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寻找生机

宁松在她怀里喃喃自语着:“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战争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惨剧呢?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罪恶?姨妈,我仿佛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战争也爱吃精美的食品,他带走好人,留下坏人……”

宁松一直在陈紫瑜的安排下在一个教会下的学校上学,围城形势紧张后,这个教会学校停办了。为了让宁松的学业不至于中断,陈紫瑜请一名年轻的外国牧师一直在继续教宁松英语。

这个下午,去教会上完英语课的宁松一回到家,陈紫瑜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平日温润可亲的少年似乎失去了一贯的平和儒雅神态,他的面色苍白,双眉紧蹙,眼睛里饱含着极度恐惧和忧伤的神色。

陈紫瑜忙拉他坐到自己身边,问起缘由,开始宁松怎么也不说,后来看陈紫瑜急了,以为他生病了,宁松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姨妈!我以后不想再出门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陈紫瑜自然明白善良的宁松的心事。很久以来,宁松就时常和她讨论自己听说的一些悲惨传闻:城里出现饿死的人,人们从开始的害怕死尸到后来的司空见惯,抬抬脚就从死人身上过去了,饥饿把人们的心变得坚硬似铁。某家卖熟肉的铺子突然被军队查封了,老板也被郑司令下令枪决了。据说他们竟然卖的是人肉……虽然难辨真假,但是城里的恐慌情绪蔓延,人心难安。

陈紫瑜几乎每晚都睡不着觉,每当她听到这样恐怖的消息,就心跳加速,心神不宁,只能靠不自觉地诵念起圣经里的句子,来暂时安慰自己慈悲的心灵。

不过今天宁松的异常还是让她更加忧虑,她抓住少年颤抖的手,安慰鼓励他:“松儿!别怕!和姨妈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又看到什么悲惨的事情了?别自己憋着,你还小呢,看把自己憋坏了!你说出来,姨妈可以祷告,我们请求主来帮助我们!”

她边说着,边将宁松揽在怀中,不停地抚弄着他的头发,像母亲那样亲昵地安抚他。

在姨妈温暖的怀中,虽然心智比同龄人成熟很多,但是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的宁松放松了浑身一直紧绷的神经,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终于暂时缓解了这一路的焦虑和恐惧心绪,宁松抽抽搭搭和姨妈讲述了今天在学校里听闻的一桩惨事:附近一家烧饼铺的老板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去抢空投的粮食,被一个士兵开枪误伤了女孩,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宁松和这家烧饼铺很熟悉,那个无辜死亡的小姑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小花。他以前总爱在他们家买烧饼吃,小花似乎很喜欢这个文气的大哥哥,每次看到他来,总会挑一个最大的烧饼递给他。宁松也经常偷偷带些糖果塞给她,当小花接过这些穷苦人家孩子少见的东西时,总是甜甜一笑,圆圆的脸上蓦然现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

今天在学校里听到这个惨剧,宁松心下一震,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好容易挨到下课,他抓起书包,飞快地向烧饼铺跑去。

众人围着的烧饼铺前,哀声阵阵。宁松颤抖着身子,握着拳,拼命压抑着心中狂跳,透过人群,看到铺前的一块门板上,血迹斑斑的被单下,那副小小身躯的轮廓……

听完宁松的讲述,陈紫瑜已经是泪流满面,她和宁松相拥而泣。

宁松在她怀里喃喃自语着:“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战争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惨剧呢?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罪恶?姨妈,我仿佛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战争也爱吃精美的食品,他带走好人,留下坏人……”

陈紫瑜的心头满是悲凉!她似乎第一次觉得,自己深爱的丈夫,和这些罪恶竟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这里,她悚然而惊,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掠过心头!她的脑海里,闪过她读过千百遍的那段话——

邪恶的敌人以他们的暴虐和专制让正义的人们感到四面楚歌。

然而那些以博爱和善良的名义,

引领弱小者穿越黑暗峡谷的勇士,

必将得到神的护佑,

因为他是他的同胞的真正的守护者和迷失孩童的挽救者……

她觉得要和丈夫好好谈一下自己的看法,要给他以启迪,以思索,以选择。

不知道手握一本《圣经》的封夫人和自己的丈夫究竟谈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一大早,封正烈就将江静舟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几乎没有任何寒暄和托词,封正烈直接向江静舟提到了一个任务,想让他设法和“那边”联系沟通一下,安排陈紫瑜姑嫂出城去沈阳。

听了他的话,江静舟愣在了那里,半晌接不上话来。

封正烈默默看着自己最欣赏最钟爱的部下,微微叹气道:“致远啊,你一定很奇怪吧?我为什么交给你这样一件不近情理、难以完成的重任?甚至,你会在心底嘲笑我、咒骂我,质疑我是否有背叛党国,投降共军的企图?”

