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迎接黎明
江静舟没有笑,他看着前面的万丈曙光,已经映红了大半个天边;不禁又回望了一下身后满目疮痍的那座城池,一股潮气蒙上了眼睛。他在心底默念着:再见,我的敌营生涯,再见,我永生的战友们!
听到许若飞很正式地用“云表哥”来称呼自己,江静舟心下暗暗一惊,难道是自己阵营这边出什么事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江静舟冷峻急切的语气让许若飞的泪水先流了下来:
“是……是天舒!他……我刚才得到消息,天舒……云雀同志他……他失踪了!多半已经……”
“什么?”江静舟大惊,猛然立起身来,死死盯着许若飞:“你不是回来给我说,他受了伤,但是坚持去541团开会去了吗?你和思扬都平安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许若飞,你……你给我讲清楚?!”
“是,师座!”许若飞泪流满面:“都怪我!我竟然疏忽了……他受了伤,但是坚持让我们离开,说是那样才可以掩护好彼此的身份,他还是想伪装了您去开会,遇袭后中途返回的假象。他也牵挂着这边的和谈,我们也是,只好遵照他的指令先回来了。他一直在强调他的伤不重,自己去541团就可以得到救护。而且他还亮明了他的身份,他是……”
许若飞哭出了声:“我糊涂啊,我竟然都没坚持自己的初衷,把受伤的他从速送回城来!我以为,马上他就可以到541团了,一切都不成为问题……谁想到?回来后,我看到您正在忙于会谈问题,安排起义事项,也没来得及和您细说!可是我心中总是有点不安的感觉!于是和谈结束后,我就出去打听情况了,遇到从541团回来的人,才知道!他伤势严重,被连夜送到宽城了。可是我到宽城几家医院查看打听,全都没有他的踪迹!我也问过541团的人,说是他伤情严重,多半……多半……”他说不下去了。
“许若飞,你混蛋!”江静舟大怒,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蒙了,泪水缓缓滚落面颊,他无力跌坐在办公桌旁,双手掩面,沉默良久,才猛然从心底低喊出一句话:“你还我天舒!还我云雀!”
两人都陷入深深的悲伤中去,相对泪流不止。
“我也没想到啊,在那个关键的时刻,他会向我说出身份!他竟然是……”许若飞呜咽着,呢喃着,在他的又悔又痛的追忆中,江静舟也记起楚天舒离开这里时候,把自己拉到里间小屋里说出的那句话。
“云表哥同志,我要不好意思的再告诉您一个真相,您明白这个了,就知道该怎样去做了!您可能不知道,也没想到。在上海时期,我们就曾经是战斗在一个特工小组的战友了——我就是贞德!”
江静舟还记得他说出这番话时的表情,有无奈,有羞涩,还带点固执,就这样,他亮明了自己的特殊身份,从而让眼前的战友无法拒绝他的动议——他将作为他的替身,去赴一场危机四伏的会议……
“他竟然是贞德!他就是我们小组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全力配合的独立级特工!我是明白了这个,才不能不坚决果断的执行他的指令!可是……我竟然……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师座,您处罚我吧!不!我请求上级领导的更严厉的处罚……”许若飞几乎泣不成声道。
“唉,我处罚你有用吗?天舒他……”江静舟冷静下来,他擦去泪水,看着许若飞:“你马上让思扬和老家联系,再同时加派人手在宽城继续寻找!不管怎样,一定要找到天舒的下落!就是……他不幸了,也要找到……”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是,师座,您放心吧!”
“若飞,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是千钧重担在肩,一触即发的危急时刻,勇气比泪水更有用!好了,你先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只有把这些大事完成好了,天舒他们的血才不会白流!许若飞,你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的脸色冷峻严酷的有些吓人:“我们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和妥协!N7军的事情必须在明早得以解决,要处理一切顽固抵抗的因素和……人!”
乔思扬匆忙进来,看到面带泪痕,神情悲切的两人,不由得愣住了。
他嗫喏着:“师座,老家来电了……”
“讲!”江静舟长吸口气,压抑住悲情,正色道。
乔思扬:“根据老家指示,同意您的意见,N7军那边的接触和谈,由您代表老家出面,全权处理,一定要保证宽城的两支守军不发生任何摩擦,力争宽城兵不血刃得到解放!你这次谈判是代表东北野战军围城司令部,您目前的身份是……”乔思扬认真仔细的传达了老家电文精神。
江静舟听了,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今晚子夜陆十军起义后,要密切注意N7军那里的动态!明早7点,你二人陪我到N7军,正式谈判,N7军必须放下武器,跟咱们走!”
