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出差归来的方若愚一进洋楼,便听到高大霞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的呜咽声,他摸着黑蹑手蹑脚地上楼,生怕打搅了屋里的人,可他上了几级楼梯,听出那哭声不大对劲,便倒回高大霞的房间外,又细听了听,居然是一个男声在哭,方若愚轻推了一下房门,虚掩着的门开了,屋里哭的居然是高守平。

“怎么了守平,我还以为是你姐……她不在啊?”方若愚推门进屋,四下看着。

“不在了。”高守平声音沙哑,哭得更厉害了。

“不在你哭什么?你姐那个人,闲不住,她忙完就回来了……”方若愚从皮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我这回出差,在外面给你买了一本好书——《古文观止》,这本书我找了好久,总算遇上了,这是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俩在康熙三十三年选定的古代散文选,是专门为学生编的教材,所以也叫读书人的启蒙读物。”

高守平没有理睬方若愚递过来的书,哭声更大了。

方若愚不乐意了:“守平,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你都多大个人了,你姐回来晚点至于哭成这样吗?我看你这是借着由头不想学文化。那算了,我还省事啦!”方若愚气乎乎收起书,朝外走去。

“姐,你死得冤呀!”高守平凄厉的一声哭喊,定住了已经上楼的方若愚的脚步。

高大霞被处决的消息,吴姐第一时间来洋行告诉给了麻苏苏,可麻苏苏并没有吴姐相像的那样高兴。

“就这么死了,我还怪难受的。在大连街,我就交了这么一个好姊妹。”麻苏苏唏嘘道。

“我杀了你的共产党好姊妹,看来,我得跟你说声对不起了。”吴姐讥讽道。

麻苏苏叹了口气:“毕竟跟她处了好几年,就这么一下子走了,心里怪不是滋味呀。”

“她是你的好姊妹,我算什么?”吴姐有些不满。

“你看你妹妹,这还吃起醋来了,高大霞是我能拿到台面上说事的人,你能吗?”

“我不能,我就是一个扫地打水收拾厕所的垃圾婆!”吴姐拉下脸来。

“怎么还作贱起自己来了,咱们革命目标一致,只是分工不同嘛。”麻苏苏拉住吴姐的胳膊,劝慰着。

吴姐推开麻苏苏的手:“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让你天天扫厕所伺候人试试!”

“那我今天就伺候伺候你。”麻苏苏殷勤地给吴姐揉起肩膀来。

屋里的麻苏苏哄着吴姐,屋外的大令也在哄着抽泣的甄精细。从听到高大霞死了的消息,甄精细的眼泪就一直没断过,大令知道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尽管他哭的人是自己的对手,尽管大令一直数落他没出息,可大令心里清楚,这个男人有情有义,自己嫁了这样的男人,他一定会所自己当宝贝似的供着。

麻苏苏送吴姐出来,看见两个年轻人粘在一起,让吴姐放大令个假,今晚让大令留下,陪陪甄精细,吴姐答应了,甄精细却扭怩着哭起来,麻苏苏不耐烦了:“烦死了,你这是高兴啊,还是不满意。”

大令尽快说:“姐,没事儿,他这是乐极生悲。”

麻苏苏刚送走吴姐,方若愚又来了,一进门,就问高大霞是怎么死的。

麻苏苏含糊地回答:“苏联人盯上她了,当年在放火团的时候弄得不清不混。”

方若愚起疑:“不清不混就给毙了?这不对呀,应该甄别清楚吧。”

“你说的那是应该,要是等甄别清楚了,她也死不了啦。”

方若愚从麻苏苏闪烁其词的回答里,猜出了答案:“是我们的人从中做了手脚?”

“小方呀,你这脑子,真不是白给的。”麻苏苏叹道,“虽说高大霞死了我也怪难受的,说起来,也算个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好姐妹。”

方若愚冷笑:“你们俩能说上什么真心话?都是逢场作戏,你这起码都是虚情假意,她是二虎八道看不出来。”

“这怎么说的?秦桧还有两个好朋友,我跟高大霞除了立场不同,这是没办法的事,其它的,还是有不少共同语言。总之吧,我也不是滋味,”麻苏苏叹着气,“我这个人哪,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动感情,心善,不好,很不好。”

“叫大姐这么一说,我也挺不是滋味,突然少了一个成天追着后屁股的人,还真挺舍手,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麻苏苏笑道:“你看小方,在这一点上,咱们俩的心还是相通的,但是有缺点,很严重的缺点,就是善良,太善良,这是很伤自己的事情。不过,咱们也得调整心态,从党国的大局考虑,高大霞的死,对我们的事业,还是有好处的,以后我们干起事来,终于不必畏手畏脚,可以甩开膀子啦。”

“但愿吧。”方若愚转身要往外走。

“唉,急什么呀?”麻苏苏拉住方若愚,身子软软地贴在了方若愚胳膊上,“来一趟不多坐会儿,精细今天晚上出去了,就我一个人。”

方若愚拿下麻苏苏的手,正色道:“大姐,请你自重!”