这话说得很重了,为了不让他疑心,江静舟不敢继续报之以沉默。但是目前因为不了解封正烈的真实意图,他也不能贸然接话,暴露自己,所以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军座您怎么会这样想?您是谁?我又是谁?就是把我江静舟的脑袋抵在枪口下,我也不会想到您会投降、背叛这上面啊!”

封正烈点头:“致远,我明白你的忠心!你对我,对我们这个家族的情义我始终心有感悟!我只不过是想和你说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已!”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在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以更好更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意图:

“致远啊,你是知道的,你大姐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心地善良,敏感柔弱,我一直在为她尽量撑起一片天地,为她遮挡风雨,让她少受些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带来的风吹雨浸。可是你看看如今的宽城……唉,我实在不忍心她还在这个炼狱中熬煎!战事凶险莫测呐,作为军人,咱们责无旁贷,可以随时牺牲殉职,可是作为丈夫,我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家眷在这里等死煎熬!何况你也知道的,你大嫂她体弱多病,这些年和我们夫妇生活在一处,每年都要进几趟医院的。你说,如今这个情形,陷落在这个孤立无援,缺粮少药的死城,一旦有个好歹,我们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大哥?我是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他又叹气:“况且,像咱们这样人的眷属,不同于一般低级军官的家眷,可以藏到难民堆里,混出城去,奔一条生路。咱们的亲眷一旦贸然出城,被共军当成人质扣押起来,不仅让咱们被动,也会给咱们这一方在舆论上带来负面影响。所以,我思前想后,只能走这样一条路——在咱这里,低调沉默,就说送陈铮瑜将军的遗孀去沈阳治病,几个女人计划化妆成难民出城;而在人家共军那边呢,则需要实话实说,请求对方的通融协助,走冠冕堂皇的路子,把她们姑嫂安置出去方为妥当。你看呢?”

江静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正是他工作突破的口子所在!自从来到东北,将近半年了,他一直在寻找着这样一个万全无虞的突破口,今天,终于蓦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封军座,您终于着上我们这条道儿了!

江静舟兴奋莫名。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和欣喜,尽量用平静稳重的目光望着封正烈,语气凝重地回答:“我懂,军座!”

封正烈挠挠头,看着江静舟苦笑道:“其实,不管是何党何派,打仗争地盘,都是咱们老爷们儿的事情,这些妇孺女眷们何辜,要陪着一起遭罪呢?我在想,给她们早早安排一条生路,不仅是作为男人应尽的职责,而且也为咱们消除了后顾之忧。以后,该杀身成仁,该舍身取义,就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江静舟听着封正烈的话,心下暗暗计较着,他在权衡着对方话语中,透露出多少对自己有利的信息。

其实几十年相处下来,江静舟对封正烈还是颇为了解的。

封正烈就是一个纯粹的职业军人。他不像向晖那样的文人军官,对自己信奉的信仰有着执着的追求,他是一名标准的军人,始终把服从上级指示,带好兵,为国尽忠作为己任;他很少对政事留心,也不会为了升官发财去刻意迎合上司,做一些鸡鸣狗盗的事情;他为人忠勇,正气凛然,时刻保持军人应有的尊严和气度;他行侠仗义、江湖气浓厚,对自己手下的兵和身边的弟兄,襟怀坦**,肝胆相照。

但是他的这份做派,和国民党军队的风气格格不入,再加上常年处于非嫡系序列,也受了不少气,坐了很长时间冷板凳,其职务和军衔都远远比不上和他同期为官,却善于逢迎媚上之徒。从湘西赣南剿共,到抗战时期几番血战,再到赴缅北作战,直至最后来到这重兵压境,大战一触即发的东北战场,封正烈和他的军队,仗没少打,罪没少受,血没少流,功没少立,但最后却因为嫡系旁系之分,长期以来被排挤和压榨在国民党军队的下层。所以他心中的委屈和积郁,一直压抑了不少在心头。

这种情绪和思潮,一直是江静舟随时加以关注,并准备关键时候想充分利用的。但是目前的他,还看不出封正烈找自己去办这件棘手事情的缘由,难道仅仅是自己和他最贴心、最亲近这个理由吗?他正在揣想、苦思当中,封正烈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一般,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致远啊,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求助于‘那边’,将家眷送出城去?我又为什么找你来办这件事情吧?听我告诉你缘由。”

