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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工总部直属行动大队在长钉弄的设局围捕,后来被记者大篇幅登上了《字林西报》。陈开来后来发现,在整版大肆宣扬的文字里头,竟然有自己的照片。照片里他佩戴勋章,眼神似乎茫然。

消息登出的当天,在照相馆二楼的暗房,金宝靠在门板上,咬开一粒瓜子不屑地说,听说你杀了个共产党,你真有本事。

金宝吃瓜子的时候,把所有嗑出来的瓜子仁都摆放到左手,聚集成一团。然后她对着手掌吹了一口,在把成群的瓜子仁倒进嘴里之前,说你得了多少奖金,可以还我那五千块了。

陈开来正在收拾一堆洗好的照片,那里有苍广连可怜的尸体,也有76号礼堂里给他颁发奖金的苏门。陈开来盯着照片,觉得苏门的那双眼炯炯有神。

我在跟你说话。金宝嚼了一口瓜子仁说,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立功以后架子变大了。

陈开来望了金宝很久,他说你当心一点,他们76号一样要对付军统。

金宝想了想,说,你更应该小心一点。

但是金宝没有告诉陈开来,就在刚才,她和飓风队队长陶大春见面的时候,陶大春说你们照相馆那个陈开来,现在是特工总部的红人,呆在你身边,还不如我趁早把他给杀了。

杀谁也不能杀他。金宝说,这人说不定是可以争取的。

陶大春很轻易地就笑了,说你这样很危险,你好象对这个汉奸有感情。

金宝很久没有说话,最后她警告陶大春,没有我同意,谁也不能动手。

陶大春摇头,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还是很替金宝担心。他还觉得深陷在感情里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瞎了眼了。

1942年的春风在上海彻底深入,陈开来也在特工总部如鱼得水。丁阿旺记得那段时间里,陈开来穿了一套据说是杜黄桥送他的德国料子洋服,所以他经常把一双手拢在质地优良的裤兜里,在很多办公室之间姿态悠闲地进进出出。那时候陈开来要不就是给大家随便拍几张意想不到的照片,要不就是摸出一把进口的浓情巧克力,一颗颗地分给行动队的那帮兄弟。

自此陈开来平静的生活似乎浪花迭起,他甚至因为是照相师的关系,能经常面见李默群,在他办公室聊一聊类似于春天花粉过敏或者跑马场里该挑选哪一匹快马的话题。坐在李默群的面前,陈开来透过雪茄烟雾以及洁净的玻璃,看见76号院子里的树枝涌现出一排排的嫩芽,有那么一种欣欣向荣的迹象。但他同时也觉得,自己正一步步陷入更深的暗战,这种情况就像那些树木隐藏起来的根系,默默生长在常人无法目睹的暗黑的地底。

回到照相馆以后,陈开来开始在暗房里研究起照相机的改装。他把一台好好的相机拆得七零八落,让那些细碎的螺丝在桌台上到处滚来滚去。金宝有一次在他背后冷冷地看着,说你是不是想重新造出一台照相机?要是有这本事,你还拍什么照片,干脆去南京路找家店铺卖卖相机。

陈开来笑了,身子往后一仰,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我现在空闲得像一颗刚刚拆下来的螺丝,有本事你就抓紧教我学跳舞。

金宝于是重新开始教陈开来学跳舞。在米高梅舞厅,陈开来买了很多金宝的舞票,他整晚搂着金宝的腰,在灯光绚烂的舞厅里,死皮赖脸地学会了快三慢四再学探戈,学会了圆舞再学伦巴。直到疲惫的金宝把头搁到他肩膀上,说我累了,你应该请我吃一碗馄饨。

突然有一天,舞厅散场后,金宝带陈开来去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人坐在一盏路灯下,满嘴胡言乱语。金宝把她油腻的长发给撩开,说,能看出她是谁吗?

陈开来终于认出这是莎莎,也就是那个朱大黑。眼前的莎莎好像已经疯了,金宝说她被六个男人给强奸。你知道指使的人是谁吗?金宝盯着陈开来的眼睛问他。

陈开来想了想,说知道。

那你说是谁?

杜黄桥。

金宝就把头昂起来,一直望向天空的最深处,似乎那样就可以不再听见莎莎凌乱的话语。莎莎在翻来覆去地数着两张脏兮兮的钞票,不停的嘀咕说,广连怎么还不回来,他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他还说要连我爹娘一起养。

莎莎说完,动作麻利地翻滚在地,四肢着地像壁虎一样麻利地爬向另一个角落。她发现不远的一只窨井盖边上,有人刚刚扔下半张发霉的葱油饼。

这时候金宝开始动员陈开来,说希望你加入我们军统局的阵营。

陈开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不过他看见津津有味吃着葱油饼的莎莎突然惊恐地嚎叫起。莎莎说快跑啊,杜黄桥来了!