“小方呀,你看你,还记恨上大姐了,”麻苏苏讪讪着,“在你心里,那个哑巴女人比我还重?”

“你不要再提她。”方若愚别过了脸去。

麻苏苏笑得意味深长:“小方呀,你也不年轻了,还是如此固执,如此由着性子来,太不成熟啦。有些事情,逢场作戏而已,何必难为了自己的同志,也难为了你自己。”

“大姐说的没错,我希望你我只是革命同志。”

“革命同志也要有七情六欲,小方呀,你看你,这些年形单我影只,你孤家我寡人……”麻苏苏暧昧地看着方若愚,“所以,我特别理解单身者的感受,漫漫长夜,孤寂难熬,你我作为革命同志,理应肝胆相照……”

“肝胆相照?你把一个好好的词糟蹋了。明明龌龊不堪,非要说成圣洁高雅,明明想着男盗女娼,非要装成正人君子!”

麻苏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方若愚,你竟然骂我!”

方若愚冷笑:“这是骂你吗?人前道貌岸然,一口一个效忠党国效忠领袖,人后原形毕露,一肚子的旁门左道,蝇营狗苟!”

麻苏苏怒喝:“放肆!”

“我放肆?”方若愚嗤笑,“麻苏苏,党国现在已经到了悬崖边上,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你倒好,作为一个革命者,你不想着挽救党于危难之中,却天天琢磨着**,你,你对得起党员这个称号吗?你对的起领袖对我们的期望吗?”

麻苏苏气得涨红了脸:“我麻苏苏对党国问心无愧,对领袖赤胆忠心!”

“问心无愧?赤胆忠心?”方若愚话里满是嘲弄之意,“你扪心自问,我堂堂党国当年北伐抗战,是何等团结强盛,再看看现在,短短几年,就人心涣散,不堪一击。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党内充斥着只会喊口号的假革命、假党员?”

麻苏苏怒道:“胡说!当年,我麻苏苏也是一腔热血,置生死于度外!”

“你当年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现在。现在,党内像你这种人太多了,你们忘记了党国宗旨,忘记了入党誓言,你们腐化堕落,不给党国添砖加瓦也就罢了,反而挖党国的墙角,拆领袖的台,你们这种人,就是造成党国危亡的罪魁祸首!”

“一派胡言!”麻苏苏脸色气得煞白。

方若愚提高了声调,盖过了麻苏苏的怒喝:“正大光明的革命大道你不走,不是暗杀破坏,就是色诱勾搭;不是摇唇鼓舌,就是擅生是非;不是假仁假义,就是两面三刀!可笑的是,我堂堂一个军统局陆军上校,居然也他妈成天一本正经陪着你们鸡鸣狗盗瞎扯蛋!”

麻苏苏气急败坏,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气:“方若愚,你真是彪个不轻,你不光在作贱我,也在作贱你自己!”

方若愚冷笑道:“还用我作贱吗?你老姨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干了几件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事?今天烧个被服点个房子,明天杀个无辜百姓引起起骚乱,隔三差五再凑一块扯个老婆舌,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四只眼!”

“你闭嘴!”方若愚的话彻底激怒了麻苏苏,“这些年我们在大连立下的赫赫功绩,哪一笔都刻在嘉奖令上,你休想给抹杀掉!”

方若愚目光森冷如冰:“是啊,这些年你那嘉奖令是没少得,就为了点滴的功劳,你才置民众的生死于不顾,你丢掉了党国的道德,迷失了党国的方向,丧失了党国的人心!”

“你——”麻苏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方若愚乘胜追击,连珠炮似的诘问道:“你冒领党国的奖赏,你就是党国的蛀虫!你辜负党国的信任,你就是党国的败类!你离心党国的团结,你就是党国的叛徒!”