原来,上次宋和清来宽城,曾经和封正烈有过一次长时间的密谈。

宋和清作为封正烈多年的搭档,两人有着长达几十年生死与共、非比寻常的友谊和兄弟情分。封正烈只有在宋和清面前,才敢充分敞开心扉,畅述衷肠。封正烈向宋和清讲述了自己的苦闷和对前途渺茫的悲观情绪,宋和清表示了理解,他为封正烈指出了一条奇异的路子,那就是——在局势继续恶化,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情况危急,自己亟需帮助的时候;在抉择档口,无路可走的绝望时刻,可以求助于一个“非常朋友”。

宋和清所说的“非常朋友”指的竟然是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之一的周恩来!

原来,在抗战胜利之后,封正烈在重庆开会期间,曾经结识了这位卓越的共产党精英人物。他和宋和清曾专门到曾家岩50号见过周公,封正烈当面表示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周公的敬仰之情,他念起当时国民党元老续范亭为他赋的诗:

站正立场理不穷,樽俎折冲难重重。

奸雄满腹欺凌意,早在周郎一笑中。

宾主相谈甚欢,周公也表达了对封正烈抗日功绩的肯定和钦佩。三人谈了很久,最后,周恩来表示愿意交封正烈这个朋友,并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片,让他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记起自己还有共产党这个朋友。

当下,封正烈准备将自己的家眷送出被共产党围困的宽城,最直接最安全稳妥的方法,莫过于求助于周公这条捷径。

听了封正烈的这番话,江静舟抿嘴笑了:“军座啊,您也太牛了吧?直接找周公!不错,据闻连对面军队的最高长官们,都是周公的部下呢!”

江静舟心下有底了,他会牢牢抓住这个机缘,将策反陆十军的口子撕开!目前,一切的一切,就从封正烈转移家眷这件事情上着手。

封正烈望着眼前这个心腹爱将,点头叹道:“其实致远,我本不该叫你来办这件棘手之事,我知道,这么多年了,胡文轩等人一直盯着你不放,匪谍的帽子一直漂浮在你头顶上!如今这件事情,也许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转而伤感:“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你看看我身边,走的走,死的死,还剩下几个得用之人了?目前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宋副厅长也屡次在我面前说你的好,让我在关键时候,要重用你;在需要抉择和帮助的时候,多问问你的主意和看法。其实,我也一直是信任你,倚重你的!我希望,在这个艰苦卓绝的时期,在这个几近灭亡覆没的危险时刻,你能诚心诚意的帮助我!当然,将你大姐她们姑嫂送走,是我的私事,别看我和周公只有一面之交,但依照我对周公人品的认识,他一定会帮我解决这个难题的,我有充分信心和把握!我今天要和你说的重点倒是后续的事情——关于咱们这些人的前途问题!这次送家眷出城,只不过是一块探路石,在圆满完成这件事情后,你就能继续找机会、找关系,和‘那边’试着接触沟通一下,为我们自己,为我们这些兄弟们,也为我们的军队,看能不能探出一条生路来?你,能明白我的深意吗?”

江静舟感怀,一股豪情和责任感油然而生,他自信而亲切地看着如父如兄的老长官,郑重其事地表态道:“您放心吧,这件事情的意义,我明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将您交代的事情办好!如果,我们能将陆十军的弟兄们带到一条生路上去,也不枉大家背井离乡跟随咱们一场了!军座,目今咱军中士兵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流在抗日前线的血是倍加荣耀的,流在内战战场上的血是格外悲哀的!这些情绪和感想,我想,当引起我们这些做长官的注意才是!”

封正烈点头:“是啊!你知道吗,昨天你大姐给我读了两段话,对我启迪不少:一个是宁松告诉她的,一个14岁的少年啊,饱读诗书,也明白这样的道理,那就是——

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封正烈解释道:“估计你都未曾听到过这句话吧?这话出自《孟子》,意思就是:在争夺土地的战争中,被杀死的人布满战场之地;在争夺城池的战争中,被杀死的人遍布城中,这就仿佛是有人率领这土地来吃人,罪行已经大到就算将他处死刑罚也太轻的地步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段话出自《圣经》:你们中间的争战、斗殴,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从你们百体中战斗之私欲来的吗?”

