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陈十三心里像装了一把火似的,连夜赶回茶庄,把睡梦中的张六佬叫了起来。

“怎么了,大半夜的不睡,什么事呀?”张六佬打了个呵欠,美梦被惊醒,还在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陈十三急匆匆地拉着他说:“我的六爷,你赶紧清醒清醒,出大事了。”

张六佬闻之心头一怔,顿时睡意全无。

“哎呀,我听到一个非常可怕的消息。”陈十三道出了杏花跟他说的事,张六佬一听这话,立马拉住他胳膊问:“会不会真是理查德神父?”

“我就估计是他,你说除了他,还有哪个神父会大老远跑鹤峰来?”陈十三道,“但如果真是他,怎么又会跑去姚府?”

张六佬的脑子高速旋转起来,沉吟了好一会儿,也嘀咕道:“奇怪了,要真是理查德神父,他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姚家了?”

陈十三焦急不已:“我就担心万一要真是理查德,姚炳才那只老狐狸怎么会找到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赶紧想办法查清楚这件事,一定要快。”张六佬吩咐道,“十三爷,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行,我这就去办,但姚炳才那只老狐狸定然不会让我轻易见理查德,事儿恐怕不那么好办。”

张六佬叹息道:“确实是个问题。”

“行了行了,这件事我来想办法,姚炳才是只老狐狸,我就是专给狐狸下套的老猎人。”陈十三和张六佬分开后,便开始琢磨怎么进入姚家的事,可折腾了一夜也没想到好法子,没成想一觉醒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上来了,于是起身出门,来到姚府外转悠了几圈,办法没想到,倒是撞见了褚兆林,他带了几个人从不远处走过来,笑嘻嘻地问:“十三爷,大清早的跑姚府来做啥?”

陈十三忙说:“我这是路过,褚队长这是在执行公务呢?大清早的,也真够忙的。”

褚兆林打量了姚府一眼,不怀好意地说:“十三爷还真是好兴致,我们这是执行公务,搜查乱党,您这是?”

“我这……”陈十三吞吞吐吐的,褚兆林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于是凑近去,嬉皮笑脸的低声说:“别解释了十三爷,您有什么事先忙着,就当今儿没见过我,咱们后会有期。对了,有时间咱们一块儿再去快活林快活快活。”

“行,行,随时听候褚队长差遣。”陈十三低声回道,褚兆林却又说:“十三爷,您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有需要褚某出手的,尽管吩咐便是。”

陈十三听了这话,眼珠子呼啦啦的转动起来,然后拉着褚兆林到一边说:“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小事想请你帮帮忙。”

“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绝不含糊。”褚兆林把胸膛拍的砰砰响,“在这个地方,就没有我办不了的事儿。”

陈十三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就明说了。我想进姚府去看看。”

褚兆林愣住:“这个……姚府有什么好看的?”

陈十三看出他很为难,想想姚炳才的势力,只好说:“我明白,明白了。褚队长,那算了,你先去忙吧。”

“十三爷,虽然我不清楚您到底为什么想进姚府,但我提醒您,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最好别碰姚家的事,还有人。”褚兆林语重心长地说,又补充道,“姚家跟知事是什么关系,您该不会不知道吧?”

陈十三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褚队长,这件事你要是帮不上忙不要紧,但千万别告诉别人知道。”

褚兆林坏笑道:“十三爷尽管放心……”

陈十三在对面的茶馆了坐了一上午,也盯了姚家一上午,但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出,更别说见着洋人了,最后实在是想不出法子,只好决定铤而走险。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这个小县城,大街在雨水的冲洗下变得一尘不染,大半夜的,大街上也不见半个人影。

姚家上上下下都进入了睡梦中,陈十三便是在此时闯进来的,和上次一样,所有人都穿着夜行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陈十三轻车熟路便闯进了姚炳才的房间,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姚炳才是突然从梦中醒来的,当他睁开眼,看到坐在面前的黑衣人时,瞬间被惊得一跃而起,张着嘴,差点没叫出声,又看见黑衣人手上的枪,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

“怎么,姚老爷如此健忘,不记得我了?”陈十三冷冷地问,“还是压根儿没记住我?”

