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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送金宝回到照相馆的冯少,麻利地从金宝的小坤包里摸索出钥匙替她打开了门。金宝破天荒没有喝醉,不过是打了一个绵长的酒嗝,酒气就在夜色里四处乱蹿。金宝回过头来朝冯少笑了一下,她说你回吧。那时候的冯少就站在不远处路灯光下,他的白色西装显得有些肥大,而头发稀疏地被风吹起,黑色的大框眼睛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所以总的来说,他在路灯光稀薄的光线下,显得瘦弱而孤凉。

就在金宝走进照相馆内,想要合上门的时候,被冯少叫住了。冯少依旧站在那堆光线中,说,金宝。金宝就透过那没有合上的一掌宽的门缝看着他,说,有屁快放。冯少说,你晓得的,我被76号杜黄桥敲了一竹杠。他要是再敲一竹杠,我家就破产了。

金宝说,你有本事杀了他!

冯少说,我同我爹,都只有做火柴的本事。火柴的质量还是不错的。

金宝于是打了一个哈欠说,那你说了等于白说。我要睡觉了,你回去吧!

冯少突然被自己愤怒的声音吓了一跳。冯少大声地对金宝说,你晓得三星化工的方液仙方老板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被76号给逼死的。他才活了47岁,他有个国货大王的名头有什么用!

金宝索性就把门打开了,她大步地从照相馆里走了出来,走到了冯少面前,直视着冯少的眼睛说,你再吼一声试试!

冯少就又大吼了一声,方老板被76号逼死了!接下来就可能是你死,我死!我能猜到你是干什么的?我同你讲,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金宝随即甩过去一个响亮的耳光。这让冯少的脸上像被他家生产的火柴点着了一样辣了起来,他用右手捂住半边脸,看上去牙齿在痛的样子。金宝说,死的人多了去。逃走就能让这个国家变得不危险吗?

那天冯少捂着脸慢慢地蹲下身去,他蹲在路灯光底下低声地哭了起来。金宝就抬起了头,远远的看过去,可以看到她穿着旗袍的玲珑的身影,以及她头顶上路灯下一群乐此不疲地飞舞着的虫子。蹲在地上的冯少这时候并不晓得,他不仅是不能马上去重庆,就是他一生都不可能去重庆了。

三天后的中午金宝突然从外边打电话给冯少。冯少正在他临时租来的办公室里,和以前冯记火柴厂没有变卖前的客户对账,一束已经买好的鲜花就放在桌子的角落。电话铃响起来,金宝在电话那头急促地说,你赶紧到三官堂路的吴记南北货品店,说给秤一斤枣子,再买一个水密桃罐头,告诉老板多大的价钱都要。

金宝说完,就匆忙地把电话挂了。冯少想了想,抓起桌上的那束鲜花就往外面奔去,他突然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冯少身上的血液开始流得飞快,他变得兴奋起来,呼吸因此而急促,所以他捏着花的手心不由得出了汗。他让三轮黄包车夫踩得快一些,向来老实的他甚至在车夫后背踹了一脚,说给你加钱,快!

车轮风快地旋转着,同车轮一起旋转的是黄包车龙头上插着的一只彩色良友画报封面纸织的纸风车。冯少认出那画报上的小半张脸是属于名媛郑苹如的。车子迅速地进入了三官堂路,当他看到吴记南北货品店的时候,跳下车把车钱扔上黄包车的座椅上,跌跌撞撞地抱着花冲向了南货店。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柜台外,对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学徒伙计说,给我称一斤枣子,再买一个水密桃罐头,不管多大价钱我都要。小伙计好奇地望站冯少,他不明白一个捧着花的人,为什么要突然告诉他,买的货品不管多大价钱都要。也就在这时,货架背后的吴老板突然冲了出来,向外没头没脑地奔跑起来。奔跑起来的时候,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冯少喊:走!