说到此处,他深深长叹:“致远啊,这么多年了,这仗我是越打越厌倦了!身为军人,将外族侵略者赶出了国境,但仍干戈未休,究竟何处是尽头呢?你大姐昨天流着泪劝我,让我早日退出这场看似静态,实则残暴不亚于任何血战的围城守城僵持之争。她作为基督徒,信奉的是‘战争是罪的后果’,她说上帝告诉人们:‘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作为一名军人的妻子,当她看到宽城眼下的惨状时,会时刻有着痛不欲生的感觉,她认为我身上背负的血债太多了,最终会沦落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听了她的话,昨晚我想了很久啊,致远,你不要笑话我吧,我老了,已不复往昔壮志,更不想再永远纠缠在这自己的国人生生死死的拼杀中了。我也绝不忍心将我带出来的这些子弟兵们,推进到同胞间自我残杀的这个大绞肉机中去!所以……是该想想咱们这些人归处的时候了!”

江静舟同情地望着他,安慰道:“军座,一切还不至于完全绝望!我始终认为,一个军队统帅的清醒和睿智头脑,对这个军队来讲,是最大的福祉所在!您审时度势,忠勇仁慈,一定会为我们这支队伍找到一条生路,甚至是光明之路的!为此,静舟一定生死追随在您的身边,襄助帮衬您,虽肝脑涂地亦不足惜!”

封正烈点头:“嗯,我明白你的忠诚!其实,致远哪,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如他胡文轩所一直怀疑的那样,是‘那边’的人,我倒可以放下心了,目前正可以倚重于你……”封正烈笑笑,带着真诚的语气和笑意让江静舟感慨不已。

虽然感君情怀,机敏干练如江静舟,此刻却是滴水不漏,顽皮一笑而已:“您也不必懊恼我不是‘那边’的人,只要我是您忠实的部下就好了呀?反正,您都能牵上周公这条线,我也一定费尽全身解数,完成您交代好的任务就是了!”

他凑近封正烈,暗笑道:“军座啊,您是有所不知呢。眼前这种形势下,不但咱们军,就是N7军内部,包括总司令部郑长官身边,都难保没有人和‘那边’勾勾搭搭,私相传递呢?谁都不傻,毕竟要给自己找一条后路吧?”

“哦?”封正烈诧异地扬扬眉毛,随即感叹:“也罢,懒得管别家了,你全力办好咱们自己的事情就对了!”

两人又议论了一下形势,封正烈猛然记起的样子:“对了!昨天郑司令长官找我去谈军务,明光也在那里,好像两人在谈什么突围计划,据说要以N7军为先锋,实施突围行动,也是试探一下共军的态度和兵力吧!”

江静舟听了心中一惊,注意到这个重要情报,表面上却不带出来半分,只是嘻嘻一笑:“这个……还需要试探吗?郑司令和向明光不会愚蠢到认为,共军此次围城,是在和咱们玩儿小孩子的打仗游戏吧?突出重围?那边不是坚决予以消灭,还等什么呢?”

私底下在心里,江静舟却对这个情报格外重视。

“您没听明白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实施这个大胆计划呢?其实我注意到的是,为什么这次是N7军单独承担这次突围行动,没通知咱们陆十军配合呢?”江静舟暗中点着火。

封正烈摇头:“管他!不是和你刚才说过了吗?老子早就厌倦这一套了!什么嫡系旁系,重用谁,轻视谁,用谁家的兵去打仗?只要是打仗,就要死人,就要消耗实力,让他们去折腾吧!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共军也绝不是吃素的!这么多年了,打来打去,咱们的地盘就剩下这几个孤岛了!突围,谈何容易?突出城去,往何处去?就是侥幸不落入共军的包围圈,也整不出个生路来。实话告诉你吧,致远!我早看出来了,不管是咱陆十军,还是他N7军,困在城中,咱们这些长官们尚能维持住这支队伍,只要出了城,人心一下子就散了,我看他们这队伍还咋带?!”

江静舟笑了,一抱拳:“军座,生姜真的还是老辣的多啊!您这番分析,是准确到家了!”

封正烈笑骂道:“都啥时候了,你小子还在这里给我戴高帽子,灌迷魂药呢?你好好去办我交代给你的事,为咱们这些人谋划出一条生路,要好多了呢!”

“属下自然明白!”江静舟没法不笑。他强忍住笑再次宣誓般地说道:“您老就放一百个心吧!有您高屋建瓴般掌着舵,有我江静舟在前面冲锋陷阵,再加上程睿、耿进忠、李长安、许若飞那帮小子们一路相随,咱陆十军绝不了后路!”

