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刘快手安然地葬在上海南站附近朱家库村的一片稻田旁。事实上,那块地原本就是朱丽春家的,地里是一片长势良好的杂草。那种随风摇曳的荒凉,引来过路的乌鸦几声苍凉的啼叫。唐山海说,他之所以选中这里,主要是看上了那棵正要成年的樟树。他说它可以在日后给刘快手遮阴,因为他知道刘快手怕热。
墓碑其实就是一块临时找的木板条,唐山海在上头写了淮安刘快手在此七个字,最后署名的是女儿毛毛。
泥土盖实后,唐山海第一个跪了下去,丽春看见他一双手深陷进了泥地里。最先泣不成声的是杨忌食,他说快手兄弟,你怎么可以躺在了这里,以后谁再替你给毛毛写信?这时,陈塞外点燃了两个二踢脚,那仿佛受潮的声音把丽春的心都给震碎了。丽春在心里数了数,加上之前的贵良、花狸、万金油以及郭走丢郭小姐,他和唐山海这两年里送走的人刚刚凑足了一只手。
唐山海的头一直磕在地上,似乎是他打算要留在那里的一堆土。丽春后来将他扶起时,樟树底下突然就刮起了一阵风。唐山海从袋里摸出几张准备好的纸,又掏出钢笔说,我兄弟刘快手他不知道叛徒两个字该怎么写。你们都写给我看,我这就烧给他,让他以后别再给忘了。丽春看了一圈身边所有人,第一个拿起了钢笔。写完时,他又来回仔细地辨别了两眼,确定没有写错后才将钢笔交到了杨忌食的手里。
许仙是接过陈塞外递来的笔后开始写的。此前,捏在他手里的纸片似乎就要被风给带走。等他握住钢笔时,手下的笔尖却在那张纸上不听使唤地抖动起。他是那样的手忙脚乱,有好几次都在纸片上扎出了一个洞。这让丽春想起了陆大安发报时的手指。
许仙写了一半,终于就写不下去了。那时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爆出,他满脸沮丧,眼看着没有抓牢的笔突然从手里掉落了下去。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唐山海的面前。他说海哥我有罪,是我向荒木惟告的密,你留我一条命吧。风带走和笔一同掉落的那片纸,像是吹走刘快手墓前的一张坟头纸。许仙战战兢兢地跪爬到刘快手坟前,把头磕得跟打木桩似的。陆大安火冒三丈,抬起腿便将他一脚踢得很远。他说姓许的,你别给老子弄脏了这块土。
唐山海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捡起地上的钢笔,擦去尘土后又将它放回了口袋里。风吹得更响了,就在他转身时,怒不可遏的陆大安却突然掏出手枪直接命中了许仙的脑门。唐山海惊讶地看了一眼陆大安,看见他挺直了脖子说,海哥咱不能便宜了这狗日的,该让他留在这里给快手兄弟守坟。
这天夜里,上海的郊外大雨滂沱,但唐山海却一直陪着刘快手,他在那个坟堆前坐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他就病倒了。丽春送他去朱家库村自家的老房子时,一路上,他感觉唐山海滚烫得如同一壶烧开的水。
三天后的那个上午,唐山海迷迷糊糊地喝下一碗药汤,又在丽春的搀扶下坐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他先是听见朱家库村一群鹅鸭的欢叫声,于是在恍惚中想起了很远的湖南东安老家。在一条名叫紫水的河里,曾经也浮游着一群嘎嘎叫唤的红顶白身的肥鹅。他还记起十岁那年,当他牵着父亲的手走进长沙明德学堂时,衣衫几乎拖到鞋背上的白胡子先生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写在黑板上的鹅鹅鹅,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紧接着,他又似乎看见丽春带着两个陌生人朝他走了过来。迎着那片并不刺眼的阳光,唐山海总算努力地将两眼给睁开。他晃了晃脑袋,似真似幻地记起,站在面前的男人他曾经在哪一年的漕河泾监狱里见过。他于是支起身子说,丽春,这人是不是鲍三?
丽春站在鲍三身后的那棵石榴树下,一阵秋风正好将他头顶的树叶吹响,他张开嘴,像一颗石榴那样地笑了。
鲍三也就那样微笑地看着唐山海,好像他和这个久别重逢的男人已经神交了好多年。等到丽春给唐山海泡上一杯咖啡时,他才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绿色的筹码,又提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出了一个走字。唐山海接过那枚筹码,会心地笑了。他说鲍三,我刚才已经想起那天就是你。随后他又举起那枚筹码,盯着它看了很久,任凭许多往事迎面撞了上来。很久以后,他才有点疲倦地对丽春说,你们是不是故意要让我想起郭走丢?
唐山海后来一口喝完那杯咖啡,他扭了扭脖子,声音就突然变得有力了。他说鲍三,莫奈尔茶楼外的那一枪也是你开的吧?丽春无比惊讶地看着鲍三,看见他还是那样温吞地笑着,嘴里却说,那一枪是张小姐开的。
张小姐就是和鲍三一起过来的那个女人。那天,她一直和唐山海离得很远。她就坐在那棵石榴树下,始终望着远处云朵翻滚的天边。在随后到来的一场悠远的沉寂里,唐山海透过映在她眼中的云雾后才终于记起,这人是叫张笑梅。而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场上元节游园会里,是他开枪送走了张笑梅的父亲张大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