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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能问的李默群家私人舞厅角落的沙发上,赵前戴着埃及长老面具像毫无生机的面条一样瘫软着。因为他的脚长,所以他坐着的时候,身子努力地往后仰着,并且把脚伸直,一只脚的脚踝压在另一只脚的脚踝上,可以看到交错的皮鞋黑亮得能照见人的影子。留声机里正在播放着舞曲,看上去赵前的样子孤独而忧伤,甚至有点儿落魄。只要他抬头,就能看到窗外路灯光下细微而梦境一样飘忽的雨。

坐在不远处角落里的李寻烟,也没有上舞场。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差不多每天都活在缜密的心思中。现在他就坐在金丝绒窗帘的下方,显得隐蔽与安全,而且目光可以瞬间搜索到整个舞场。特别行动处处长毕忠良带着太太刘兰芝在跳舞,拎着一瓶格瓦斯走来走去的行动处一队队长陈深,不时举起手和人打招呼。二队队长唐山海这个小开,戴着一个孙悟空面具,跟那些请来的小明星跳得火热。那个叫柳美娜的管档案的女人一边和宪兵小队长涩谷跳着舞,一边把湿漉漉的目光不时地掠过唐山海的身影。尚风堂特务科科长荒木惟在和他眼里的红人陈山交头接耳。76号电讯处处长李寻烟和沪西宪兵队长清水,还有他钟爱的女人钟小陌坐在一起喝酒……接着李默群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身材欣长如杨柳,她戴着一个白狐的面具,刚好罩着了她的半张脸。她如同冬天丛林中缓慢的水流,在人群中温润而从容的穿梭。

李默群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陈开来的身上,这个其貌不扬的照相师,搞不懂苏门为什么要那么器重他。李默群连一句话也不愿同他多讲,他觉得这是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他倒是觉得,赵前像一瘫烂泥一样瘫在沙发上,这个喜欢喝酒抽烟的男人,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虑感。他在焦虑什么?

赵前把架在脑门上的埃及长老面具往下拉了拉,仿佛要睡着的样子。他的内心在经历着翻江倒海,怎么都不会想到,分别多年的妻子,再次见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戏剧,惨烈,痛彻心扉。那个被他亲手抓住的共党沈克希就是自己的妻子,而且他们还是同志。四年前日军还没有攻进上海,正值国共内战时期,他,沈克希,和照相师李木胜组成了“三人小组”,分别代号“雷峰塔”,“苏堤”,“断桥”。三人曾经在上海谍报战线上硕果累累,只不过当时由于内部出了叛徒,未曾谋面的“断桥”紧急离开上海蛰伏,不知去向。同时妻子沈克希去苏联接受培训,自己则奉命打入76号特工总部潜伏下来。

赵前依稀看到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女人走了过来,她走到赵前身边停下,两只手撑着沙发的扶手,叼着一根烟俯下身和赵前对火。赵前能闻到她棉花一样的气息,她穿着一件紧身的白色上装,胸前缀着一枚“箭”图案的银饰。女人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牙,说,你应该绅士一些。

那天赵前懒洋洋的掏出那只MYON-1937勉牌型号自动打火机,在燃起的指甲大小的温软火苗中,赵前看到了女人戴着的戒指,戒面上是一个D字。赵前在火光中瞄了一下那只戒指:戒指不错,哪儿买的?

女人抬起手来,用嘴吹了一下那枚戒指说,找银匠自己打的,这么好的戒指买不到。

哪儿的银匠?

西边的。

赵前突然无语了,他不时地按亮手中打火机升腾起来的那股黄色小火苗。他觉得他应该有一分钟的时光来平静一下,因为他万万没想这个突然出现,并在这最危险也最安全的舞场接头的女人竟然就是接头人“戴安娜”。

这个女人就是苏门。

苏门轻声告诉赵前,组织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营救沈克希。在抽完一支烟的时候,“戴安娜”邀请赵前跳个探戈,赵前像是和沙发生长在一起似的,他不愿意起身。苏门微笑,并且耐心地等待着。赵前说,沈克希的两只脚掌,现在被钉在了地上。她的脚没有恢复,不能跳舞一天,我就不跳舞一天。

你很爱她吗?

有多爱她

不知道。

苏门几乎没有作太多的停留,就叼着烟离开了赵前。她不愿意身己的身影,在李默群阴恻恻的目光中在赵前身边停留太久。看到苏门向这边走来,陈开来像是等待了很久,他收起了照相机,挡在了苏门的面前说,苏小姐,我想请你跳舞。

苏门感到万分意外,她冷冷地看着陈开来说,你会跳舞吗?

没有人天生会跳舞。

苏门摸了一下陈开来的脑门说,没发烧怎么也会说胡话。

陈开来笑了,那没天理的日本人还打进中国来了呢。

苏门看了看左右,说,你得小心说话。让开!