许若飞和乔思扬看着他坚毅决绝的神情,都不约而同立正答道:“是!”
子夜时分,陆十军在封正烈带领下正式宣布起义,随后按照东北人民解放军第1兵团的命令,国民党陆十军撤离宽城,向九台方向开进;与此同时,东北人民解放军独立第6、第7、第9、第11师的先头部队,在夜色中悄然进入宽城市区东半部,接收陆十军的防地。独立第7师第8团从宽城北面迅速跨过铁路,进入市区,顺利地接收了从火车站至宝山百货店一线防地,占领有利地形,加修工事,防止N7军突围。独立第9师第2团2营作为先头部队,当夜从宽城东南的小南岭进入宽城市区,接收了中正大街以东、自由大路至中正广场的陆十军防地。解放军其他各部队也遵照指挥部的命令陆续开入市区。凌晨时分,宽城市区东半部已完全在解放军控制之下。
此时,解放军对继续顽抗的国民党军的对策是:依托与巩固第陆十军的原阵地,从城内外包围压缩守军,广泛开展政治攻势,逼其放下武器投诚;如守军拒绝投诚,再攻击歼灭之。
当黎明的曙光照向宽城城头时,驻防在西半区的N7军官兵惊恐地发现,一夜之间,半个宽城就变成了东北解放军的防守阵地,东半城已经飘扬起解放军的红旗,对面三十公尺的半面城池转瞬间已经成了解放军的阵地。
陆十军起义后,宽城的整个防御体系已一劈两半,陆十军的枪口对着N7军的尾部,既不能再守,也无法再逃,除了起义,都是死路。早晨6点多,N7军几名师团长汇聚在38师师部,商议N7军的出路问题。大家谈起昨晚陆十军的“兵变”,无不骇然叹息,各有所思。
陈师长的副官匆忙进来,附身他的耳边:“刚才得到消息,军座不知怎样得到了消息,已经赶往这里……”
陈师长一惊,忙看向身边的赵晋生等人:“这消息是如何走漏出去的?唉,也罢!图穷匕首见,终究也瞒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向晖已经带着副官卢筱生走了进来。
所有在场军官都站起身来,向晖面容沉静,走到会议桌前坐下,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
一阵难堪的沉默,向晖淡淡说道:“昨夜的事情,想必大家已经知晓了?也许终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之奈何?只是诸位目前齐聚此处,是要商议一个对策呢?还是……”
所有人都望向陈师长,只为在这些人里,除了向晖,就是他的官阶高,位置重要了。
陈师长显然是早已下定了决心,此刻态度淡定的说道:“军座,目前突围和固守都没有前途,弟兄们对突围是早没有信心了,但是困在围城,也终究是死路一条!现在,驻防东半城的陆十军已然向共军妥协,联手接管宽城东半区,我们如今是独木难支啊!再继续等待下去,局面不可收拾,大家都没有活路了!”
“是的,军座!我们不愿意坐以待毙,您就放弟兄们一条活路吧!”
“我们要和对面共军也和谈,争取保全弟兄们的生命!”
“军座,我们已经失去了再战的机遇和条件了,目前唯有效仿陆十军,方可奔向一条生路呀!”
“军座!您应该去听听咱N7军广大兵士的呼声啊,不能再打了!”
“军座啊,您就顺应广大官兵弟兄们的心愿吧!”
数名军官们都像是联合好了一般,顺着陈师长的话头,轮番向他们的最高长官呼吁着,请求着,甚至是含泪相劝道。
向晖心底一片寒意,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悲凉结局:目前的N7军,他分明已经指挥不动了!如果他还是一意孤行,恐怕瞬间便有兵变之灾!
他暗暗叹口气,心灰意冷之至!无奈中,他望向众人,苦笑道:“我如今明白了,你们今天分明是开这个会,就决定咱们N7军的前途了!我还有什么话讲?我这个副军长,看来该交权了!”
“军座啊!请恕属下直言犯上了!”陈师长坦诚相劝:“您一直是我们敬重的长官!您的人品,学识,胆魄,忠诚,都是我们这些人顶礼膜拜的对象!但是,如今您的固执和偏狭,也许会将弟兄们带到绝路上去,就莫怪属下们要做此等越级犯上之举了!人命关天的事情,您不能一意孤行下去了!我们N7军现有军官达成一致意向,有意声明率部退出内战,与解放军商议停战!”
