知音,她为他辩护,也为自己的委屈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借口。
父母、兄妹、甥舅们就这样言谈嬉笑着,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大家平日里工作忙,此种聚会机会并不多。而且往日里在父母,尤其是父亲面前多少有些拘谨、严肃,很少能如此这般痛快淋漓,毫不顾忌的,所以大家都放开性子,无拘无束地开怀畅饮起来。这样三三两两地说笑着,不知不觉中,两瓶白酒就见了底。
章虎臣意犹未尽,吩咐大儿子章雪峰再去客厅酒柜中拿酒,夏静波阻拦不成,到底又采取折中方案,取了两瓶红酒来。
欧阳清朵还算是文静内敛的女孩,平日里一般从不沾酒。这次宴会由她而起,外公又专门和她单独喝了三杯红酒,接着舅舅、姨姨、姑姑们也都纷纷和她碰杯祝贺,不知不觉间,她就喝得不少了。
脸色潮红,酒劲上涌,女孩又突然起身,再次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语,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今天外公挑头,专门为庆贺我上大学、当兵举行了这场宴会,我知道诸位在场的长辈们都跟着高兴,可是,我……欧阳清朵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我已经打算了很久,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诸位长辈们,尤其是我的爸妈……我要让你们所有的人……今天都不开心!”
这番话虽然有点语无伦次,但是起码表明了女孩的一种纠结状态,几个长辈都有些诧异,看看她,又看看身为父母的欧阳巍和章雪原,气氛顿时有点尴尬起来。
章雪川喝得多,此刻已经自顾自地走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躺下,瞬间呼噜声就已经响起;章雪峰喝了几杯,也上了头,他原也不善饮酒,妻子儿子两人扶他上楼歇息去了;欧阳倩也喝得不少,此刻跑到卫生间去洗漱,席间就剩下章虎臣老夫妻、章雪原一家三口还有章雪城小两口这几人。
章雪原酒量好,此时还完全是清醒状态,就拿话来拦女儿:“朵儿,你是喝多了吧?怎么胡说八道起来?好了,妈先扶你上楼歇歇,醒醒酒吧?”她说着上前去搀扶女儿,却被丫头扬手甩开:“妈,您烦不烦啊?今天什么日子啊?是外公为我专门举行的家宴,我是主角,您就算是配角……还是之一啊,怎么还在这里耍您女强人的风范呢?”
坐在章雪原身边的欧阳巍喝得不多,但是因为平时滴酒不沾,此刻也是用手撑头,做迷离状。
章虎臣喝了点酒,但没有过量,此刻也是比平日里和蔼可亲许多,此刻他拦住女儿,支持着外孙女:“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朵儿,你有什么委屈和想法,都说出来,外公为你做主就是。”
夏静波摇头叹息:“看看这一老一小的,原本就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个没完,什么打仗啊,军医啊的话题,这下喝了酒,该变成咱家的另外一对知音了。”
章雪城有点担心地皱起眉,回头望了一下身边的周雨飞,后者也有点意外的表情。
“我一向是个乖孩子,起码在你们这些长辈的眼里、心中,是这样认为的?”欧阳清朵面带红晕,却口齿清楚地说起了自己埋藏于心许久的一番话:
“从小我就是个乖乖女,按照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的希望和要求去行事、成长,不愿意给家里添一点麻烦……”
“这一点上,我和大舅家的童童表现是一样的。做个好孩子,为亲人争光,为家族添彩,是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的必修课。但是,我却和童童有很大的不同,我们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他是心甘情愿的,我是被动别扭的!”
女孩说到这里,停了停,用手理了理耳边的长发,像是在理清自己的思绪,然后继续说下去:“你们能明白吗,这世上就有一类人,他们天生善解人意,克己自律,把做善事、做好事当作己任,能在行为上严格按照传统道德规范来要求自己,不自知间就成为大家的楷模标兵式人物?”
她微微浅笑一下:“这种人,我认为就是有着神迹印记的那类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发自天然,绝不矫情做作,不是为了做楷模而做楷模,不是为了大家的敬仰和膜拜而去伪饰什么,修正什么,他们的行为,正如孔圣人推崇的那样的做人修养境地——‘慎独自修’‘忠恕宽容’‘至诚尽性’。这类人会将一切善行当作自己乐于去做的事情,当他帮助了别人,成全了别人,他就会感到无上的快乐,而当他哪怕是无意做了他认为不正确的事情时,他就会感到非常沮丧,会自省自责很久。我觉得,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圣人,他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说到这里,女孩咧嘴一笑,嫣红的脸庞生动迷人,她看看身旁的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小姨、小姨夫——这在场几个神智还清醒的亲人,含笑诉说着:“我还要说,我很庆幸,竟然让我在生活中捕捉到了两个人,他们就有着我刚才定义的那类人的性格和品质,而且,他们还是我的两个亲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表哥——童童。”
这话让在场的亲人们相互都对视了一下,又不解地望向女孩,期待她的进一步解释。
“是的,我大舅的儿子——章远泽,童童,就是这类人,他从小就是三好学生,哦,不,应该是百好学生。我还记得我外婆有次去给表哥开家长会后回来得意说出的那句话——”
女孩看看自己的外婆:“外婆,您还记得吗?”