姚炳才浑身上下直冒冷汗,哆哆嗦嗦,哭丧着脸问:“大爷,你们是我大爷,小人怎敢忘,饶命,饶命呀!”

陈十三把玩着枪,故意捏着喉咙,抑扬顿挫地说:“姚老爷,看来你这人记性还挺好的,好了伤疤也没忘了痛,我喜欢你这种人。”

姚炳才鸡啄米似的点头,额头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爷,少跟他啰嗦,崩了算了。”一人说道,这是他们之前演练好的台词,姚炳才被吓得差点没尿裤子,哆嗦着,一时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陈十三干笑了两声,接着威胁道:“想活命的话,爷给你指条明路。”

“是是是,几位爷想要什么尽管说,小人……”

“那你就听好了。你也知道咱们这些革命党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洋人,知道吗?爷现在专杀洋人……”陈十三话音刚落,姚炳才的脑袋好像被人用枪开了个窟窿,轰然炸开,但也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咽了口唾沫,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陈十三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吹了吹枪口,又瞄向姚炳才,姚炳才吓得赶紧往一边儿躲去,舌头打结,连连说:“别,别走火……”

“姚老爷,你是聪明人,爷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爽快点吧,把洋人交出来,爷饶你一命。”陈十三故意压低声音,“要是敢耍滑头,你姚家上上下下这几十个脑袋,爷今晚就要替阎王爷给收了。”

“哎哟,大爷,求求您放过我吧,我这就把人交给您。”姚炳才一紧张,那还顾得上生意上的事,忙不迭就坦白了,陈十三把枪一提,起身说:“带路吧。”

姚炳才下床的时候双腿一软,差点没摔倒,被一群人拿枪顶着的滋味儿真不好受,双腿发麻,后背发冷,好像稍不留神子弹就会在自己后脑勺开个洞。他颤巍巍的把陈十三他们带到了理查德住的地儿,开了门,只听见房里传来细微的鼾声。

姚炳才一不小心撞上了桌腿,清脆的声响把理查德惊醒,他睁开眼,翻过身去见此情景,顿时也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骨碌爬起来,瞪着惊恐的眼睛问:“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姚炳才不敢吱声,他又问:“姚老爷,您这是……”

陈十三开口了:“我们是革命党,跟我们走一趟吧,老实点就不会有事。”

“革……革命党!”理查德虽然支支吾吾,但并不显得怎么害怕,还指着自己问,“你们找我?”

张六佬用枪口指着理查德说:“少废话,走吧。”

“去什么地方?”理查德问,陈十三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你们不说,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理查德的态度很强势,又转向姚炳才,“姚老爷,他们要带我去哪儿。”

姚炳才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理查德于是又望向陈十三,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但我是神父,是上帝派来人间拯救你们的,你们不能伤害我。”

陈十三不屑地笑了笑,冷冷地说:“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洋人,我要带你去见个人,赶紧走吧,要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不,我不去!”理查德话音刚落,陈十三手中的枪便顶住了他脑袋,姚炳才忙劝道:“神父,您就跟他们走一趟吧。几位爷,千万别走火了。”

“你给我闭嘴!”陈十三厉声吆喝道,想吓唬吓唬理查德,理查德看着左右为难的姚炳才,这才说:“你们不要乱来,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陈十三等人带着理查德离开了姚家,姚炳才是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还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生闷气。

经过这么一折腾,外面的雨早已停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离开姚府,理查德便问。

陈十三不想在大街上惹这么多麻烦,于是接着演戏,低声呵斥道:“别说话,老老实实跟我走就是了。”

理查德却不再移动脚步,反而说:“我刚才听你的话是不想连累姚老爷,现在你要是不说清楚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是绝不会跟你们走的。”

陈十三没料到这个洋人的脾气会如此固执,但不想在大街上把事情闹大,只好拿枪硬逼着他说:“再废话一枪崩了你。”