竟然有军官们马上相和,赵晋生站起身来,走到向晖面前,竟然跪下了:“军座,您是我的老长官了!从远征军时代,我们这些人就追随在您和江师长的身边!您和我们的情分,不是晋生一条命可以交代了的!可是,目前是数十万军队和民众的生命,都在倒悬之下,请恕属下行这般狂悖之举了!我实话告诉您吧!昨天我们已经去探望了咱们N7军的李军长,他虽然卧病不起,却是头脑清醒的,他表示,支持弟兄们走上和共军和谈之路,如果走上这条道了,他愿意躺在担架上,和N7军,和弟兄们走在一起!”
向晖感慨万分,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部下,不知道是该伤心还是愤怒,亦或是绝望?他长长叹口气,含泪道:“好,很好!你们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无话可说!听说你们已经和那边联系上了?马上就会有人来和谈?好吧,我究竟还是N7军的副军长吧?我倒要看看,咱们怎样奔出一条生路来?”他的语气竟然是柔弱无力的,似乎伤心之至以至于完全放弃挣扎的态势,在场军官们都觉暗暗松了口气,正要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却见卫士来报,解放军和谈代表来了!
众人正在翘首盼望时,只见江静舟带着许若飞和乔思扬走了进来。
“致远,你怎么来了?”不只是向晖惊讶万分,众位军官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江静舟脸上挂了沉稳平静的微笑,走到大家面前:“我是来和谈的。”
其实江静舟一进门,心中也咯噔了一下,根据来前的情况反馈,他绝没想到向晖此刻也在这里!但是已然是没有退路,江静舟再次萌发出他过人的素质光彩:愈是遭遇危急和不可预知掌控的局面,愈生出慨然一搏,绝地逢生的勇气和力量!
在场军官也是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何是江师长……”
“难道是陆十军加入共军系列,委派江师长来和咱们谈判吗?”
……
向晖默然不语,他似乎预感到什么,秀长的眉毛骤然锁起,面色也逐渐有些苍白。
陈师长望望向晖,又和几位军官对视了一下,带着略微纠结迟疑的笑容道:“江师长,我们知道贵军已然和对方军队……可是,我们这边也是希望能见到对面解放军的代表……毕竟是事关N7军生死存亡的大事!如今,我们向副军长也是有这层意思了!您看……”
江静舟再次微微一笑,声音很轻但却是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就是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来和贵军谈判的!”
身后许若飞朗声道:“不错!现在站在诸位面前的,是我们东北野战军某部江静舟参谋长!他负责代表我人民解放军,和贵军进行沟通谈判,解决N7军出路问题!”
这句话如石破天惊,让整个会议厅陷入一片死寂中去。仿佛所有人都入定一般,变成了一堆泥塑人。
江静舟压抑住内心的狂潮,巡视众人一周,当他看到向晖时,他的心还是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向晖的脸色已是惨白如雪!
“原来如此!江师长!您原来是……”片刻,陈师长等人才明白过来,大家恍然大悟,竟然许多人都是额首称庆状:
“这下好了,更放心了……”
“我们跟着陆十军一样,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了!”
“江师长如果带领大家,也走陆十军的路,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
大家低声议论着,突然看到陈师长用眼神制止了众人,在场的人此刻才发现,他们的主官——向晖副军长的脸色冷峻惨淡的吓人!他和眼前这位江师长的交情也是众人皆知的,此刻看到自己长官的这副形容,大家也是心有戚戚,不敢多言,不约而同都垂首下去,不敢也不忍再看这尴尬难堪的一幕。
又是一片难言的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一般。
江静舟既伤感又期盼地望着向晖,他的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和纠结之情!只为值此危急玄妙时分,他不能将半分私情萦绕羁绊心头,他的战友们——楚天舒刚刚流过的鲜血,交通员易虎、沈冰洒下的热血,还有宽城数十万百姓的生死存亡,在这些大义面前,他江静舟怎能以私谊害公义,稍加犹疑,甚至是委顿不前呢?
向明光,此时此刻,这种情境下,我如何周全你这份手足情分……江静舟心中暗叹道。
许若飞是机警而果断的,他感受到这窘迫逼人的气氛,早对乔思扬暗暗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趁人不备间,悄悄走到了向晖身后。
听了江静舟和许若飞的话,向晖瞬间有些思维短路,当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时,竟然真实的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是一种发自自己体内的响声,那是心碎成片的惨烈声!