夏静波摇头:“我哪里记得住啊?反正从小到大,一个你,一个童童,家长会大部分都是我去开的,那时你大舅和你大舅母工作都忙啊,和你父母一样,所以……”
“好了,外婆,我们不要偏离主题了。”女孩不客气地打断外婆的话,继续自己的论述:“您当年去开了童童哥哥的家长会,拿回来他的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您回来很激动很骄傲地说,童童哥哥的老师向您感慨——章远泽实在是太优秀了,一个三好学生证书根本不能涵盖他的出色表现,他应该是个百好学生!”
欧阳巍笑着接话:“童童打小德智体美劳样样出色,也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可是,这无形中也给我家丫头巨大的压力了?”
章雪原也接口:“所以你纠结至今?没必要吧?别说童童是你亲表哥,你不该,也不会羡慕嫉妒,而且你们男女有别,现如今你也走出自己的一条出色道路,所以……”
“哎呀,姐姐、姐夫你们先别忙着接话呀”章雪城忙拦住他们的话头:“我看朵朵的用意不是在此,丫头有更深的话题要讲呢?”
欧阳清朵忍不住叹息,看看母亲:“所以说啊,妈,您竟然还不如我小姨了解我呢?”
章雪原哼了一声:“好吧,我不如你小姨了解你,你爸也不如你小舅了解你,对了吧?”
周雨飞一旁听了,悄悄捂嘴笑,章虎臣却对大女儿摆摆手:“原原你哪里像个当妈的?在单位还是一级主官,说话赌气,像个孩子!”
章雪原虽然不服气,却不敢违拗父亲,就不吭气了。一旁欧阳巍酒醒了一些,忙抚着妻子肩膀,笑劝道:“城城说的没错,听咱丫头把话说完。”
他笑看自己的女儿,用鼓励的语气道:“朵儿,外公才先都发话了,今天是为你摆的庆功宴,又是你十八岁生日,你成人的日子,丫头想说什么不必忌讳,这里都是关心你、爱护你的至亲长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我本来也没打算藏着掖着的,很多话早就想一吐为快了。”女孩噘嘴盯了父亲一眼:“今天不过以酒盖面,壮壮胆子罢了。”
她清清嗓子,继续道:“我刚才提到我的表哥童童,只是想说明白这样一件事情,童童表哥责无旁贷地成为一个家人眼中的近乎完美的孩子,除了他的很多品质遗传自家庭,比方说,我的大舅,就是一个品格优秀、事业家庭都很出色的男人;除此之外,更重要的素质来源,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种来自天然的特性。所以,童童表哥的优异表现一点不令人奇怪,他成为我们这个家族第三代中的骄傲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我。”
她指指自己:“我是一个普通女孩,还是一个性格不那么完美,不是很符合传统道德规范的女孩,我自尊自立,却失之争强好胜过度;我坚忍顽强,却失之偏激固执过甚;我不从俗,却经常给人孤高自赏的印象;我兴趣广泛,却常常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分不清主次,且恒心毅力都不够……”
女孩长叹一口气:“可又怎么样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够完美的女孩,我只能做我自己的这一个!我可以成熟、长大,不断在生活中尽量完善自己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但是终究不能强压自己的性情,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女孩悄然一叹:“所以啊,就像我开头说的那样,我做好孩子的行为和童童哥不一样,他是主动型,我是被动型。他是开心的,我是郁闷的。”
“没人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呀?朵儿你也是个好孩子,在外公外婆心中也很优秀的,你和你表哥的优秀不一样,但是外婆清楚,我的长外孙女从小独立生活,学习努力成绩优秀,一点不输于任何人!”夏静波听了外孙女的话,很不安,忙插言道。
章雪原微微叹气:“好吧,外婆不说我都不敢插言了。朵朵你真的也很优秀,也是外公外婆和爸爸妈妈的骄傲!”