理查德腰上被人用枪顶着,只能顺从,不过当他连夜被带到中硒堂,了解事情真相后,连声叹息道:“如果你们早告诉我真相,事情就不会那么麻烦了。”

“理查德神父,我也是偶然知道您在姚老爷府上,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陈十三讪笑道,“刚才在姚炳才面前,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演了那么一出戏,希望您不要介意。”

理查德笑着说:“我也早想过来见你们,但姚老爷不让我走,说外面有很多乱党。”

“那是姚炳才吓唬您,哪有那么多乱党,他是不想让您离开姚家。”张六佬道,理查德笑着说:“姚老爷是个好人,对我也很照顾,要不是他,我的脚伤也不会这么快就康复。不说这个了,当初卢老爷被关进大牢的时候,我也想过办法,对了,你们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些事的吗?”

“我也觉得奇怪。”张六佬说,“您是怎么知道我们到了鹤峰,又怎么会只身找到这儿来?”

理查德说:“曹老爷,曹天桥。”

“什么,曹天桥?”所有人都很吃惊,理查德接着说:“我的话还没说完,是曹天桥的三姨太。”

“胥晴儿?”陈十三更加惊讶,“她可是曹天桥的三姨太,曹家跟卢家从来都是势不两立,她为何要告诉您这些?”

“卢老爷曾经帮过她。”理查德于是如此这般的把那些事儿托盘而出,听者嘘嘘不已,张树愧也感慨地说:“卢老爷这是在行善积福呢。”

“可惜啦,泰和合没了,宜红茶也没了!”理查德惋惜不已,但张六佬跟着说:“您来了就好了,泰和合和宜红茶都只是暂时没了,那可是爹一辈子的心愿,我一定要圆了爹的心愿。”

理查德赞许地说:“卢老爷真是好眼光,现在该称呼你叫张掌柜了吧。”

“不敢,不敢,您还是叫我六佬。”张六佬忙说,“神父,您跟爹交情深厚,以后还有很多事需要您多帮忙……”

“卢老爷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他不会轻易放弃,只是年纪大了,很多事都不能再亲力亲为,所以才会选择离开南北镇。”理查德说,“卢老爷信你,我也信你,就像你说的,所有的事都还没有结束。”

当下一夜无事,翌日一早,张六佬便把理查德请到了房间,然后亲自沏茶,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他面前,他接过茶杯,闻了闻,又惊又喜,赞叹不已,却又疑惑地问:“多么熟悉的味道,这不是宜红茶的味道吗?”

“您尝尝,尝尝……”张六佬巴望着理查德,理查德浅尝辄止,在嘴里酝酿了一会儿,却皱了皱眉头,带着遗憾的口吻说:“茶是好茶,也有宜红茶的口感,但你在里面加了别的什么,比如说香料吗?”

张六佬一愣,却反问道:“您真喝出来了?”

理查德非常肯定地说:“这不是宜红茶,我喝了几十年的宜红茶,太熟悉那种味道了,卢老爷曾说,宜红茶色迷而味惑,口感微涩,香泽润喉,这杯茶具备了宜红茶的很多优质,只是还缺了最后一点。”

“香泽润喉?”

“是的,我喝过很多种不同的红茶,包括曹家和姚家的红茶,其实这两家的红茶品质都不错,只是我对宜红茶叶的感情太深,喝别的红茶,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理查德放下茶杯,“你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张六佬由衷地说:“这也是我正在努力想要寻找的原因,您太厉害了,我想除了爹,没有人比您更了解宜红茶。”

“那是因为我对宜红茶的感情太深,当听卢老爷关了泰和合时,我心里太难受了,就像失去了一位老朋友。”理查德表情黯淡,张六佬深有同感,叹息道:“可惜我到现在也仍然找不到症结所在,不知为何一直无法泡制出正宗口感的宜红茶?”

