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离异的人(1)

被高纯度酒精麻木的大脑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场酒局的觥筹交错之中,谢永镇在车子内昏昏欲睡。

从一个赤贫的乡村医生经过大时代的重重洗涤冲刷一步步钻营投机到现在,他成了密密麻麻的谎言和虚情织就的颓废王国的国王。人心总是贪婪而又矛盾,当他走过了繁华富丽,在纸醉金迷曲意逢迎的官场欲孽之中摸爬滚打跌宕起伏尝够滋味,整个心魂却要返璞归真,无比留恋昔日清水豆腐般的恬淡生活了,尤其是当年抛却的温柔乡此刻更让他魂牵梦绕难以释怀。

他梦见了被他抛弃的前妻,和他并肩走在清辉如水的夜,走过挂满梨花骨朵儿的小树林,漫步在波光粼粼的小溪边。那恬情温柔的身影像一只美丽的鹿,眼中含着波样的水光在月下闪烁,她总是对自己温情脉脉有着用不完的柔情……沉浸在往昔的永镇忽然觉得车身猛地晃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依稀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司机大惊失色,高声咒骂着飞快打转方向盘,那个白色身影擦着车身迅速被落在后面,隐于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

“见鬼了!”

司机嘟囔着,永镇回头看去,惊骇万分地看见一张脸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下透过车窗冷冷地看他。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他也能看清那张脸,正是他藏于心底多少年的遗恨,是他方才梦中的幻想。他猛拍司机肩膀,大喊着:“停车,快停车!”

司机被老院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刹车。

永镇猛地推开车门,迫不及待地奔下车去,四处翘望。

深夜的高速路上卷着咝咝的雪雾,没半个人影,除了那些风驰电掣而过的车辆,唯有滔滔的江水在脚下泛着白光。

他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太阳穴处气血涌涨,真是见鬼了。当寒风呼啸而来冷却了那过度亢奋的神经,他嘘了口气,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经历了场错觉,一璃她早已死了呢。

一璃,江一璃……谢永镇一路上不断默诵着这个名字。当人生的迷雾即将退去,他才清醒地认识到当年撒手放开的那个女人是和浪漫真爱,永恒承诺联系在一起的,但偏偏他什么都没有给她,什么都没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到家时已是深夜两点。妻子姚桂云这时候都是睡着的。姚桂云的父亲当年在上海颇有一点权势,他审时度势觉得娶这样一个女人还算划算。等姚父一死,姚桂云的劣处就显了出来,一个唇上蘸鸡血满嘴碎鸡毛的恶妇,谢永镇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身上一点好处都没有了,这几年来都是分房睡。

姚桂云也是尖酸泼辣的脾气,麻将桌上她将骨牌推得哗啦啦响,跟那一群笼中怨妇扬声道:“只要他按时给我交钱,爱跟谁就跟谁去。看着吧,那老东西迟早会死在那个贱货的**,哼!到时候要我给他收尸都懒得去。”那些女人们一边艳羡她的运气,一边啧啧冷笑这对夫妻的貌合神离。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有几对夫妻不生厌?半斤对八两罢了。

谢永镇扶梯上楼,还是有些眩晕。他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深吸了口气,没去卧室而是径自入了书房。

踱到房内书架的最高一格,取下一个精致木盒。打开盒子的时候沉郁的檀香伴着灰尘一起吸进肺里。

“啪”地一下按亮桌上的台灯,盒子里的那个女人一瞬间便亮了起来,她在花丛中独自微笑,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他们甜蜜的拥吻,他们的全家福,那些复杂岁月留下来的明媚影子,一瞬间无言地向他涌来。

“一璃……”瞬间,谢永镇还是喃喃出声。

突然,手上的一璃向他微笑了,伸出手抹去他脸上混浊的老泪,高傲又轻蔑地说道:“你哭了么?你终于为我流泪了?唉,你这个负心贼,根本就不配我对你的爱。你的背叛抹杀了我们最美好的过去,我永远也不要看到你,就算是死我也不要看到你,你辜负了我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你!”接着他就听到那个孩子高亢地哭泣起来,各种家什带着乒乒乓乓的摔打声散了一地,眼前的江一璃高昂着雪白的脖颈,将他抛在了身后,踩着那个年代鲜有的高跟鞋扬长而去……

在父亲的哀嚎声中,小女儿晏菲从门后探进头来。褪去庄肃的父亲,哭成一团的父亲有些滑稽。但她已经二十岁,渐渐有些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和母亲格格不入。盒子里的那个女人的确很漂亮,花一样的娇柔。

数日来,昆山一直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顾夏初的消息。

顾夏初就像是上海的最后一场细雪,随着春天的到来悄悄融化掉了,没有半点音讯。

从谢永镇、李宛冰到医院大大小小的医生他都问过,出奇地他们竟然都不肯说出顾夏初的下落,难道她真的是进了封闭式病房?