这颗心早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在江静舟走进这间房间之前,他就已经是身心憔悴,满目伤痕,此刻不过是伤口上面再插上一把刀而已!
江致远,既然如此,我此刻就还你这份兄弟手足情!
向晖面容平静无波,心中已是血流成河。
“原以为丢失信仰在即,我早已是万念俱灰!却原来所谓的手足情深、换命之交也是镜花水月般的一场梦幻?!罢!罢!罢!江致远!你今天全部拿去倒也省心!实在算是成全我了!”他在心底流泪念叨着,将手伸向了腰间的佩枪。
向晖突然拔出配枪,举座皆惊!
所有人都僵住了一般不知所措,眼看着一场喋血事件难以避免。
站在江静舟身后的许若飞是机敏警惕的,他一直在注视着向晖的一举一动,但是此刻他无法选择将手中的枪断然指向面前这位痛心疾首的将军,无奈间他只能下意识飞身扑到江静舟面前,准备用自己的身躯抵挡住预想之中的那颗将要射向江静舟的子弹!
可是他终究是误读了向晖!所有在场的人都误解了这个看似孤傲决绝的将军!
但见向晖将拔出的配枪猛然指向了自己的头颅——原来他不过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他身后的两个敏捷果断的副官——卢筱生和乔思扬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双双扑上前去,用力扳住了向晖持枪的手!
“砰!”的一声,被两名副官强行扳开的手已经抠响了扳机,一颗子弹呼啸着射入了天花板中。
所有人先是大惊失色,随后也都暗暗松了口气。
乔思扬迅速敏捷的抢过了向晖的配枪,惊魂未定的喘着气,将枪藏到了身后。
卢筱生用力搂住自己的长官,含泪哽咽着劝道:“军座!您这是做什么?!”
江静舟的眼眶也瞬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那种锥心之痛,从他进入这个房间,看到神情憔悴的向晖第一眼起,就阵阵袭向他的心头,此刻,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更加伤感痛心之至!
我的兄弟,我的手足,差一点,就饮弹喋血在我的面前!向明光呐向明光,你是要让我活活疼死吗?
江静舟的心中血泪交流,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惶恐和内疚的神色,但是瞬间又隐去了,那重现于面上的,是坚韧不拔和志在必得的坚定神情。
江静舟挥挥手,似乎安抚了一下众人。又转身深深望着向晖,语气迟缓沉痛地问了句:“明光兄!你……这又是何必?”
“江致远,你竟然不懂吗?我是白认识你了!”向晖凄然望着他,脸上平静诡异的笑容有点骇人。
江静舟又痛又怜地望着挚友,看到他苍白的面颊上分明写满了绝望、痛悔和悲哀,每一个含义都足以令江静舟心潮难平。读懂了这番悲情,坚强如铁似江静舟,也终觉难以自持,像是有万把利刃在一点点凌迟着自己的心!
但是目前的一切,都容不得江静舟顾忌太多私情私谊,大局当前,多少人生死抉择时分——江静舟永远能在绝境中清楚明白自己的职责,掌控好自己的情绪。
他咬牙忍着这难以耐受的伤痛之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对着几乎陷入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情形下的陈师长等人道:“时间紧迫,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陈师长望望向晖,欲言又止:“军座,我们……”
哀莫大于心死,向晖如今竟然是格外的平静,他对着陈师长微微点头:“按你的原定计划进行吧,既然你们已经拟好了方案……你莫管我的态度吧!”
江静舟认真听取他们的方案,并回答了他们提出的诸项疑虑问题,了解到他们和陆十军的想法几乎是如出一辙,主要还是这边部队在放下武器后,如何和解放军联络,通信联络的方式和口令信号,部队的服装、粮秣给养等问题,其中有一项重要建议,那就是希望起义后不要把原部队分散打乱编制。
双方商量了具体方案,每条意向在决定时,陈师长都尊重的看看向晖,征询他的意见,向晖面无表情,不看江静舟,也不看下属的表情,只是眼睛望着远处空洞的地方,嘴里淡淡吐出相同的一个字:“准!”