“卢老爷能把宜红茶卖到全世界,并非一日之功,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一定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理查德这番话说进了张六佬心里,但他说:“跟爹相比,我还差得太远。”

“不不不,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时势造英雄吗?”理查德道,“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红茶界的英雄。”

“借您吉言,不瞒您说,我非常想继承爹的梦想,把宜红茶卖到全世界,但我要完成这个梦想,必须得到您的鼎力支持。”

“我刚从恩施去了南北镇,又来到鹤峰,大老远可不是为了看看沿途的风景。”理查德笑着说,“同盟国战败了,战争结束了,这是宜红茶叶重新走出去的最好时机,虽然卢老爷有过一段短暂的时间跟我那些生意上的朋友终止了合作,但战争结束后,他们希望重新开始合作。”

张六佬听了这话无比兴奋,他对大局势不甚了解,但希望宜红茶走出去的愿望却是如此强烈,当即紧握住理查德的手,感激地说:“在我最需要您的时候,您来到了我身边,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来感谢您。”

“不用跟我客气,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是上帝派来拯救苍生的。”理查德说,“我希望今日的中硒堂会变成明日的泰和合,这不仅是我的梦想,也是卢老爷毕生的愿望。”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陈十三突然气喘嘘嘘地闯了进来,理查德问:“出什么事了?”

陈十三焦急地说:“全城戒严,听说是为了搜查乱党,找到被绑架的……就是您,理查德神父,现在全城的军警都在四处找您,您千万不可离开茶庄。”

理查德却说:“我可以去跟他们说清楚,我没有被绑架,完全是场误会。”

张六佬说:“神父说得对,只要说清楚就会没事了。”

陈十三却道:“事儿肯定没这么简单,要是让他们知道是我假扮革命党夜闯姚家,麻烦岂不是更大?”他还担心第一次夜闯姚家的事暴露,所以千方百计想要阻拦他们这么去做。

“有办法了,我自己去跟他们说清楚,绝不会牵扯到中硒堂。”理查德以为事情会朝着他想象的方向发展,可是没料到,自己却被抓了起来。

当理查德装作悠然自得的出现在大街上时,人们纷纷逃离开去,他正觉得疑惑,很快前面出现了一队警察,带队的人便是褚兆林,他的人把理查德围了个严严实实,这令理查德非常不解,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褚兆林只是奉命寻找一个洋人,此时被他找到,当然兴奋不已,掏出画像在他面前比了比,得意地说:“没错,就是他,带回去!”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抓我?”理查德挣扎着,但无济于事,褚兆林冷笑道:“我可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你回去,奉命行事而已,有什么话回去跟知事大人说。”

张六佬正在茶庄焦急的等待消息,突然派去监视的人回来汇报说理查德被警察局的人抓走,他顿时就懵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警察局的人到底是想救他还是抓他?”张六佬急得团团转,“唉,早知如此就不这样做了。”

陈十三说:“会不会是姚炳才在搞鬼,难道姚炳才知道了什么,知事不是他亲家吗?”

“那就更麻烦了。”张六佬连声叹息道,卢玉莲劝道:“别着急上火,兴许事情还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他们暂且不会把神父怎么样,还是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再说吧。”

陈十三自告奋勇地说:“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还是我去吧。”

理查德被带到了骆承之面前,他一看姚炳才居然也在,立马就有些傻眼,但随即说:“姚老爷,您怎么也在?”

姚炳才起身拱手道:“理查德神父,让您受惊了。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鹤峰县骆知事。”

“原来是知事大人,幸会。”理查德正在暗自嘀咕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姚炳才又开始追问昨晚被绑走之后发生的事,理查德说:“说来也很蹊跷,那些人把我带走之后关进了一个小屋子,后来我就被打晕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躺在河边……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哎呀,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如此对待咱们鹤峰县最尊贵的客人,一定要彻查。”骆承之大发雷霆,接着又换了副口气,“让您受惊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这不好好的吗?”

姚炳才又说:“八成是那些乱党干的,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绑走您,为什么又把人给放了?”

“我的头都还痛着呢,幸亏有上帝保佑,我才捡了条命。”理查德在胸口划着十字,“我现在没事了,姚老爷,我想去见见我的朋友,您可以带我去吗?”