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枪声响起来以前的76号直属行动大队,杜黄桥一直在如诉如泣的弹拨着三弦。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龙泉产的青瓷茶盅,茶盅内**漾着香气四溢的茶水。陈开来就站在他对面,斜靠在窗前听他弹着三弦。等到杜黄桥收了最后一个音,戴上墨镜的时候,陈开来发现杜黄桥原来这一天都在算计着一件大事。

杜黄桥和陈开来并排走在走廊上,他说你跟我走,我请你看大戏。

那天杜黄桥和陈开来就坐在车里,车子停在三官堂路路口不远的拐角处。杜黄桥开始抽烟,他一句话也不说,这让陈开来清楚地知道一场围捕可能就要开始了。等到抽完了烟,杜黄桥说,照相胶卷够用伐,让总务处去多买一些来,我好象开始欢喜上拍照了。陈开来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够用。杜黄桥又说,送你的那支枪,带着吧。记得男人一共两把枪,两把枪不用都要生锈。

陈开来就摸了一下后腰说,没生锈。

接着就是枪声响了起来,杜黄桥笑了,他伸过手揽过了陈开来的肩说,不要怕。子弹缝里钻久了,就习惯了。

冯少是被丁阿旺带人打死的。冯少不知道枪声响起来以后,四面八方突然冲过来许多人,都挥着枪。他更不知道,一个戴礼帽的叫费正鹏的男人,正风尘仆仆地赶往吴记南北货品店。听到枪声以后,他迅速地攀上了一辆刚刚行驶过的叮叮作响的电车。他是军统局本部二处,也就是党政情报处副处长,这天匆忙之中要赶回重庆。他接头的最后一站就是南北货品店,是金宝拿到了围捕吴老板的情报,她通知吴老板撤离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让离南货店距离很近的冯少去通知吴老板“早逃”。她让冯少在南货店购买枣子和水蜜桃罐头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个行动只成功了一半,费正鹏踩着一串子弹逃走了,而冯少和吴老板还是慢了一步,陷入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中。那天其实金宝也叫了一部车子,迅速地向三官堂路赶来了,她当然也听到了枪声。那时候她在黄包车上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枪声响起,那么自己的同党一定是凶多吉少。

那天的三官堂路上,胡乱地躺下了两具尸体。杜黄桥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慢慢地走向了那两具躺着的尸体。陈开来紧紧地跟着他,他看到杜黄桥蹲在尸体身边抽烟,仿佛是想要同两具尸体以谈天的方式告别。后来杜黄桥在吴老板的脑门上将烟蒂揿灭了,他直起身用皮鞋拨弄着两具尸体,仿佛在清点着他们身上流着血的弹孔。那些弹孔鲜红得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像烂掉的草霉一样。冯少则是扑倒在地上,一条腿屈起来,一只手举着一束鲜花,看上去像是在向上攀登的样子。

冯少的腿部和腰部各中了一枪,这两枪都不是致命伤。于是杜黄桥让人把冯少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十分认真地用一把刀子割开了他穿着的衣裳,终于在冯少的心口发现了一个细小的血点。杜黄桥用刀子慢慢割开了冯少的皮肤,刀子越来越深入,这让陈开来突然想起了马场对苏门的刺杀。他觉得心脏里应该包裹着一颗钢珠。果然,杜黄桥后来两手都沾上了血,他用刀尖从冯少的心包上挑出了一粒钢珠。

杜黄桥认真地仰起头,用手拿着钢珠,高高举起,让太阳光照耀着它。甚至有一滴血,不小心地滴在了杜黄桥的唇边。杜黄桥知道,刚才附近有人,用卡簧枪在冯少身上补了一枪。这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射来的钢珠,目的只是想要灭口。按照杜黄桥的推理,既然76号的特工在围捕冯少的过程中,两枪都没有击中要害。那么用钢珠枪补了一枪的人,一定是军统的。蹲在地上的杜黄桥开始怀疑摸排跟冯少相关的人,金宝就是其中的一个。那天杜黄桥让陈开来用照相机拍下了被送往西郊小树林掩埋的冯少的照片,他当然没有告诉陈开来自己的怀疑,他只说了一句,他是被自己人杀了灭口的。

陈开来也没有说话,他把冯少中弹的创口拍得有些触目惊心。那上面还被杜黄桥用刀尖捋了一遍,破败得如一团血红的棉絮。陈开来突然觉得心中悲凉,如果这个冯少没有被金宝从别的舞女那儿抢到手,他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悲惨。

那天杜黄桥照例用胳膊搂着陈开来的肩无声地走向他的小汽车。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说,世界其实挺小的。陈开来就问他什么意思?杜黄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是我却看到江湖上册那全是熟人。这时候陈开来闻到了杜黄桥手上一阵一阵的血腥味,他连手都没洗,那些血在他手上已经凝结成了面条状。陈开来不由得一阵恶心,他觉得自己的心肝肚腑都想要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