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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嘉奖令三天后到了上海。

杜黄桥兴奋地弹奏起三弦,这个安静的午后,他的办公桌上,同样安静地躺着一块铜质五等同光勋章。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李默群主任在76号礼堂亲自颁发给陈开来的。穿着西装的李默群似笑非笑,上台给陈开来颁勋章的时候,陈开来看见他一双手白净、丰厚而且温软,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戏子。然后陈开来便听见,礼堂里那些聚集的特工们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杜黄桥此刻在弹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也许是因为开心,他弹得激越并且摇晃着身体。陈开来却无比沉默地坐在他对面,那把杜黄桥曾经借给他的手枪,现在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他现在才知道,通过李默群上报给南京政府的材料中,杜黄桥赞扬了他对汪主席的政府无限的赤胆忠心,以及揪出危险分子赵前时,英勇地连开数枪将其击毙。

弹完曲子,杜黄桥望着一声不吭的陈开来笑了,收起三弦说,你晓得吗,我比自己立功还要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师父。

就在这时候,窗玻璃上溅起几粒细小而晶莹的雨滴,斜风摇动起窗外的树枝。杜黄桥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把桌上那块铜质勋章再次别在了陈开来胸前的衣襟上,温和地说,在想什么?

陈开来说,我不晓得以后怎么在丁阿旺他们面前做人,我脸皮薄。

人情比脸皮更薄。杜黄桥说,有了这块铜牌,你以后在特工总部就会有光辉前程。

我一个拍照片的,需要什么光辉前程?

杜黄桥脸上的笑容再次收起,他盯着陈开来的眼睛,强调了一句说,活着就需要光辉前程,不然就是浪费时间。然后他挽起陈开来的肩膀,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册那,今天必须喝一杯!

那天杜黄桥推着陈开来,一直把他带到了宝珠弄堂里一处普通的石库门民居中,独门小院,门口的门楣下写着“秋风渡”三个字。陈开来在客堂间坐下发了一阵呆,他有点想到,杜黄桥现在是一个人搬到了这里,所以每次下班以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回家的杜黄桥如同变了一个人,他给陈开来倒了杯水,便扎上围裙,十分忙碌地穿梭在客堂和灶披间之间。于是没过多久,他就像变戏法一样端出了好几个热菜,并且温了一壶黄酒,利索地捧出一些精致的碗筷。杜黄桥最终擦了把汗,对陈开来说,我让你来猜一猜,今天还有什么要上桌。

陈开来没有想到的是,杜黄桥最后为他准备的竟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扬州炒饭。而就在自己拿起筷子的时候,杜黄桥却突然将他拦住。杜黄桥说,等一等,你还没见到更重要的。

这时候,挡住灶披间的那块帘布被杜黄桥慢慢拉开,里头随即走出一个安静的女子。陈开来顿时愣住了,他无比惊讶地发现,走到杜黄桥身边的竟然是杨小仙。杨小仙居然还活着,她对陈开来一阵微笑,样子十分迷人,解下围裙的时候说,好久不见,听说你还记得我的扬州炒饭。

陈开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只是发现,杨小仙的围裙就是杜黄桥刚才扎在身上的那条。而解下围裙以后,杨小仙的肚子似乎微微挺起,好像是长胖了一圈。这让陈开来迅速想起,仙浴来澡堂里杨小仙曾经被打烂的一张脸,以及扣在她头发上的一只血淋淋的发夹。那么现在事实很明显,当初被扔上篷布车的其实根本不是杨小仙,那是另外一具尸体,或许只是被杜黄桥套上了一件跟杨小仙同样的衣裳。

原来小姨娘没死,陈开来说。

那你就不能开心一点?杜黄桥哈哈大笑,像是一只声音沙哑的喇叭,他说你不能再叫小姨娘,她现在是你师娘。

陈开来跟随着也笑了,说你让我再仔细想想,她到底怎么就成了我的师娘。

事实上,陈开来就是有再好的想象力也不会猜到,早在杜黄桥还是仙浴来澡堂半个瞎子的时候,有一天他就搂着杨小仙,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床板上。那天杨小仙喝得有点多,全身软绵绵的,想要推开杜黄桥时却发现他平常弹拨三弦的手劲道十足,像是捏了一把铁钳。然后杜黄桥十分仔细,一粒一粒地解开杨小仙衣服的扣子,动作非常熟练。他说别动,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杨小仙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看见一团毛茸茸的月光,就在窗口处像苏州河涨潮的春水一样流淌了过去。在被杜黄桥压倒之前,她还在回想着澡堂里今天收了多少竹筹,自己的账本是不是给锁好了。但是兴致勃勃的杜黄桥没过几天便发现,杨小仙竟然是重庆那边安排下的,她在澡堂里负责军统据点的幕后工作。而且她收在手里的竹筹,有几根是空心的,里头藏了一些秘密的情报。为此,杜黄桥挣扎了很多天,终于在另一个夜晚将一叠钞票推给杨小仙。他让杨小仙赶紧离开上海,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杨小仙笑得有点凉。她原本以为眼睛不好的人心肠总是靠得住的,但是没有想到杜黄桥竟然踢她踢得这么快。

去余杭,那里是我老家。杜黄桥说,以后我会来接你。

你还有家吗?以后是哪一年以后?