姚炳才和骆承之对视了一眼,笑容满面地说:“这个不急,您受了惊吓,我一定要给您压压惊。”

“我没事,真没事了……”理查德倔强地说,“您看看,我一根头发都没损失。”

“这个……”姚炳才还想说什么,骆承之从旁插话道:“您是贵客,所以今日本知事一定要好好招待您,您就别再推辞,酒足饭饱之后,您想干什么本知事亲自作陪,如何?”

姚炳才又忙不迭地:“对对对,这可是知事的一番心意,您就别再推辞了。”

陈十三找到褚兆林时,褚兆林正在跟手下玩色子,可能是运气不好,已经输了不少,当即扔掉色字便骂开了。

“褚队长,您这是怎么了,手气不好?”陈十三故意这么问,褚兆林不快地骂道:“真他妈晦气,十三爷,找我有事吗?”

陈十三把他拉到一边,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塞进他手里,坏笑道:“这点心意您拿着,待会儿再去试试手气。”

褚兆林会意地笑了笑,拍着陈十三的肩膀说:“十三爷,说吧,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

“没啥大事儿,就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褚兆林斜眼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十三爷,你是想跟我打听不久前抓到的那个洋人吧?”

“不愧是褚队长,一眼就看穿了我。”

“你前两天在姚府外转悠,不会就是想找那个洋人吧?说说看,到底为什么要找他?”

陈十三忙说:“您误会了,我就是觉得好奇,随便问问而已,要是不想说,那就当我没来过。”他假装要走,却又被褚兆林拦住:“别走呀十三爷,过来,过来……”

“褚大队长,有何指教?”

褚兆林眯缝着眼睛说:“不瞒你说,被我抓到的那个洋人送知事那儿去了。”

“一个洋人,跑到小小的鹤峰城,能犯啥事儿?”

“这本队长可就不清楚了,要想知道,自个儿问知事去。”

陈十三想了想,说:“那不打扰褚大队长赢钱了。”

张六佬得知理查德被送去跟知事见面,急得他心如火焚,在屋里来回的走,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卢玉莲看他那样,心里也跟着干着急,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法子。

“好不容易把人给抢出来,居然还被送到知事那儿去了,这可该怎么办。”张树愧的眉头锁成了一条线。

陈十三已经半天没吱声,整个屋子的人都愁眉苦脸,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可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紧接着下人进来通报说知事来了。

屋子里的人纷纷瞪着眼睛,露出怪异的表情。

“什么,知事来了?知事怎么会突然来了?”张树愧以为自己听错,但所有人都开始往外挪动脚步,当他们果真看到骆承之,还有姚炳才和理查德时,才相信这个事实。

“哎呀,知事大人到访,怎么也不提前通传一声。”张六佬惊讶之极,“姚老爷也来了,哎哟,这不是理查德神父吗?您怎么也来鹤峰了?快里面请,看座!”

骆承之转身看着身后的人说:“理查德神父点名要来中硒堂看看,所以本知事只能亲自相陪,正好姚老爷跟理查德神父也是老朋友,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我也刚到鹤峰不久,早就想来拜访张掌柜。”理查德配合着他们圆谎,张六佬说:“您是茶庄的老朋友,这次远道而来,可一定要多留些日子。”

“当然,我就是奔着茶香而来的。”理查德笑着说,“鹤峰的茶香不比南北镇的差,我想我会爱上这个小县城的。”

一番虚情假意之后,骆承之果然又提到了合作的事,这可让张六佬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立即说:“姚少爷之前来说过这事儿,不过……”

“张老板,你到底考虑得如何?”姚炳才咄咄逼人,张六佬为难地说:“我想还得再等等,目前并非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时机?”姚炳才全然不顾屋里还有其他人,语气非常严肃,“今日知事在,到底能否合作,你就给句话吧。”