“不错!”封正烈满意地点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两支军队乎?他们突围他们的,咱们找咱们自己的路,自求多福,各保平安吧!”

江静舟微微一笑,摇摇头:“可是,您不心疼您的另一位爱将了?向明光可是在N7军呢?要能拉着他一起奔这条生路,该有多好?何况N7军中咱们老部下还多着呢,赵晋生那几个?”

“向明光?”封正烈摇头:“我看难!你就看这小子在最近这几件事上,那个古怪的别扭劲儿吧?我看呐,他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少壮派人物,有时候比你这个犟嘴驴子还难缠呢!对了,致远,我要郑重提醒你,你要当心,绝不可只念兄弟情分,将咱们刚才计划的那些绝密事情无原则透露给他!要知道,向晖不但人犟脾气拧,毕竟目前他还是N7军掌门人呢,凡事要长个心眼儿才是!”

江静舟不满地剜了他一眼:“您看您……您干脆把我当傻子卖了得了!”

封正烈宠溺地对他笑笑,想了想,接着道:“我也在掂量,有机会我要去探望一下他们正卧病在床的李军长,我和他的私谊一向不错。到了关键时分,他向晖别扭过了头,我们可以找找这位李军长,毕竟他才是N7军的正主官!”

江静舟似乎没认真听他下面的话,向晖的问题再次让他纠结愤懑。

“向明光!向明光……”江静舟嘴里念叨着,当着封正烈的面,他咽下了后半句嘟囔:“上次我可发过誓了!N7军!哼,老子迟早要把它拉过来!向明光你这头倔驴就等着挨我的鞭子吧!狠抽猛打着也要让你走到我这条道儿上来!”

第二天傍晚,江静舟小组在他的书房中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封正烈眷属出城问题。大家都明白,这是争取封正烈,以及策反陆十军最重要的突破口。

很快他们拟定了方案,通过和围城司令部联系,在宽城地下党协助下,由沁梅陪同护送封夫人姑嫂二人化妆成逃难的难民,混出城去,先到沈阳,再等候下一步安排。给这边第一兵团司令部和郑域国的解释为,封夫人要陪同嫂子到沈阳治病,为了迷惑共军,不引人注意,不带任何卫士副官,女人们化妆成老百姓的面目出城赴沈阳。出了宽城后,那边有解放军便衣接应,再暗中护送他们去沈阳。

江静舟和程睿、许若飞、乔思扬一起反复敲定了这个方案,直至考虑到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和细节问题,力争万无一失。

在这个计划中,沁梅的担子很重,江静舟反复交代了注意事项,让她提前做好行动准备。

研究完行动方案,江静舟又临时进行了分工,让乔思扬替代沁梅,做好和宽城地下党的接头工作。看看时间还早,江静舟让乔思扬陪沁梅一起去一趟春来米店,争取早点将行动计划通过地下党,传出城去,交给围城司令部领导,早作准备。

江静舟和程睿、许若飞两人研究另一个重要情报——有关N7军突围计划的获取问题。

许若飞谈到了一些新情况。自从那次赵晋生被拘案后,N7军中有几名高级军官被许若飞发展的下线党员——165团2营营长林枫成功策动,积极投向这边,其中包括赵晋生和那个和他一起坐牢的原一营营长。目前,只要N7军的突围计划传达到团长一级时,许若飞就可以通过林枫这条线搞到手。

江静舟很满意,让许若飞要趁着官兵这股厌战亲共情绪的热度,尽量在N7军中发展我们的力量。

程睿也谈到了在陆十军这边,包括几个主力团团长在内的数名军官,已经思想转变,不想再固守死城为蒋家王朝卖命了。耿进忠、李长安等人,暗中已经多次派人试图联系共产党组织,为自己和部队找出路,只要封正烈这边策反成功,整个拉走陆十军倒戈问题不大。目前完成宽城军队缴械任务,重点还是在N7军方面。

江静舟谈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顾倾城昨晚收到东野方面的密电,鉴于上次江静舟情报中提到的N7军策反的难点问题,老家已经决定派一名特工经验丰富,和N7军以及孙立人有着一定渊源的同志,来宽城协助江静舟小组做好N7军的策反工作,这名红色特工的代号为“云雀”。江静舟分析,可能由于围城形势紧张,从外边混进城中不易,“云雀”同志可能还不能马上到来。

