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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黄桥已经热衷于在澡堂里给陈开来松骨,每次都是无比仔细。那样的时候,他会像个慈祥的父亲,三番五次对陈开来说,我同你讲,拍照没什么用,那不是技术,那是技能。另外,在上海混,跟对人顶重要了,我会让你知道这一点的。

杜黄桥喋喋不休,一根一根地抽烟,最终把自己埋进了三炮台的烟雾里。陈开来在宽大的长凳上趴着身子,感觉身上落满了烟灰,他看见澡堂里水雾和烟雾互相纠缠,软绵绵地升腾起,心里在想的却是被捕的沈克希。沈克希双脚溃烂并且严重感染,据说被扔在刑讯室里生死未卜。

苍广连最近做什么缺德事?杜黄桥说,76号里发生的,你要同我讲的。

他抓了个女共党。快给折磨死了。这算不算缺德?

杜黄桥把墨镜给摘了,很长时间摸着那条胶带捆绑起来的镜腿,然后突发奇想地说,人能救出来吗?

陈开来翻过身子笑了。抓起那包绘有三英战吕布图案的三炮台烟盒,他觉得杜黄桥肯定是香烟抽得太多,把自己脑袋给抽糊涂了。

别这么小看我,别忘了我以前是营长。杜黄桥说。

陈开来把嘴给闭上,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个曾经在南京保卫战溃退下来的国军营长,怎么会想到要去救沈克希?难道,他也有可能是中共的地工?

苏门也在考虑如何营救沈克希,在她反复推敲的计划中,直接前往76号救人根本没有胜算的可能。最有把握的只有一种,就是沈克希昏厥过去,确定是命悬一线之际,才能逼着李默群送她去医院抢救。

这样的机会,果真就出现在了第二天的夜里。

那天李默群来到刑讯室,知道审讯依旧没有结果后,十分懊恼。苍广连就决定再来一招狠的,他要给沈克希一颗一颗的拔牙。

提着一把尖嘴的老虎钳,苍广连微微地笑着,没怎么花力气就把沈克希的嘴给轻易地撬开了。

先来哪一颗?苍广连说,你还是自己选吧。

挣扎过后的沈克希显然极度透支,她含着那把老虎钳,眼皮耷拉着,突然就停止了呼吸。苍广连根本没当一回事,抬手又扇了她一个嘴巴,沈克希的脑袋于是完全垂落了下来。

她会不会死了?李默群问。

苍广连懵了一下,像是被李默群的话吓到了,这才开始十分焦急,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捕了一条大鱼,难道就要功亏一篑?

那天仁济医院的急救车还算来得及时,在将沈克希抬上车厢之前,苍广连对着担架破口大骂,要么死得干脆,要么赶紧醒来。

苍广连实在是烦透了。

这天陈开来在夜里十点左右,提上照相机跟着苏门去了仁济医院。苏门最近公务非常繁忙,特别是白天。所以去医院病房慰问赛马场里那些受伤的护卫者,被她一推再推,最终延迟到了这一天的晚上。她把陈开来给叫上,是因为需要拍几张慰问现场的照片,第二天就要见报。

可是等苏门他们到了医院,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陈开来看见就在沈克希被推向急救室的时候,走廊里有一群病人家属正在闹事,他们一个个叫嚣着要把医院给拆了。正在急救的是一个临产的孕妇,因为医生用错了药,女人现在大出血,那血在身下流成一条河。那时候护士一把推开房门,探出头来急促地叫喊着,大人和小孩,选哪个?

苍广连后来一时没怎么想明白,就这么一个乱糟糟的黑夜,他只是去医院门口买了两只牛肉馅的葱油饼,沈克希到底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在空****的急诊室门口,苍广连把吃了一半的葱油饼随手给扔了,听见随从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犯人沈克希是被那群假装闹事的家属给接走的,用的还是苏督查的车子。苍广连愣了一下,擦一把油光光的嘴巴,走到苏门身边时,还未及开口就被扇了一个巴掌。苏门说,我的司机被人挟持,你的犯人也被人抢走。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两个价值连城的葱油饼。

苍广连斜着脑袋,大致上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情,紧接着又听见苏门说,擅离职守者,按律可以枪毙。

陈开来后来听说,仁济医院的一号和二号急诊室,里头是互通的,所以当愤怒的产妇家属决定要转院时,他们冲进去后直接闯进了沈克希的那间病房。然后只是一瞬间,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就全都被制服,他们被捆绑在一起,嘴里塞满了毛巾。而那个假装大出血的产妇,则混在人群中,扔掉塞在肚子上的一个枕头,麻利地抬着沈克希一起逃离了出去。

苏门当然是看清的,被抬走的人不是产妇。她只是有点纳闷,怎么自己安排好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沈克希已经被偷梁换柱地送了出去。

那天苍广连垂头丧气地给李默群主任打了个电话,请求封锁上海的各个路口,追查一辆被劫持的黑色福特小车。但在电话那头,失望的李默群却一个字也没说,直接把话筒给搁下了。

这时候苍广连哪里会知道,远处生意兴隆的仙浴来澡堂,杜黄桥正在特别间里弹着一个人的三弦。杜黄桥刚才吃了不少酒,看上去有些微醺的样子,就在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丁阿旺踩着那些尾音冲了进来。

事成了?杜黄桥说。

成了!丁阿旺扯下一把假胡子,露出原来的一张脸,他说人在另外一个特别间里,再不抢救可能就来不及了。

手脚这么快,杜黄桥想,竟然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了一刻钟。

丁阿旺很随意地笑了。的确,从仁济医院到仙浴来澡堂,这次行动总共只花了47分钟。在医院门口,他是用随身携带的修脚刀挟持了等候在那里的苏门的司机,然后等到车子接近澡堂时,才将他给做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