张六佬看了骆承之一眼,见他面色肃穆,不禁左右为难,陈十三看出了端倪,忙从旁插话道:“姚老爷,合作可是大事,您千万别急,这样吧,因为茶庄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您再给七天时间,七日之后肯定给您满意的答复。”

“好,那就限期七日之内。”姚炳才道,“骆知事可都听见了,我希望七日之内会有一个满意的答复。”

理查德非常疑惑地问:“你们两家是要合作吗?那太好了,我非常期待二位的合作。”

“很好,既然达成了协议,那本知事今日算是没有白来。各位,我可是希望尽快听到两大茶庄合作的好消息。”骆承之的话让姚炳才暗自窃喜,但对于中硒堂来说,却意味着另外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可能。

理查德在茶庄住了几日,约定一个月之后将带朋友来鹤峰考察。

渔洋关镇是江汉平原、三峡地区通往鄂西山区的咽喉之地,也是五峰的东大门,因为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所以称为鄂西最大的茶叶集散中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茶叶全部由此外运。

张六佬和张树愧来到渔洋关商谈开办茶叶精制工厂事宜,没想到谈判过程非常顺利。

“六爷,你有所不知,多年前渔洋关可不像现在这样,全被当地一些地痞控制,过往客商必须缴纳保护费,更别说要想在这里设置精制工厂了。”张树愧感慨不已,多年前他曾和卢次伦来过渔洋关,但只买通了过路的权限,却被禁止设厂,“一晃又过了这么多年,局势是真变了。”

张六佬饶有兴趣地问:“您跟爹当年到渔洋关的时候,当地政府都不管这些事?”

“要是政府出面就好了,可惜当时的政府跟地痞流氓相互勾结,凡是想经过此地或者设厂的客商,都要被狠狠地宰一刀。”张树愧还清楚记得当时所有的情景,“虽然现在仍然是战乱时期,但一朝总比一朝强,你也看到了,渔洋关的繁华程度可是当年无可比拟的,对中硒堂来说,咱们可是遇到了最好的时期。”

张六佬兴奋地说:“老张,渔洋关设厂的事就交给您了,等筹备完成后,再派专人过来负责打理。”

“求之不得呀,这可是在完成老爷的愿望,也算我帮老爷做点事儿吧。”张树愧欣然说道,张六佬望着四周人来人往,一片繁华的景象,仿佛已经看到中硒堂的茶叶正从这儿运输出去。

夕阳正红,洒满了整个山峦。

张六佬和张树愧来渔洋关的时候轻车简行,也未带下人,这不因为着急回去,出发的时间晚了,不得不连夜骑马赶路,一路风尘仆仆,直到午夜时分才行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此地叫采花山,山高陡峭,月光稀疏,茫茫大山一排千里。

张六佬骑行的马匹突然仰天长嘶,双蹄飞扬,险些把他给掀翻在地,另外一马也受到惊吓,收脚未稳,在原地转了个圈才停下来。

两人心中暗叫不好,但还没反应过来,前后突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便看见人影绰绰,疾驰而来。

张六佬脑子里闪现出山匪的样子,屏住呼吸,心脏砰砰直跳。

“完了!”张树愧暗叫一声,心早悬了起来。

张六佬倒是有过跟山匪打交道的经验,知道他们只是为了钱财,所以鼓起勇气问道:“不知是哪路好汉,鹤峰中硒堂张六佬打扰了各位的清净,多有得罪,不知能否借道一行?”

“废话少说,要想打爷爷这儿过,要么留下所有身家,要么留下命来!”一个粗犷的声音隔空喊道,张六佬明白今儿不留下点什么恐怕是很难过去了,于是回道:“规矩我懂,大家出来行走江湖讲个义字,这儿有些银两拿去给兄弟们分了吧。”

“哟,看来真是行走江湖的,既然懂得规矩,那大爷我就更不用废话了,所有物品留下,人马上滚蛋,再啰嗦小心爷手里的枪走火。”

张六佬见对方不买账,只好退了一步,又说:“我们把身上所带银两全都留下,就算交个朋友,我们还得赶路,这两匹马给我们留下吧。”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鹤峰中硒堂,干啥的?”对方突然问,张六佬道:“茶庄,做小生意的。”