会谈气氛紧张而别扭,看看已是重点问题都谈过了,向晖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我没有别的意见,只有一条我想纠正一下,也是声明一下——N7军是投诚,而非你们先前议论的如陆十军那样的起义,这点请诸位心里有数就好!其他的,你们再议吧。”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乔思扬将手中一直拿着的向晖配枪悄悄递还给跟在他身后的卢筱生。
向晖走出会议室,来到院子中,才10月中旬刚过,竟突然下起了小雪,地面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一阵寒风袭面,不仅触动他的一番愁肠,只觉得连五脏六肺都跟着搅动起来。那在屋中憋闷已久的一股热血瞬间涌到喉间,直冲嘴边。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直喷到地上,血红雪白,分外刺眼,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军座!”卢筱生大叫一声,上前一把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向晖,将他扶抱于胸前:“您……您怎样了?”
听到这声大喊,屋里的人也都奔涌而出,江静舟抢在前面,他冲到向晖面前,搀扶住他的身子,痛心地喊道:“老向!明光!明光兄!”
向晖强撑起身子,推开他的手臂,淡然一笑:“别!江师长!向晖福薄,担不起你这样的兄弟情分!”
江静舟顿时语塞,万箭穿心般难过。不觉中泪水滑落眼角,他悄悄拭去了。
一旁陈师长一招手,两个卫士上前,和卢筱生一起,搀扶着向晖离开了。
谈判继续进行下去。
江静舟调整了情绪,决定必须快刀斩乱麻,从速解决N7军问题,以防夜长梦多,变生肘腋。他正色道:“我们人民解放军完全相信你们谈判的诚意,事实上你们绝大多数的官兵已不愿再打了,特别是锦州解放,陆十军起义之后,就更加打不起来,突围当然更是幻想。为了减少宽城军民的无谓牺牲,我们欢迎你们放下武器。如果我军要打的话,首先今晨一进城就可以把你们全部解决,我军之所以一枪未放,正是从实际行动中对你们一个有宽大的表示。”
陈师长等军官已经是心下暗服,只是究竟面露难堪纠结之色。江静舟看透了他们的心理,进一步要解除他们的疑虑和爱面子的问题:“此次你们放下武器,并不是耻辱,而是很光荣的一件事。你们这样做,是解决宽城问题的一种办法,不仅能让大家从此走上一条光明之路,也是保全宽城这座城市和数十万市民生命和财产安全的大好事!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不必纠结!革命不分先后,我代表人民解放军,欢迎大家加入到我们这个正义之师中来!”
他看了看众人,从许若飞手中拿过刚才拟定的方案,铿锵有力的声明道:“刚才你们重点提出的问题和要求,我归纳为三点,我方完全接受同意,大家可以充分放心:
第一,N7军放下武器后,解放军应负责保障其自兵团司令官以下之官佐士兵生命安全;
第二,N7军官兵投诚后,愿意继续服役与否,全凭国军官兵志愿;不愿继续服役者,解放军应如下处置之:官兵愿回原籍者送回原籍;保证放下武器以后,个人财物生命的安全,官佐准带随从伙夫;对集中官佐生活维持与解放军同等待遇;医院暂保持现状,其医务人员及将来伤愈官兵同此待遇;
第三,投诚后的部队不打散编制。”
诸位军官听了这番话,心中都暗暗放下了一块石头。
陈师长点头道:“感谢贵军的诚意和善意,我们愿意配合贵军的一切行动,和陆十军一样接受贵军的调遣和安置。”
江静舟点头,拿出另一页方案,宣读了解放军向N7军提出放下武器前后的要求:
一、立即给全体官兵下达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之命令;
二、N7军所部驻守中央据点,首先全部撤出,并由N7军派代表直接将解放军部队带至该处控制,以便保护N7军官兵及官兵之家属和建筑物;
三、保证在指定时间内将全部放下武器之人员集中于指定地点;
四、将放下之武器弹药及一切军用品分别集中于适当地点;
五、所有仓库及建筑物在解放军一时不能控制时,由N7军保护,不得有任何破坏或丢损,并由N7军派代表交解放军管理;
六、东北“剿总”第l兵团司令部及N7军所属电台和机要密码全部交出,不得有任何损坏和私存。
双方达成协议,签订了如上条款,N7军顺利向解放军投诚。
从早晨开始,N7军开始以营为单位放下武器。缴械仅仅一个小时,仅38师的武器就堆放了四个篮球场那么大,仿佛四座小山。
解放军受降部队随后在N7军代表引导下,从四面八方开入市区,整个宽城市只剩下一座中央银行大楼尚为国军占领。这里是郑域国最后坚守的据点。
郑域国坐在办公室中,已是呆若木鸡状态,他的面前,放着几份书信电文,他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
封正烈给他的起义通电言辞直接犀利:
“本军为谋官兵之生路,求战祸之消弭,免生民于涂炭,已宣布反蒋起义。此非我等之寡情,实乃政府之负德,置我等于死地而不恤也。尚冀兄等见义勇为,共襄义举,庶免覆军杀将、身败名裂之祸。”
他的手边,还有一封特殊的书信,那是他昔日的黄埔恩师,现今共产党的领导人周恩来的亲笔信,字字句句充满往日情谊:
“域国兄鉴:陆十军现已率部起义,兄亦在考虑中。目前,全国胜负之局已定。远者不论,近一月,济南、锦州相继解放,二十万大军全部覆没……即足证明人民解放军必将取得全国胜利已无疑义。兄今孤处危城,人心士气久已背离,蒋介石纵数令兄部突围。但已遭解放军重重包围,何能逃脱。陆十军此次举义,已为兄开,为人民立功自赎之门。兄宜回念当年黄埔之革命初衷,率领宽城全部守军,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行列。则我敢保证,中国人民及其解放军必将依照中国共产党的宽大政策;不咎既往,欢迎兄部起义……时机急迫,顾念旧谊,特电促速下决心。”
他读着这些信件电文,回头看着另外几封蒋介石严词督令他必须突围的电报,心中百转千回。
思虑片刻,他仰天长叹道:“也罢,不成功,便成仁!我这条命就交付给老总统好了,也算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了!”