杜黄桥被杨小仙给问住了,考虑了很久,他才站起身子说,明天等你们军统局人员在澡堂里到齐时,特工总部的收网行动就迫不及待要开始了。他还拔出一把枪压在了钞票上,说要是你觉得瞎了眼撞上了一个狗汉奸,那你现在就可以开枪。

杨小仙吓了一跳,惊恐犹豫着把枪提起的时候,觉得里头的子弹是填满的。她退后一步,把枪口抬起,不由自主地瞄准了杜黄桥。

不用担心,杜黄桥看着杨小仙的枪口,说,现在弄堂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等你开完枪,能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里。

杨小仙抓枪的手战战兢兢,她看见准星里的杜黄桥果然一动不动,他还说得很认真,死在你手里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动心的女人。

月光明晃晃地升起,杨小仙整个身子都抖了抖,并且感觉有一些灰尘落到了眼里。很久以后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说,你让我再想一想。

杨小仙想的是,自己已经有了杜黄桥的孩子。

在被杜黄桥偷偷养起来的时间里,杨小仙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烧饭和做菜。她成了一个细致的家庭主妇,上午时光主要是洗衣熨衣,到了下午,经过一场午休后听一阵留声机。她主要听越剧,有时候也听京剧,不时还抚摸着渐渐浑圆起来的肚皮,跟着筱丹桂或者孟小冬唱上一曲。直到一双手叉着后腰,把自己唱得大汗淋漓。

那天陈开来一直望着杜黄桥和杨小仙,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所以他后来有点嫉妒地说,原来你们把日子过成了牛郎织女。

杜黄桥笑了,心满意足地咂一口酒,瞪他一眼说,现在为止你还没叫过一声师娘,是不是她长得不够漂亮?

陈开来盯着杨小仙,说我见到的师娘从来没有这么漂亮。不过我也在想,这种桃花运是怎么被你给撞上的?

杨小仙的脸就红了一下,低头张望一眼笑眯眯的杜黄桥。陈开来于是觉得,偷偷过日子的杜黄桥已经成了神仙。他的胡子现在刮得青光光的,抓起两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时,似乎已经是一个和蔼的父亲以及与世无争的男人。

天不绝人,我们杜家终于有后了。杜黄桥嚼着花生米这么说着,就跟陈开来提起了自己的余杭老家。他想起一家十几口,包括一双父母,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以及妻子和两个儿子,全部被日军的飞机炸死。他说守城的国军一枪不发就撤了,我弄他个大爷的。他还想起南京保卫战中,身上有七个枪眼,连腿上都有两三个子弹洞。但他带着仅剩的十八名战友要撤退时,却被告知退路已经被上峰下令给封死。

陈开来于是也想起,那年作为南京守城部队的随军记者,面对一颗呼啸过来的炮弹,是杜黄桥摘下自己的钢盔,一把扣到他头上,并且瞬间将他扑倒在了泥地里。那次杜黄桥骂得很凶,咆哮成一头狮子,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随后日军攻进南京城,双方展开了巷战。在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中,陈开来从一堆尸体中拖出就剩一口气的杜黄桥,手脚忙乱着叫来了军医。那时候杜黄桥蠕动着半片嘴唇,说这是在哪里,我的一双眼睛怎么看不见了?最终在那片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战场里,陈开来和杜黄桥被打散了,两个人各分东西……

现在陈开来看见,杜黄桥闪着泪光,无比幸福地盯着杨小仙的肚皮,说老天爷不会想到,我杜黄桥不仅没死,现在还有了一个儿子。

杨小仙不作声张地看了杜黄桥一眼,她给孩子准备的衣裤是粉红色的,因为她觉得躺在自己肚里的是女儿。后来她走去卧室,给陈开来捧出了一套洋服,那是她在王兴昌的呢绒洋服号,用德国进口的“孔士牌”马裤呢为陈开来给定做的。杜黄桥说,你师娘偷偷积攒了钱,说你是全上海最标准的身材。陈开来就在这样的温暖里把洋服穿上,站在吊顶灯下在两个人的眼里转了一圈。他看见杜黄桥和杨小仙都一阵喜悦,杜黄桥感叹说,你要不是我徒弟,我就直接认你当小舅子了。

陈开来喝得稍微有点多,感觉头顶的吊灯投射出一丛细软的光线,打在身上暖洋洋的。

两个人在这样的光线里酒过三巡,杜黄桥再次掏出了那把曾经借给过陈开来的手枪。

这是勃朗宁M1910,一斤二两重,能装六发子弹。我现在正式送给你,带枪的人永远是处在危险中的,为此我犹豫了半天。杜黄桥抚摸着枪管,说想了半天,还是给你吧!兵荒马乱,可以防身。不过你记住了,用枪要稳准狠,还要快。知道什么叫快吗?

出手要快。陈开来说。

还有一种快,叫先下手为强。把枪交给陈开来的时候,杜黄桥又说了一次,先下手为强!

那天把陈开来送走,杨小仙望着树枝间半个碗口大的月光,对杜黄桥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要对陈开来好一些。

杜黄桥说,我对人好的标准只有一个。

什么?

对我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