“总之,老家非常关注N7军和陆十军的策动问题,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咱们争取要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要知道多延误一天,宽城的解放就会推迟一天,宽城就会多死多少百姓啊!”江静舟忧心忡忡地说。

正说着,顾倾城敲门进来,告诉江静舟,向晖的副官卢筱生来了。

同一时刻,在向晖官邸中,谢宛月和两个女儿,还有宁松正围坐在餐桌旁。

餐桌上,是几碗米饭,两样素菜,还有两听平常难见到的牛肉罐头。

自从粮荒开始后,像江静舟、向晖这样级别的军官家中自然不会断顿,但是也是仅能吃饱而已,餐食水平和过去比大相径庭。

这天,军里的军需官给向晖送来了几听空投来的牛肉罐头,这可是目前难得的稀罕物。向晖除了分给江静舟那里一些外,又嘱咐谢宛月叫宁松来家吃饭。

谢宛月打开了一听罐头,娟娟和妮妮两个丫头欢快地叫起来,孩子们也好久没吃肉了,谢宛月心下感到一丝酸楚,曾几何时,这两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丫头还经常为挑食挨妈妈训呢,可来宽城没有多久,姐妹俩就为能吃到一听牛肉罐头而欢欣鼓舞起来。回头看,宁松却苦着一张小脸,愣愣地坐在那里,谢宛月不由得心下奇怪。

“小松,你怎么啦?还愣着干什么呀,你先动筷子,带着妹妹们吃肉啊!”谢宛月柔声道。

宁松摇摇头:“干妈,我吃不下……”

“为什么呀?”谢宛月迷惑不解。

宁松犹豫了片刻,在谢宛月和娟娟、妮妮的一再催促追问下,讲述了小花的悲惨故事。

“干妈,您知道吗?那个小花……比妮妮还要小几岁呢!”宁松说完最后这一句,眼泪流了下来。

谢宛月母女三人也早已泪流满面,餐桌前的空气突然变得异常沉闷凄清。

“我也不想吃这个了……小花太可怜了!”娟娟擦着眼泪说。

“我好想把我的这碗饭,还有这个罐头,送给小花吃啊……可是她都死了……”妮妮也放下了筷子。

谢宛月看着眼前流泪不止的三个孩子,心酸心痛无比。作为一位母亲,宁松讲述的这个悲惨故事,更是触动了她的一段愁肠。

当向晖回到家中来到餐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他震惊和迷惑不解的场景。

江静舟官邸中,卢筱生正是来给他送这些牛肉罐头的。

卢筱生笑道:“罐头我们军座那边一共是得了八听,他让分给您一半拿来,这里是四听,您收好,目前这也算稀罕物了!”

江静舟笑着点头:“如今在这宽城里,一个金戒指都换不来一个玉米面窝头了!这四听肉罐头,得多大一份情啊?你替我谢谢明光兄!我留一听就好,剩下的你拿回去吧,你们军座家有两个孩子呢。”

卢筱生笑着道:“不是两个,是三个!宁松少爷也在我们那边,军座特意让夫人留他在家里吃饭。不过罐头您还是留下吧,说句话您别挑眼,您也知道的,我们那边比咱们这边究竟情况好些。”

江静舟点头,让一旁的顾倾城收下了罐头。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军座就没别的话吗?”

卢筱生有点尴尬的神情,笑笑:“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我们军座让我给您传的话,其实都是玩笑话,不必当真的,我也就没说……”

“玩笑话?说来听听!”江静舟一挑剑眉,带笑问道。

卢筱生未说先红了脸,支吾着:“军座说,让您用这罐头补养一下身体……好有劲头……有良心再去损他、气他!”

江静舟闻言大笑:“瞧瞧你们主子的那点心胸和出息吧,还记仇呢?小心眼子!”

不同于这边的轻松温馨场景,如今的向晖官邸中,温馨的橘色灯光下,气氛却是凄清而冰冷的。

孩子们都吃完饭上楼了,谢宛月拉住向晖,将宁松刚才讲过的那个悲伤故事告诉了他。

向晖紧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片刻,他叹了口气,望着心爱的女人:“后悔了吧?……唉!你,我就不说了,患难与共,生死相依……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你的脾气,可让孩子们也跟着来到这个绝地,总归是我们做父母的无奈和悲哀!”

谢宛月搂住他的胳膊,将头贴在他的臂弯上,默默不语。

向晖沉思片刻,下决心道:“这样吧,我找找机会,送你们娘仨出城,不能在这里等死!”