他拉开抽屉准备拿配枪自杀,却发现枪已经不翼而飞。
“来人呐!”他气急败坏的大声叫道。一直守在外边的贴身副官,他的外甥郑猛急忙跑了进来。
看到司令这番情形,郑猛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苦劝道:“司令啊,如今陆十军、N7军都已经反水,宽城已然是共军的天下了!咱们坐守孤岛,何时才是了局?您……”
郑域国哀叹:“你们走你们的生路,我惟今只有一死,才可报答党国深恩……”他潸然泪下。
郑猛无奈的看着长官,突然记起前天卫队营营长楚成暗中告诉他的一番话来,就忙从怀中掏出来一封信——那封楚天舒准备寄给他四哥的信,双手递到了郑域国的面前。
郑域国满脸疑惑,听了郑猛的解释说明,他展开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一首用刚劲纤丽笔迹写就的长诗呈现在他的面前。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恶梦一场。
你诚意的教导使我感激,
你牺牲的培植使我钦佩,
但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别,
我不能不向别方转变。
在你的一方,哟,哥哥,
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
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
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
只要我,答应一声说,
“我进去听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够获得一切,
从名号直至纸帽。
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敬礼。
因此机械的悲鸣扰了他的美梦,
因此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
因此他尽日尽夜地忧愁,
想做个Prometheus偷给人间以光明。
真理和愤怒使他强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牺牲去他的生命,
更不要那纸糊的高帽。
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
这前途满站着危崖荆棘,
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
又有的是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
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
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
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
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
别了,哥哥,别了,
此后各走前途,
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此刻的郑域国只是从郑猛嘴里知道这是特派员楚天舒准备寄给自己哥哥的一封信,他并不能明白这不是楚天舒的原创作品,他是抄录了左翼诗人殷夫的名篇《别了,哥哥》。
是的,楚天舒和他的四哥,以及他的家庭所代表阶级的关系,正巧和殷夫当年面临一切的是那样的相似。
但是郑域国却很明确的了解到这首诗的含义,明白了楚天舒的真实面目和身份。
他不由得愣住了,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一声哀叹:
“楚天舒,特派员,党国精英?唉!天意乎?人意乎?连这样的青年,竟然都是那边的人……共产党该得天下!”
凌晨,据守宽城中央银行大楼的郑域国警卫部队放下了武器投诚,宽城获得了解放。
大街小巷,红旗飘扬。江静舟和程睿、许若飞、乔思扬走出宽大的城门,准备迎接解放军大部队进城。
“师座,哦,不是,现在该改口了,是参谋长!您看,那片红云多好看呐?”乔思扬兴奋地指着远方天边对江静舟喊道。
“傻子,那哪里是红云,明明是曙光好不好?”许若飞哂笑道。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咱们的飓风小组,终于迎来了这炫美无比的黎明时分!”程睿油然而生的诗情画意把身边的两个年轻战友都逗乐了。
江静舟没有笑,他看着前面的万丈曙光,已经映红了大半个天边;不禁又回望了一下身后满目疮痍的那座城池,一股潮气蒙上了眼睛。他在心底默念着:再见,我的敌营生涯,再见,我永生的战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