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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已经到家。她清楚,只有在家里,是不需要任何人来证明她在与不在的。下午刚刚戴过的黑色羊毛呢钟形帽子已经被她在途中处理了,此刻她正在回想是否有其他需要补救的细节时,杜黄桥的车子已经匆匆开到了门口。所有特工都下了车,杜黄桥看了看天色,他向行动队的特务们,慢慢地举起了双手,然后又轻轻地往下压了一下。所有直属行动大队的特务们就又重新坐回了车里。杜黄桥十分明白,苏督查再怎么着也是南京派过来的,不能造次!

门铃响起,在杜黄桥和陈开来等待崔恩熙开门的时间里,苏门给自己倒了一杯黑方,这种12年陈的苏格兰威士忌,是由尊尼沃克家族公司出产,飘**出的香气让苏门觉得仿佛来自一处遥远的城堡。

将酒杯托到手里,苏门轻轻**了**,听见唱机中的音乐恰好是自己满意的音量。

推门踩进院子的那一刻,杜黄桥抽了抽鼻子。他抬手将一双细软的皮手套盖到嘴前,好像生怕会在刚刚降临的夜晚不小心着凉。

客厅里灯火通明,玻璃落地窗的帘子拉开一半,杜黄桥见到的苏门,正在那片光洁的地板上跟随交响乐翩跹起舞。苏门打了一双赤脚,脸上化着比较淡的妆,她那靛蓝色水渍纹缎料的旗袍,正好遮盖到了膝关节的部位。

杜黄桥不愿浪费时间去敲门,对着洞开的窗口直接叫了一声苏督查,可是在那阵激昂的舞曲声里,独自转圈的苏门似乎充耳不闻。

是我太斯文吗?杜黄桥对陈开来扯了扯嘴角,说要么就是我这个男人太令人讨厌,人家装聋作哑。

走向窗前的时候,杜黄桥一直死死盯着跳舞的苏门。他发现这女人可能在热烈的舞曲中沉浸得太久,所以蓝色旗袍上那片半寸高的小圆角领子,一粒花样百出的盘扣是被她提早解开的。是该透透气了,杜黄桥盯着苏门的脖子,觉得它因为热气腾腾而显得迷人生动,心里又替她想,一个人这样演戏也累的。何况是这种生命攸关之戏。

那天发现客人到访的苏门诧异着奔向窗口,身上带起的一阵风让杜黄桥闻见一股法国香水的味道,似乎是柠檬、桔子以及薰衣草的配方,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清凉。杜黄桥却掩了掩鼻子,尽量扫一眼灯光下亮闪闪的地板,然后努力把头低下去,终于想出一句能让自己满意的台词说,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我猜苏督查刚才在跳的,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他又敲了敲脑门,盯着陈开来问,帮我记一下,是不是什么《蓝色的多瑙河》?

苏门灿烂地笑了,在将那粒盘扣比较得体地扣上之前,她想现在面对杜黄桥,最好的回答就是什么也不用说。

杜黄桥也止不住笑了,他靠在玻璃上再次搜索了一眼地板,最终让视线回到苏门的那双赤脚上,开口道,怎么,苏督查难道就不冷?

跳舞的女人从来不怕冷,你有没有听说过热舞这个词?

苏门微笑着,低头弯腰时,一双高跟鞋已经被她从脚边遮盖的窗帘下提起。她又把鞋子套上,看一眼桌上的那杯黑方说,刚开了一瓶上好的洋酒,你们是不是早就闻到了?

杜黄桥忍不住一阵惊讶,就像他见到踩上高跟鞋的苏门,突然就隔着那层玻璃,在自己的两米开外长高了一截。然后他仔细盯向苏门脚下的鞋子,那对黛染的霸花似乎在提醒他,这个夜晚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可惜今天没有口福喝酒。杜黄桥将想去开门的苏门给拦下,又换了一种凉薄的声音说,我们过来是想告诉苏督查一声,今天出了点事,有个共党分子逃脱了,我们正在四处搜查。

苏门让脸上的笑容凝固住,内心却是一阵欣喜。她认为既然杜黄桥这么说,那么可以断定,海叔也是安全的。所以她望向杜黄桥转身的背影时,声音中有许多挽留的意思,说既然这么劳苦,那就更应该进来喝一杯。然而却听见杜黄桥头也不回地说,免了。