陈开来闪到了一边,苏门从他面前像一阵风一样刮过。然后陈开来看到了影佐将军迎向苏门,他矮小而精干的身躯同苏门一起跳起舞来。陈开来重新打开了胸前挂着的莱卡照相机,十分专心地为苏门拍下了许多照片。接着陈开来开始跳舞,他不会跳舞,所以他没有章法,他就一个人在舞池里笨拙地旋转,而且一直转在苏门的身边。

那天晚上,舞会结束得很晚。李默群家门口钉子一样站了许多的宪兵和特务。跳舞的人们陆续从李默群家里出来。苍广连和陈开来都是搭赵前的车,苍广连坐在副驾驶室上,望着前面的路灯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说,在老苏州旗袍行抓捕那名女共党的时候,我看到附近一辆车上好象坐着苏门苏督查。

赵前的车子在平稳地前行,他笑了一下,说,不可能啊。她一个督察大员,不可能一个人出来。你看错了。

苍广连沉吟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是。但真的长得太像了。

接着苍广连又说,你晓得的,那天漏了一条鱼。你说巧不巧?

赵前笑了:你在怀疑苏督查。

苍广连说,也不是怀疑,就是觉得有点儿蹊跷。如果车里坐着的真的是苏督查,那她为什么要去延平路一带。

赵前斜了苍广连一眼说,她可以去上海任何地方。

那天陈开来在照相馆的门口下了车。刚好看到冯少送金宝回来,金宝正掏出钥匙开着照相馆的门锁,有很长的时间,喝得人五人六的金宝连钥匙都没能伸进锁孔。赵前的车子已经开走了,照相馆前一片宁静,只有昏黄的路灯燃亮着。春天已然在逼近上海城的这个角落,陈开来后来举起了相机,拍下了这样一幅画面:金宝的背影。她正在开照相馆的门锁。她的身子歪斜着,可以看得出是酒多的样子。瘦小的冯少笔直地站在一边,手中照例捧着一束花。当然顶主要的是照相馆,以及笼罩着照相馆的那盏昏黄的路灯的灯光。那团黄亮而温暖的光线,让陈开来对于人生,百感交集。

那天陈开来对着金宝喊,喂,你教我跳舞。

金宝开锁的动作停止了,她转过身来,索性将身子靠在了门板上,对着陈开来口齿不清地说,那你要付铜钿的。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钱能当饭吃啊?

金宝笑了,看上去她重新又烫了一个头,而且那天她穿着一件绣凤旗袍。金宝风情万种地说那你说钱不能当饭吃吗?老娘我认钱不认人。

新祥是在第二天早晨来上工的。陈开来打开照相馆的门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拎着一只巨大旅行包的人。他穿着青色的褂子,在这寒冷天气里仍然将袖口卷了起来,看上去麻利。他理了短发,身材敦实,如同一棵壮实的矮脖子树。新祥就这样站在光线里,看着陈开来说,我叫新祥。

新祥是金宝叫来的伙计。陈开来需要经常去76号拍照,金宝不愿意每天白天照料照相馆的生意,他们急需一个伙计,其实是学徒,所以她自作主张地招聘了一个叫新祥的照相师。于是陈开来故意对着光线里的新祥大声说,新祥是谁?和冯少的风格不一样啊。

这时候金宝已经下楼,走到了陈开来的身边,她把身子倚在已经打开的门上,屈起一条腿,所以她旗袍的开叉处就绽放出一片白光。她的左右手轻微地抱着自己的身子,懒洋洋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猫。

金宝说,新祥是新来的照相师,跟你学照相,人便宜,还听话。

陈开来仍然大声地说,便宜有好货吗?

金宝把目光瞟向对面的屋顶,懒洋洋地说,你是好货吗?听说你都成了我表爹了。

陈开来说,你看,你看,冯少这人就爱背后传嘴,不是好东西。

那天金宝和陈开来都侧过了身子,陈开来对新祥说,还不进来?于是新祥拎着他巨大的旅行袋和那只破皮鞋,走进了照相馆。他热情地告诉陈开来,说是在三川照相馆工作过的,觉得师父不是很有技术,就跳槽过来了。新祥说,我又不笨的,那种地方我拍照片拍到九十九岁也不可能出人头地的。

陈开来斜着眼睛看他,说,这儿也出不了头地。再说你能活到九十九岁吗?

新祥愣了一下,有些尴尬的样子,对陈开来很恭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陈开来说,我不是你师父。我是你老板。

这时候懒洋洋的金宝走进了柜台,她麻利地点了一支烟,睡眼惺忪地吸了一口,又猛地吹出那口烟说,放屁,老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