“茶庄?”男子大笑起来,“兄弟们,看来咱们今儿遇见了有钱的主儿,你们俩听好了,大爷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把这俩人带回山寨等大当家发落。二位,识相的话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六佬还想说什么,张树愧低声劝道:“六爷,别说话,听他们的吧。”

俩人在马上被蒙着眼睛走了很久才停下来,摘下眼布的时候已经到了土匪的山寨,而高高在上的则是山匪的大当家。

“大当家,今儿咱们可是发财了,我跟弟兄们今晚上抓了两只大肥羊。”说话的便是山寨的二当家宋孔明,当然,这是他自己取的绰号。大当家大笑道:“好,好,咱们可很久没吃过肥羊了,什么情况,给我说道说道。”

张六佬听见这个声音时瞬间有一种似曾耳熟的感觉,定睛一看,脑子里也浮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这俩人自称是鹤峰中硒堂茶庄的人,现在做茶叶生意的可都是有钱人,所以我就把人给带回来,让大当家您亲自发落。”

“嗯,做得不错。你们俩给我听好了,本大当家一向与人为善,只求财不求气,这么着吧,我也不要多的,俩人,一人十万大洋,三日之内拿二十万大洋过来赎人。”大当家在说话的时候,张六佬正在脑袋里高速搜寻,突然间,一副远去的画面慢慢浮上心头,再仔细看去,便确定自己没看错人,心中顿时一喜,大声叫道:“冷大当家,你不记得我了?”

大当家一听这话,揉了揉眼睛,这才认真打量张六佬,但一时也没认出他来。

张六佬叹息道:“你再好好看看,我们可是见过面的,鹤峰去南北镇的客栈里。”

大当家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当他走到张六佬面前,再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一拍脑袋瓜,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呀,如此想来,你还是我冷锦荣的救命恩人呢。”

张树愧没料到情势会急转急下,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冷大当家,咱们可真有缘,今儿是老天爷把我送到了您面前,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张六佬嘴上如此说,却还没完全放下心来,他不知道冷锦荣是否会看在这层关系上买账。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瞎眼的东西,居然连我的救命恩人都敢动,快看座!”冷锦荣的话令张六佬悬着的心又离地面稍微近了一点,他冲张树愧说:“老张,别担心了,冷大当家跟我早就相识。”

“这就叫不打不相识。”冷锦荣豪爽地说,“想当年,我从鹤峰回来后,就拉了一帮兄弟来到这深山老林当了山大王,整日里靠小打小闹讨点营生,混口饭吃。不过我明白,当年要不是张掌柜您出手相救,我们可能已经被送交了县里,所以我一直记着您的大恩大德,这次既然来了,就在山寨多住些日子,让冷某也尽尽地主之谊。”

张六佬感慨不已,举起酒杯说:“冷大当家,多的话就不说了,大家出来行走江湖,都是为了讨口饭吃,你帮我,我帮你,都是小事一桩,再说,张某也喜交三教九流的朋友,要是冷大当家不嫌弃我这个朋友,那咱们以后就以兄弟相称。”

冷锦荣豪爽地说:“兄弟,冷某不才,但行走江湖,绝对义字当头,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张树愧舒心的大笑道:“张某今儿虚惊一场,没想能结交像冷大当家这样的豪爽之人,这杯酒,我敬您!”

冷锦荣喝下了酒,叹息道:“如今世道混乱,冷某带着这么一大票弟兄在这山上安营扎寨,也是情非得已,其实早就不想干了,但兄弟们都是穷苦人家出生,离开山寨就等于没了饭吃,要么就投军,他娘的,那些当兵的都是狗咬狗,自己打自己人,算逑呀,还不如我这山寨踏实。”

“是是是,如今这个世道,做什么都难,大当家能为弟兄们着想实属不易,来,我再敬您一杯。”张六佬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当夜,几人喝了个天昏地暗,日月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