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上海(一) 1

这显然是1941年十分寻常的上海冬天。赵前喜欢开着单位里的别克车去仙浴来澡堂的特别间洗澡,他顶喜欢被热气腾腾的感觉包围着,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他觉得全身的筋络骨肉是需要用热水泡一泡的。每次泡完澡他都要在躺椅上躺半天,有时候叫一壶茶水,有时候修个面剃个头。他是一个慵懒和讲究的人,大家都叫他赵公子。赵公子就一个人生活着,作为一名优雅的光棍,谁也不得罪,和谁都不远不近,管着直属行动队总务处后勤科,这让他的油水显得十分充裕。他特别喜欢听澡堂那块厚重的棉布帘子下瞎眼的评弹师傅拉三弦。有时候听着那苏州腔他会睡着。那天他在特别间的法国进口澡盆里把自己泡得很轻了,走出仙浴来澡堂的时候,他把一棵555牌香烟塞进三弦师傅的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给三弦师傅点着。每次离开澡堂时,给三弦师傅点烟都是他的惯例。一般情况下他们对上火后,会美美地抽上三口,然后赵前说,走了。

这一次走了之前,赵前看到三弦师傅怀中那把陈旧的三弦有一根弦快断了。

你的弦快断了,赵前这样说,他看了柜台里收竹筹的杨小仙一眼,她正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翻着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她面前的那只白铁皮筐里,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竹筹。三弦师傅的嘴皮子上搭着烟,他喷出一口烟干笑了一声说,人都会死,断根弦不要太正常啊。

那天足足提前了一个钟头,赵前和直属行动队一队队长苍广连一起去了上海火车站。赵前在这次接站任务中负责后勤,苍广连负责保卫。那天他们两个站在月台上一块被特务们辟出的空地上,远远地看着一列车头冒着白气的火车像奄奄一息的老牛一样,吭哧着进入了站台。车子停稳了,先是像燕子一样跳下的戴着墨镜的崔恩熙,她四顾地看了看周围。赵前看不到崔恩熙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神,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的眼神一定是杀气深重。接着他看到了几名保镖,从车上依次下来。然后才是赵前和苍广连这次要接的督查大员苏门。就在苏门摘下墨镜的一瞬间,赵前电光石火的闪过了几年前苏窗含剪着短发的影子。那是他在燕京大学读书时的同学,也是他刻骨铭心的初恋。那时候的苏窗含是一个无比浪漫的文学爱好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并且尝试写作。当然她和大部分人一样,特别钟爱着大胡子诗人太戈尔的《飞鸟集》。她家是书香门弟,她出生的时候刚好他的父亲推窗,看到了漫山遍野白得让人豁然开朗的雪,于是她的名字就有了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意思。后来苏窗含断然离开了赵前,独自瞒着赵前去法国留学,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并且最后在赵前好不容易联络上她时,拒绝从法国回来。她只寄回了一张在艾菲尔铁塔前的留影,并且在照片上写下两个字:纪念。

而现在,她成了苏门。苏门的眼光四处扫视了一遍,她在瞬间看到了穿着米黄色风衣的苍广连。月台上的行人看到了这边的排场,都慢慢地看西洋镜一样聚拢过来。在熙攘嘈杂如浮萍一般的人群中,夹杂着来自杭州的旅客金宝和陈开来。陈开来突然觉得他必须拍下这个微微抬着下巴的冷峻女人。于是他打开了挂在胸前的相机,闪光灯亮起的时候,陈开来不知道人群中有两名紧盯着苏门的枪手同时出枪。崔恩熙拔枪的速度更快,她击毙了一名枪手,而另一名枪手却被陈开来猛地撞了一下手臂,子弹射向了空中。等他再度开枪时,被崔恩熙一枪击中了肩部,巨大的推力让他跌倒在地。随即枪手把枪交到了另一只手上,枪口顶着脑门就要开枪自杀的时候,又被崔恩熙击中了手腕,枪落在地上。而作为嫌疑人,陈开来也被两名保镖扑倒在地,他的双手被反剪过来,这让陈开来痛得哇哇大叫,他心疼地看着胸前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的照相机。金宝大喊无法无天,冤枉好人,一脚踢在保镖的后腰上。这时候苍广连冲上前一把揪起陈开来要带回去76号,远远的苏门缓慢地回转头看了陈开来一眼,说,让他走!

那天苍广连松开了陈开来的衣襟,说,你命好!然后他威风凛凛地踹倒了一个背着行李的中年人,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跟上了前面被簇拥着离去的苏门。那是陈开来头一次见到苏门的样子,对着苏门的背影,他快走了几步又按下了快门。站在人群以外的赵前笑了,他看到苍广连等人已经拥着苏门离去,于是走上前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拍了拍陈开来的脸说,兄弟,这里是上海。

上海怎么了?

