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刘快手在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晚。醒来时他发现床头多了一叠钱,那是唐山海给他留下的。唐山海还在那张信纸里跟他说,带上钱回一趟老家吧,毛毛应该很想你。刘快手收起钱,又折好信纸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他觉得很贴心。
但刘快手并没有走,他要等唐山海回来。
第一天夜里,刘快手没有见到唐山海。他在灯下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揉揉眼睛,很早就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刘快手上街买了一条鱼,又割了两斤肉,称了半斤花生米。回来后,刘快手杀了鱼,洗好一堆青菜,准备等唐山海回来就淘米做饭。可是太阳都落下去很久了,刘快手的眼里还是一片空白。他想自己的心都快等凉了,就从灶台上将两斤肉和那条杀好的鱼一起端进到菜橱里。这天下午,刘快手还去阳台上给唐山海喂了一把鸽子。他摸摸它们生机勃勃的羽毛,感觉还是丝绸般的光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同它们聊起天来。他说你们可比做人要清闲多了啊,什么也不用操心。想了想他又说,是不是也在等唐山海回来啊?
但是刘快手第三天下午来到阳台上时,就感觉自己在那群鸽子的眼里变得很陌生。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发现那些云层走得比往常要匆忙,心里于是就突然慌张了起来。他想,唐山海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藏在对面房子老虎窗后的浅见泽就是在这时看见,刘快手抓在手里的那把玉米突然就从他的指缝里滑落了下去,最终洒了一地。浅见泽后来还看见有两个陌生人夹紧衣衫缩进了弄堂里的屋檐下,因为外面的街道上起风了。浅见泽不用想也知道,那应该是荒木惟笨拙的手下。所以他在心里狠狠地诅咒了一句,对自己的老同学,他只能表示透心的失望。
那场雷雨到来的时候,狂风大作。有很多梧桐叶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开枝头,又在弄堂里四处飘**,急着要寻找一处新的归宿。豆大的雨点也打落在秋风渡的阳台上,让唐山海的那些鸽子吓得瑟瑟发抖,巴不得都将脑袋藏到翅膀里。刘快手就是在这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他急匆匆地跑到楼下,原本空****的胸口这才感觉踏实了起来。
刘快手将门打开时,差点被那阵狂风给吹倒。他擦了一把脸,抹去蒙上眼前的一排雨珠后,见到的却是无数个黑咕隆咚的枪口。刘快手怔怔地站在门口的雨阵里,看见荒木惟在飘摇的雨雾中将那柄黑色的雨伞收起,并且认真地抖了抖,纷扬的雨水迅速从雨伞上掉落。荒木惟身后站着另外一名男子,他虽然在手里拎了一条白得发黄的毛巾,但看上去却依然是个家境殷实的富家公子。纵然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黄昏里,他的双眼依旧处惊不乱,怎么看也不会像是个黄包车夫。
和荒木惟不同,浅见泽对刘快手丝毫不感兴趣,他几个步子就迈进了厅堂里。没过多久,刘快手就听见他急匆匆踏上木楼的声音。刘快手于是很快把前前后后给想通透了,他觉得自己是沿着荒木惟挖好的道,一步步踩进了对方给他预设好的陷阱里。而当他明白唐山海为何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幢楼房时,他就知道唐山海是真的不会回来了。所以他那时不免有点伤感,并且有两滴清淡的泪攀爬上了眼角。但刘快手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拳头。他想,等他从秋风渡这场遮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中冲出去后,他一定要找到唐山海,将这一切都给解释清楚。
可是,刘快手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也没能冲出这幢小楼。他也曾经抢过小日本手上的两把短枪,但里头的子弹很快被他打光了。刘快手最后一次砸出自己的右拳时,荒木惟提起的军刀便砍落了下来。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像是一截被雷电劈开的梧桐树枝,直挺挺地掉落在了地上。随后又有一把军刀扎了过来,让他想起插进老家淮安水田里的亮得晃眼的生铁犁头,就那样哗啦一声地在他肚皮里赶了过去。刘快手知道,那些无可奈何滚落下来的,是他的一包肠子,他估计自己是怎么也塞不回去了。
刘快手后来躺在地板上气喘吁吁,他跟荒木惟商量着说,你们让我休息片刻,等下再战。这时他看见那个富家公子蹲下身来,并且抓起那条发黄的毛巾替他擦去了额头的一团血珠。那人说,我是上海人,你可以喊我秦师傅的,你晓得唐山海去啥地方了?刘快手便笑了,他说秦师傅的上海话学得地道,快赶上唱戏的了。秦师傅于是又给自己擦了一把汗,他说咱们不赶时间,慢慢来。
浅见泽和荒木惟后来一起看见,刘快手抬起左手的食指,蘸着自己在地板上流成一滩的血,一笔一划地慢慢写出了几个字:我不是叛……。浅见泽觉得,那几个字还是写得不错的。
刘快手还没写完,手指却提在了半空中。他侧着脑袋思索了很久,然后才不得不问浅见泽和荒木惟。他说喂,上海的孙子,叛徒的徒字该怎么写?
浅见泽突然觉得耳朵里塞满了棉花,又像是身边刚刚引爆过一颗炸弹,虽然十分安静却又什么也听不真切。所以他将身子转了过去。
夜幕全盘降临时,那场雷雨也停了。浅见泽慢步走到湿哒哒的阳台上,他看见唐山海之前的那只青花陶瓷咖啡杯却依旧安静地留在一张小方桌上,而那场雨水,似乎让它显得异常晶莹,一滴水挂在上面欲滴未滴。他觉得很奇特,刚才那阵风风雨雨竟然没有将它打翻。所以他考虑了很久,捡起陶瓷杯后又走进房间,将它小心翼翼地搁在了主人的茶桌上,似乎担心它会在半路上跌碎。
荒木惟饶有兴致地看着笼子里的那群鸽子。很久以后,他才听见浅见泽走到自己的背后说,别看了,少了一只绛红色的,羽毛上有一团白色的斑点。荒木惟转身,看见浅见泽的身影已经走进了房里。荒木惟设计让刘快手逃脱既是为了引开唐山海对许仙的怀疑,又是为了方便地寻找到唐山海的住址。但他想,浅见泽为何到这时还是闷闷不乐的。
那天,在浅见泽的授意下,荒木惟的手下一连端了几盆水,却怎么也冲洗不净刘快手写在地上的那四个血字。
而几乎是在同样的时间里,丽春感觉唐山海心神不宁。他在大华旅社的房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特别的心事慌张。到最后,唐山海竟然猛地转身说,丽春我们得回去。
丽春还没明白过来这一句时,就看见唐山海如同一只狮子般冲出了旅社的房门。那样子,好像是记忆中的刘快手猛然向门外甩出了一记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