他在办公楼的窗前伫立良久,一直沉浸在酸涩和苦闷之中。就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接起电话,一个陌生的男声。

昆山心头一振,电话是华唯鸿打来的。对方的来电完全不在他预料之中。

实际上,在华唯鸿给昆山电话之前,李宛冰暗示过他,谢永镇不希望他给找上门来的这个陌生人任何回音。但向来清高和固我的华唯鸿完全不理会这种要求,他觉得让顾夏初和昆山相认没什么不好,虽然那个夜晚与顾夏初的缱绻在他心底已掀起了暗流。

而昆山则隐约感到这个华医生是不同于谢永镇之流的,他认真地询问自己和夏初之间的渊源,甚至透露出她目前的精神状态。仿佛听到心底冰层碎裂的声音,昆山有着想哭的冲动和莫名的紧张,就要看到她了!他飞快地冲向电梯,直奔广场上停泊的那些出租车。

车上的昆山心潮奔涌,他不知道顾夏初与自己相认将是怎样的情形。她看见自己会不会像过去一样飞扑进自己怀里,或者像在飞机场离别那样拽着自己的裤脚跪下去,泣不成声地叫着哥哥。

江小鱼,无数个深夜我都在做梦,梦见你游回我身边,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接受。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曾昆山与华唯鸿有了人生中第一次交谈。

两人不约而同都要了苦酽的冰拿铁,对彼此有着很不错的初次印象。

在昆山眼中,华唯鸿若一棵挺拔的白桦,温文尔雅,带着一股睹之可亲的书卷气,这与他印象中一般精神病科医生的冷硬严谨截然不同,昆山暗自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与顾夏初的会面会由于谢永镇的压力而夭折,现在看来总算是柳暗花明了。

“她已经出院了,我只能借着给病人做回访的机会带你去看看她。”华唯鸿说着啜了口拿铁,连日的会诊和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已经让他很疲惫,他本想推迟几日休整一下再与昆山联系,但心底的私念却又蠢蠢欲动地令他想早日揭清昆山与顾夏初到底有无关系。无论自己是否可以去爱顾夏初,如果昆山真的是令顾夏初有了“心魔”的那个前男友“Victor”,或许她的病会有转机。

“谢谢你。”昆山诚挚地道谢。

“她还没有脱离观察期。你一定要注意,最好听我说的去做,不要刺激到她。”

“没问题。”

“能否多问一句,曾先生平常用的英文名字是?”

“Victor。”昆山淡淡一笑,“这有什么问题吗?”

“嗯,”华唯鸿随之一笑,“没什么。顾夏初对她的前男友有着心理上的避讳,她习惯用对方的英文名来称谓他,从来不肯说出他的中文名字。这就让人有些无可查证了。”

“呵呵,要知道我们中国人取一个英文名无非是便于混迹涉外职场,从出国求学到现在我的英文名字换过几次。Victor不过是我现在的英文名罢了。”

“之前没用过?”

“没有。”

华唯鸿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昆山转而又回忆道:“哦,对了,大学时候曾用过一段时间,但我想江小鱼更习惯叫我哥哥。我相信在她心目中,我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是不可能也不习惯对我用‘Victor’这个称谓的,听起来有些古怪。”

“病人抛弃习惯,选择不常用的称谓来重新定义对方是为了淡化甚至扭曲以往固有的记忆模式,是出于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

华唯鸿的这句话让昆山一怔。看到对方的恍惑,华唯鸿继续解释着:“我的意思是或许为了避免引起过往的回忆引起伤痛,她心里面早就忘记了还有一个所谓的‘哥哥’存在,那个‘哥哥’反而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Victor’。”

“呵呵,可笑。”昆山有些啼笑皆非了,“这怎么可能呢?”

“一点都不可笑,就像提到某些令你厌倦的人,你习惯用‘那个人’来代替他的名字,为的就是避免引起心理不适。”

“哦。”昆山心头像被泼了盆冷水僵在那里。记忆的浪潮悄悄涌来。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曾经对江小鱼做过什么。他们的爱情可不是一块味道香醇的巧克力那么简单。除去在王重光面前倾诉的那些令人唏嘘的美好过往,还有一些搁置在心理阴暗处无法曝光的卑劣行径,那些卑劣令他在后来的日子不断羞愧自责过。由此如同对方所说,他在江小鱼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渐渐陨落萎缩成一个拙陋的英文符号也在情理之中。他默然了。

交谈了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决定前去探望顾夏初。

华唯鸿知道夏初平常多不在她的住处,而是埋头在莫干山路的工作室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