“还是继续听朵朵说吧。”这次,竟然是章虎臣、欧阳巍、章雪城三人异口同声道。
欧阳清朵微微一笑:“谢谢我的长辈们。其实我想说,虽然我以前做好孩子,按照大人的要求行事有点违背自己的性格,有点小不爽,但是我还是循规蹈矩地长大了,这样按照长辈的希望为人处世,最大的收益就在于——我也是个受欢迎的乖孩子。”
她咧嘴一笑,有无奈更有自嘲的意味:“而且我更要感谢你们,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你们还是给了我太多的选择自由。就像这次高考专业选择,你们没有强加于我任何压力,我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了未来的道路。”
她看向自己的外公:“我想说,外公,我的选择使您感到欣慰,但是我并不是想让您高兴才作出这番选择的。”
她又看看自己的外婆,语调轻柔地解释着:“我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又出生于这样的医学世家,我的外公,曾经是一名经历过战火考验的老军医;我的外婆、爸爸、妈妈、舅舅,都是学医的,还都是穿了一辈子绿军装的军医。所以耳濡目染间,我选择学医、从军,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吧?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经和我的小舅舅有过很多次的交流。”
说到这里,她回头看看那边沙发上熟睡不醒的章雪川,微微一笑:“你们说小舅是我的忘年交,是知音,一点没错!他在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情形下,在心灵上给了我温情和爱意!”
她看看自己的父母:“他甚至是代替了你们的责任。在高三最后的一年,我和小舅经常在QQ上谈到高考志愿问题。小舅以他亲身的经历,他目前的工作状态,他储备的知识,为我指点了迷津。他告诉我说,学医有很多种分类,就以我们军医大学来论,临床、基础、口腔、航空医学,都是不同的领域和分类,而且,他还提醒我想清楚了,学医不一定要参军,成为一名军医,和作为一名地方上的医生,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说到这里,女孩看向自己的外公章虎臣:“请原谅,外公,在这里,我就想为我小舅辩解几句了。当年,您几乎是用不可抗拒的高压态势,强迫我小舅学了医,参了军,可是您是否考虑到他的真实想法呢?依我观察,我小舅的秉性和性情特质,他注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但未必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章虎臣被外孙女这句话震动了,久久没有答言。
夏静波在一旁轻叹:“这么些年了,谁敢说这番话了?”
欧阳清朵微微咬着薄唇,轻声道:“所以说,我今天一定要为我的小舅辩诬,他太委屈!”
女孩的眼圈有些微红,声调也微微颤抖:“我小舅就是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性格,他聪颖过人,心灵手巧,智商极高,动手能力也超级强。手术刀在他这里游刃有余,光彩夺目,但是那身被很多人羡慕、可望而不可即的绿军装却未必适合他!于是,我们看到了,他在外公眼里的种种不羁、不孝言行;在我妈和小姨口中讽刺挖苦的懒散和没精打采;听到的,都是他的牢骚满腹、怪话连篇;看到的,是他令人痛心的婚姻失败,妻离女散……”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番话所震动,大家都沉默不语。
女孩却没有停下来,继续为自己的舅舅辩护着:“是的,我小舅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似自由散漫,其实他骨子里很传统、很正规,极有责任感和事业心。你们看到的他的那种常态——满嘴牢骚,态度散漫慵懒,对所有事情都一副无所谓的状态,其实是他对一些事情不满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抗拒姿态。他天性中追求自由翱翔、无拘无束的意念,让他会时时感到困惑和迷茫。部队整肃严谨、循规蹈矩的生活真的不适合他,这身军装束缚了他的身体,更给他的心灵以枷锁。唉,我可怜的小舅,他偏偏又是个责任感、使命感极强的外科医生,所以很多时候,他宁愿用玩世不恭、抗拒冲撞长辈这样的乖张言行来表示他的挣扎和不满。”
听了这话,外公章虎臣沉着脸没吭气,夏静波却坐不住了,忙拦外孙女的话:“朵儿理解、关心舅舅是好事,但是这话说过了。你小舅和你大舅、你妈、你小姨一样,出身于军人家庭,从小受到部队环境的熏陶,怎么就会不适合当兵了?”
章虎臣对老伴摆摆手:“你听朵儿说下去,估计她不只是说她舅舅的事情,还有在座的几个长辈,她都想点评一下?”
他带着慈爱的微笑看外孙女:“丫头别害怕,想说什么痛快说。外公刚才都说了,咱们今天是家宴,执行几个‘不’字——不必拘谨,不加限制,不论尊卑……”
清朵对着外公浅笑一下,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女孩的思路更加清晰缜密起来,语气却依旧轻柔温和:“所以,当我选择学医,还预备报考军医大学时,就曾征求过小舅的意见。小舅没有简单地拿自己的经历来劝阻我,只是对我说——‘丫头,你自己选择,如果你的性格像舅舅,你也许只是适合学医,不适合当兵;但是你的性格如果随你爸爸,你就不必犹豫了,果断报考军医大学好了。’”
女孩微笑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这里就该说到我的爸爸,他也是我最佩服的一个人,就像我前面提到的——我的亲人中,有两个天生的‘圣人胚子’,刚才说了,一个是我的童童表哥,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这番话让所有人动容,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欧阳巍,后者有点不好意思,脸红红的,不知道是酒劲未过,还是被自己女儿的赞美语染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