谢宛月摇头:“我不会走的,我说过的,无论什么情形下,我都要陪在你的身边!只是……”

她抬起头来,用秀美的大眼睛凝望着丈夫,幽幽道:“我真的是后悔将两个女儿带到这个绝地来了!明光啊,咱们的女儿们太可怜了……”她说着潸然泪下。

向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紧紧搂住夫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谢宛月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上次你生病的时候,江师长来看望你,我和他无意中谈到过这个问题,他说他可以帮咱们!他的儿子小松也在这里啊,他会在合适时候,将小松和咱们的女儿一起送出城去!”

“致远?”向晖微微诧异:“送出城?怎样出去?出了城,又去哪里?”

谢宛月摇头:“一切应该还没有详细计划。不过我相信凭着你和他的感情,他会帮咱们这个忙的!至于去哪里,我不去想了,只要孩子们安全,有口饱饭吃,能活下去就成了!何况你也是了解小松、喜爱小松的?让他带着妹妹们在一起,我们也就放心了!这样,我就能无牵无挂地陪着你去……”

她抹了抹泪水,定定地看着丈夫:“明光,你要答应我,只当是给孩子们寻条活路了?求你同意这件事情!”

向晖望着绝望无助的妻子,心痛难忍。片刻,他慨然长叹道:“好吧,我就不插手这件事了。我了解致远,他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完成,他要想做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好的!无论在何种境地,在何种情形下,将孩子们交给致远,我都是一万个放心的!好了,你不要告诉他,我知道这件事了,随他去安排好了。也许你说的对,只当给孩子们求条活路吧!只是,在孩子们走之前,你悄悄告诉我一声,我好再抱抱咱们的女儿们……”他的泪水终于落下,他此刻已无法维持住往日的镇定自若的神情,有点冲动地狠狠将夫人搂入怀中,夫妻相拥而泣。

江静舟这边,待卢筱生走后,沁梅和乔思扬也回来了,他们已经和宽城地下党联系上了,会将刚才拟定的护送封正烈家眷出城的计划从速上报围城司令部。

几人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已晚,正准备散去,江静舟叫住了他们。

“来来来!所谓见一面,分一半,个个有份!”他嬉笑着,让顾倾城拿来了那几听罐头。

他递给程睿一听,让他回去和耿进忠、李长安等几个兄弟分而食之;又给了许若飞一听,让他和他的警卫团属下一起分享;给乔思扬的那听,专门言明是让他和靳鹏一起吃;最后那听他递还给顾倾城,留着宁松回来他们全家享用。

程睿等人都不肯要,大家知道目前这个东西的金贵,建议江静舟给自己和孩子们留着。

江静舟一瞪眼:“好了,都别扭扭捏捏的啦!这东西再好,也是杯水车薪,大家过一次嘴瘾而已,于事何补呢?所谓同甘共苦,这苦可长着呢,这点甘又算什么?”

大家只好收了,纷纷离开。

乔思扬走在最后,还是悄悄将罐头放回到沙发上。江静舟发现了,将罐头强塞在他手中,揶揄笑道:“你小子实在不想吃,就全给靳鹏好了。他可比你们都勤奋多了,我看他经常有空就苦练枪法,体能消耗大,正好让他补补!”

“凭什么呀?”乔思扬嘟起嘴,不满地瞪着江静舟:“我是心疼您!您多操心啊?才应该好好补补呢!还有宁松,正长身体呢!您倒好,全给他靳鹏吃?我看您就是太偏他了!他不就是枪法好一些吗?又不是咱们的同志,您至于这样护着他、向着他吗?我可知道一些事情哦,您前几天还把自己的口粮偷偷给他呢!哼,十足的偏心眼儿!”

“呦嘿,乔思扬?你越来越出息了哈?是非,嫉妒,心胸狭窄,牢骚满腹?”江静舟拍了乔思扬头一下:“你懂什么呀?正因为靳鹏不是咱们的同志,才应该格外关心他才是!你有没有起码的觉悟啊?他许若飞口口声声说你是他带出来的得意弟子,你回去给我问问他,怎样教你的?太没出息了!没一点我江静舟副官的气度!”

“那您干脆让靳鹏一人当您的副官好了,我下部队当兵去!”乔思扬嘟囔着顶了他一句,怕江静舟再骂他,笑着拿着罐头赶紧跑了。

江静舟回头看看身旁的顾倾城,无奈摇头苦笑:“哎?你说这一个个都谁惯的呀?嘴皮子都不省油,就爱和自己的长官顶个嘴、耍个横什么的?”