从弄堂口闪出身子的其实是陶大春,他把枪口顶向陈开来的额头。

陈开来不紧不慢地笑了,盯着陶大春说,杀我能有什么意义?还浪费你的力气,说不定溅你一声血,糟塌了你的衣裳。

金宝最后挡开陶大春的枪口,说你不能杀他,因为他买了我的舞票,还欠下我一堆钱。你要是杀了他,人死账烂,你替他还钱?

陶大春觉得有点伤感,一边缓慢地放下了枪,一边说,你只要不怕危险,你就留着他。

危不危险我心里知道,金宝说,总之他欠我的钱没还上之前,他不能死!

苏门踏进照相馆时,陈开来迅速将暗房的门给锁上。但是苏门后来还是进去了,在暗房如同残阳一般血红的光线里,她看见自己的照片差不多就要挂满整片墙壁,也或者说,墙上都是不同的自己。

苏门数了数,总共有七十九张。

那时金宝就站在照相馆的门口,她吐出两片瓜子壳的时候,非常不屑地看着瓜子壳飘落到地上。她想起陈开来曾经对自己说过,以后总共要拍一百张苏门的笑脸。于是金宝彻底猜到,陈开来之所以买她那么多舞票,为的还是以后能请苏门那个女人跳舞。所以她曾经阴恻恻地看着陈开来,说,你那是想吃天鹅肉。

苏门把墙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很长时间里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拿走一张赤脚在家中跳舞的照片,转身对陈开来说,跟我出去一趟。

陈开来站着不动,说你先把照片给留下。

苏门说,我付钱给你总可以吧?

这跟钞票无关。陈开来说,这是我拍的照片。

那天苏门把车子开向了郊外,等到视线一片开阔的时候,她从坤包里取出另外一张照片,交给陈开来说,你能认得吗?

陈开来将照片拿在手里,准确地说,只是半张。然后他一下子懵住了,因为那是一截关于杭州西湖“断桥残雪”的照片,照片中的断桥,正好被撕断了一半。他很快想起自己的口袋中,也有一截这样的照片,此前就夹藏在李木胜的笔记本里。

将两截照片向中间推移,陈开来发现,他们果然就天衣无缝地重合在了一起。但他还没来得及兴奋,苏门的手枪就指向了他的头顶。苏门已经和海叔重新接上头,她从海叔那儿知道真正的李木胜已经死在那年冬天的春光照相馆门口。所以她现在有理由怀疑,是这个冒名顶替的陈开来,当初出卖了沈克希。

陈开来辛酸地笑了,差点把眼泪给笑出来,他说如果我是敌人,为何不早点告诉杜黄桥每一个可疑之人?还有,赵前和我在舞厅里接头,当天夜里就会被捕。

这还不能让我足够相信你。

那么让我去死,跟我师父李木胜那样去死,跟我兄弟赵前那样去死。这样够了吗?你能满意吗?

赵前是你杀死的!

我倒宁愿替他去死。实话告诉你,那天在长钉弄,开出第一枪的是我,不然杜黄桥的计划早就已经得逞。还有,赵前是因为我而牺牲,他除掉的那个陆小光,知道我在杭州的一切。赵前也是因为你而牺牲,因为如果他不用车子挡住杜黄桥的去路,说不定杜黄桥赶到你家时,你还没有到家。如果你不在家,又不在76号,那么没人为你证明你在哪儿。

苏门把枪放下,她现在可以相信赵前所说的,断桥是可靠的。事实上,此前她已经向组织征询了意见,如果陈开来意志坚定,可以正式接纳为自己的下线。

三天后的下午,苏门同意陈开来为新任的“断桥”,替李木胜完成未竟的事业。她告诉陈开来,拿到“沉睡计划”只是第一步,接下去还需要争取寻找一位留洋归来的教授,并且将他护送去延安。

你就是戴安娜。陈开来说。

苏门没有回答,只是说,李木胜和这个留洋的教授是老相识,现在他牺牲,我们就失去了优势。

他是我永远的师父,陈开来望向苏门,说,以前当他的徒弟,我还不够格。但是现在开始,我不会辱没了他。他的信仰就是我信仰,他甘愿牺牲,我也一样甘愿牺牲。

苏门望着目光坚定而且神态从容的陈开来说,你不怕死?

陈开来笑了,说,我连粉身碎骨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