上海不好混。你要当心。

陈开来记得,赵前的牙齿很白,他一路都咬着口香糖。他戴着墨镜的样子,让陈开来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却能想象到他眼睛眯起来的笑意。陈开来还听见有个特工在远远地叫他赵公子,他头也不回地应着。陈开来觉得,他很像报纸上照片里经常见得到的那种美国飞行员。主要是他的腿跟美国飞行员的腿差不多长,走一步顶得上别人两步。

金宝揪着陈开来的耳朵大呼小叫,说姓陈的,你不要命了,你差点害死我了。我的命你赔不起,很值钱的。陈开来没有理她,一直都望着苏门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转头。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崔恩熙卸下了那名受伤刺客的枪,立即有两名保镖上前把刺客绑了起来。崔恩熙蹲下身拍了拍枪手的脸说,哪儿的?

刺客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人群,说,重庆的。

崔恩熙笑了,说我知道就是飓风队干的,你们陶队长怎么没亲自来?

上海特别市政府大楼前,赵前的身子靠在那辆别克车前。他特别喜欢那辆后勤科的别克公车,简直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小老婆。他喝了一口手中拎着的洋酒,看到自己曾经的女人,大踏步走向特别市政府的台阶。几年不见,她当了汉奸,爬了那么高的位置。他突然有了无穷的担心。在火车站月台,那名杀手的尸体被苍广连的手下拖走了,但是杀手是杀不完的。苍广连那天晃到了他的身边,他在赵前的耳边说,这个女人不是善茬,听说这次来是代表财政部下来的稽查大员。这哪有不贪的官员,她查得过来?

你怕什么?赵前笑了。

苍广连愣了一下,说你才要当心,你一天到晚公车私用。

那不算什么?千万别碰钱就行。

苏门踏着那双黛染霸花高跟鞋,走在向上的高高的台阶上。一路都有人引领着,她想起了在火车站月台见到的惊鸿一瞥的赵前,他竟然是在76号特工总部做事,他的身份又究竟是什么?于是也想起了《飞鸟集》中的一个句子。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很久了。她很快收起了这个念头,快步走进了特别市政府高大的房子。作为汪伪政府的巡视大员,一直到坐进政府财政局专门为她临时设置的办公室,那些在大楼门口欢迎的官员还捧着鲜花伸着脖子久久没有散去。苏门站到了窗前,她掀起窗帘的一角观望着大楼门口站在车边的赵前。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又要开始与他有所交集了。这时候崔恩熙匆匆进来告诉她,今天的事务中最后一项是接风晚宴。

苏门的目光依然盯着窗外楼下的那群人,说,三分钟内审出刺客来!

在一间空旷的大房子里,崔恩熙当着苏门的面,把一枝点着的烟头,扎在了那名受伤刺客的眼珠中,惨叫声在大房子里匆匆回**着,刺客的一只眼睛随即瞎了。崔恩熙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再次疯狂地红了起来。然后崔恩熙把烟头又对准了刺客的另一只眼,这时候刺客喘着粗气大声而语无伦次的交待,刺杀的人并不是军统飓风队的,而是被人买通了灭苏门的口。这个人叫孙邵为。

孙邵为一定在大楼门口欢迎的人群中,去找来。苏门笑了,说,顺便叫上76号的李默群。

那天孙邵为从人群中被崔恩熙叫了出来。崔恩熙环视着众人,语气平静地说,谁是孙邵为,跟我走。崔恩熙是个快手,没人知道她的手到底有多快。她的身上,没有人能知道藏着多少把枪多少把刀。那天孙邵为像一只灰溜溜的松鼠一样,耷拉着尾巴从人群中走向崔恩熙。望着孙邵为被叫离人群,所有来迎接苏门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突然觉得,既然这次叫走的是孙邵为,那么苏门对于“华美药房杀兄案”引发的一系列政府官员受贿渎职丑闻,估计是要下狠手了。

那天孙邵为没有回家,直接被羁留了下来。他耷拉着头发像一条将要离开枝头的叶片一样,颤颤悠悠地出现在苏门面前。苏门冷冷地看着孙邵为,直看得他后背发凉。苏门说,你留下。

那天六名调查员已经集合在她临时办公室的门口。他们每人交出了一只信封,全部是他们早前接到苏门的任务,提前开始查到的一些特别市政官员贪腐的证据。而崔恩熙后来告诉苏门,76号主任李默群公务在身。

苏门说,查他今天的行踪,并且邀请他明天来我这儿。

那天的黄昏,天气并不是很好,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整块掉下来似的。苏门站在窗前,突然觉得一个千疮百孔的伪政府,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靠这样的惩治根本就已经无济于事。苏门的目光越过几幢低矮的楼房,望着宽阔无边的上海,她开始再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个一叫赵前的人。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比一块沉默的砖头还要安静。她不知道,现在赵前有了一个绰号,叫赵公子。在夜色来临以前,苏门为自己倒了一点儿酒。她喜欢喝尊尼沃克公司的黑方。在她抿上一口酒的时候,看到了黄昏越来越沉重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