顾倾城看着他一笑,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在其中:“谁知道呢?江师座的副官们,嘴巴皮,脾气横,似乎也是出了名的!就不知道像谁呢?”她的话让一旁的沁梅大笑起来。

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顾倾城忍笑正色看着江静舟:“不过,哥,我也觉得你对那个靳鹏副官似乎关心过逾了,小心别的部下会不满呢。”

“我的表叔大人就是偏心他那个靳副官,这点连我都看出来了!一样副官,两种态度,难怪刚才小乔同志要说怪话啦?”沁梅嘻嘻笑着,剜了父亲一眼,匆匆上楼去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懂什么呀?”江静舟蹙起剑眉,微微撇嘴,他看到沁梅溜了,只好对着顾倾城发态度:“女娃娃家的,就知道是是非非的,简直没一点气度心胸!”他说完也吊着脸上楼去了。

“哼!”顾倾城对着他的背影噘噘嘴:“还好意思问这些副官脾气冲的原因呢?谁的兵随谁,一点都不假!”

东野司令部甚至通过江静舟这条线传话过来,对封正烈的请求提供全力支持和帮助,并声明这是周副主席亲自委托他们办理的。封正烈感动莫名。

三人很快准备出城。原本陈紫瑜坚持要带宁松一起走,可是封正烈和江静舟商议了,认为宁松目前还不宜和她们一起出城,一是目标太大,容易引起自己这边人的怀疑;再说江静舟已经告诉了封正烈,他准备下一批再送宁松和向晖的孩子们一起走,他答应过向夫人,让宁松和妹妹们同行,因此他无法此刻让宁松先行撤离。

封正烈无奈地看着江静舟,笑道:“致远你知道你的优点是什么,缺点又是什么吗?都是同一个东西——情深意重,太看重感情!你是一厢情愿的在计划安排,可是向明光他是否乐意让你如愿地将他的宝贝女儿们送出城呢?万一咱们这边有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说一种另类抉择,我是说万一……而向明光的N7军却有另外的想法和打算,你这样做了,会不会让向晖觉得你是在拿他的孩子们当人质呢?致远啊,我说你是时而聪明,时而糊涂,做一些事情全不考虑后果吗?”

江静舟坦然一笑:“我不管别的原因,我只知道大月亮、小月亮也算是我的女儿,我不能眼看着她们困居在这座孤城里等死!就是他向明光准备杀身成仁了,向夫人决定以身殉夫,孩子们究竟是无辜的,也绝没有陪父母殉葬的道理!”

他笑着,尽管这笑容里充满了伤感和无奈,看在封正烈眼里,却满满的都是感动和理解:“军座啊,您终究是了解我的。就算‘看重感情’是我的缺点,算我的短板吧,我也认了!想想那两个花骨朵儿般的女孩子我就心疼,别说他们还叫了我几年爸爸呢!就算向夫人不托我,我也迟早会找机会,主动建议她让我把孩子们送到生路上去。至于向明光他如何想?将来对我的动机是否起疑心?我才懒得管!孩子的生命高于一切,不是吗?何况,依据我对明光的了解,他不会这样恶意揣测我的,就像我永远不会怀疑他的人品一样。政见是政见,良知是良知,我的朋友,我的手足,我的知己,我当然懂他!”

封正烈也被他的话打动了:“唉,这都什么世道嘛?好好的兄弟,还在一个阵营里待着呢,都要常常剑拔弩张的?倒让人扼腕叹息!”

当然,此时此刻,还有另一个让江静舟无比牵挂的女儿——他的亲生骨肉——沁梅,即将肩负任务奔赴另一个战场,这点让江静舟尤为心绪不安,依依难舍。

走前的晚上,江静舟来到沁梅的房间,嘱咐了她一些注意事项,沁梅一一记下了。

沁梅摇头:“不可以的,表叔,我要和您战斗在一起!这里的情况这样凶险莫测,您身上的担子这样重,我是您不可或缺的助手啊!何况,小松还没撤离呢,我一定要争取回来,回来帮您!让咱们父女一起完成这个艰巨任务!”

望着果敢英气的女儿,江静舟万分感慨,他忍不住一把将女儿拉入怀中,狠狠拥抱着她,拥抱的很紧很紧。

这种在自己亲生父亲身上少有显露的热切霸道的父爱让沁梅既惊又喜,于是,一行悲喜交加的热泪从女儿眼眶中滑出,滚落在父亲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