那天陈开来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不是因为黑方,而是因为苏门说,让陈开来留下!杜黄桥就问,为什么?苏门说,不为什么,让他顺便为我拍几张照片,不可以吗?杜黄桥的脸上就慢慢浮起了笑意,话里有话地说,苏督查今天下午,真是连绵不绝的雅兴。说完,杜黄桥就转身离去,只留下陈开来还站在原地。他的耳朵里还在翁嗡地响着傍晚时分的枪声。

陈开来始终沉默,似乎被一种无形的虚脱所征服,他很想把自己放倒,在苏门的沙发上一直躺到天亮。这让苏门隐隐意识到,可能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但是苏门什么也没问,她只是浅浅地笑笑。关上吊顶灯的时候,在剩下那盏落地灯柔和的橘黄色光线里,她说,你今天看来有点累。

说完,苏门仰头一口把酒喝下,这才觉得深刻的疲倦也已经从脚底处升起。她似乎也想把自己给放空,如同那只捏在手里的空空的酒杯。然后她想了想,干脆重新把鞋子给脱了,赤脚拎着酒瓶子,在客厅里走了一圈。她忘了给陈开来倒酒,自己对着酒瓶微微扬起下巴,直接抿了一口,这才勾起那双高跟鞋,笑眯眯地问陈开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尺码的?

陈开来把眼皮抬起,说我同你讲过,一个拍照片的男人,眼睛向来很贼,不差分毫。

苏门于是再次想起,有一天陈开来摇摇晃晃地离开特工总部前,抽空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把装了一双鞋子的纸盒放在了一口矮柜上,说你左脚鞋子上的黛染,昨天跳舞时磕碰划开了一道口子。

苏门愣了一下,说,怎么我自己都没发觉?

因为你眼睛没有我那么贼。陈开来说。

现在苏门替陈开来倒了杯酒,给留声机换上一张唱片的时候,她觉得这一晚的夜色有点浓。她同时想起,那天赵前去米高梅舞厅和陈开来见面接头后,很快就给了她一个电话。在那个电话里,赵前说,断桥是可靠的。

回到76号的杜黄桥即刻出现在李默群的面前。李默群这回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好像要把办公室里的空气全部都换成新的。他两只手捧着一根粗壮的雪茄,缓慢而平静地抽着。隔着那堆烟雾,杜黄桥望向李默群若隐若现的脸,毫不犹豫地说,姓苏的女人肯定有问题。

说完,杜黄桥把那只鞋子摆到了李默群的桌上。

李默群把台灯给打开,盯着那只似乎高冷又倔强的鞋子看了很久,最后说,我还真没有看出,这么一只鞋子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哪怕闭上眼睛也能看出。杜黄桥说,相信我一次,鞋子上有她同样的香水味道。你晓得的,法国香水,味道一直很长久。

李默群差点被咬在嘴里的雪茄给呛到了。等到烟雾散尽以后,他却吃吃地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喜欢闻一个女人脚底板的味道。不过你放心,这事我不会传出去。除非你能从这只鞋子上,给我找出苏门两个字。

那一刻杜黄桥真想狠狠地敲一敲桌子,不过他最终还是把自己给劝住了,只能望向窗外,悻悻地说,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一直跟你说算了。

可是她姓苏的已经是我眼里的一枚钉子,我每天睁眼闭眼,眼睛都会痛。

那就跟你的眼睛商量一下,以后不许再痛。

李默群把雪茄放下,又说我再同你讲一次,只要是面对南京过来的人,你就好好跟我学,学习做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他还说难道你忘记了,这方面你是老手啊,在那个叫做仙什么的澡堂里,你一直是这样的呀。

那天杜黄桥也累了,他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而且他知道,这个下午发生的赵前叛逆一事已经着实让李默群心烦,据说情况已经上报给了南京。那么接下去要做的,是要将事件作一次粉饰,如何让它显得鼓舞人心。

就此,杜黄桥已经考虑过,明天向南京上峰提交详情报告时,关于苍广连的表现,就一笔带过,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需要那么多功劳干么?那么此次事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他一手培养起的陈开来。是陈开来首先发现了赵前的嫌疑,并且在那样的危险境地下,一直咬着赵前的车子追赶,最终将他逼入了绝境。

你那么高抬陈开来,会不会有点私心?

举贤不避亲,杜黄桥回答,这小子在南京时和我出生入死,我把他当兄弟。

李默群缓慢地笑了,他觉得杜黄桥说得有点急。

要给活着的人一点盼头,杜黄桥接着说,其实立功也只是画一块饼,吃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但我兄弟陈开来,理应赏到这块饼。

李默群于是说,讲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