麻苏苏气得发抖:“你,你……”

“你满脑子马上墙头,却忘记了马上天下,你对得起浴血奋战的前线战士吗?你对得起舍生取义的革命先烈吗?你对得起宵衣旰食的党国领袖吗?”方若愚指着麻苏苏的鼻子,“你,就是党国的罪人!千古罪人!”说罢,方若愚拂袖而去。

麻苏苏呆愣在原地,浑身气得哆嗦,半晌,传来她语无伦次的怒骂:“你、你、你个放屁冒烟儿的鳖犊子!啊呸!”

麻苏苏今晚的算盘都打得并不如意,这边她和方若愚的好戏没有唱成,那边她让甄精细和大令去旅馆也是一波三折,满腔热忱的大令实指望出来能换个心情,可甄精细还在为高大霞的事耿耿于怀,大令耐着心劝慰道:“精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是心善。干咱们这个的,心善最难得。不过,心善也最容易把自己害了。”

“那怎么办?”甄精细小声问。

“对谁都不动真心。”

“我看你对吴姐、对麻姐、对方若愚,都挺好,他们说什么你都听。”

“那不叫动真心,那是听他们的命令。”大令说,“他们下的任务,我要无条件执行。”

“我不一样,我对麻姐真心。对你,也是真心。”

“我知道。”大令说,“那如果在我和麻姐那里选一个,你对我还是对她更真心?”

甄精细为难起来,摇着头说:“我不选。”

大令不悦:“你就不能骗骗我?”

甄精细认真地回道:“她救过我的命,就是再生父母。”

“我觉得她对你没你说得那么好,有时候还骂你。”大令坐到床边,温柔地拉起甄精细的手。

甄精细周身一颤,像过电一样,下意识抽回了手来。

“怎么了?”大令问,“你不喜欢我了?”

甄精细捣蒜般点头:“喜欢,喜欢!”

“那你不想要我?”

甄精细红着脸:“我想,等到洞房的时候。”

“等到那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哪,”大令不耐烦地伸手去解甄精细的衣服,甄精细却死死抓牢了领口,一副为难的样子。事到临头,倒成了女方霸王硬上弓,古往今来也鲜有这等奇事了。

“你什么意思?”大令恼怒地瞪着甄精细。

“我,我害怕。”甄精细遮住了脸颊。

“有什么好怕的?”大令一把推倒甄精细,扑了上来,甄精细下意识地一脚踹了出去,大令痛得惨叫一声,跌落床下。

“大令!”甄精细顿时慌了,下床想拽起大令,大令恼火,一伸手将甄精细拉到怀里,努着嘴要亲上去,甄精细撕扯着推开大令,拉开房门蹿了出去。

大令气呼呼地起身追到门口,冲着甄精细的背影大骂:“傻子,等不到那一天,后悔死你!”

后来,每当甄精细回想起这个夜晚,都不免懊悔怅然,大令玩笑一般的嘲弄之语,在日后的腥风血雨面前,竟然不幸得到了印证。

一大早,傅家庄赶到苏军警备司令部,脖子上围着餐布的安德烈正在办公室吃早饭,一见傅家庄,他挥舞着手里的刀叉抗议起来:“昨天晚上,你把我扔到荒郊野岭,我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进城,你……你是个十足的混蛋!”

傅家庄毫不让步:“你走了三个小时就气成这样,骂我是混蛋,那你要了高大霞一条性命,你是多大的混蛋?”

安德烈自知理亏:“我……我不跟你争辩这个问题。”

玛丝洛娃上前:“傅家庄同志,今天一早,中校同志和我都在探讨这件事情,死刑名单上,根本没有高大霞的名字,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傅家庄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哪里出了问题。”

玛丝洛娃说:“这要等到办事员达里尼来上班以后,昨天是她最后经手的名单。等她来了,我们就会找到答案。”

从傅家庄来到司令部,他的言行都没有逃出吴姐的掌控,听到三个人的谈话,吴姐立即让大令去司令部外截杀达里尼。达里尼遇刺的消息传来,震惊了傅家庄,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无助感,为自己没有办法给屈死的高大霞一个交待,感到万般愧疚。

高大霞的简易灵堂,布置在洋楼一楼的厅堂,神情肃穆的方若愚,将一块黑纱挂在高大霞的遗像上,摆到桌子上方。

高守平对忙碌了一早晨的方若愚,动容地表达着谢意,方若愚摆摆手:“谢什么,楼上楼下住着,本来就是缘分。你姐走这么急,我到现在都不能接受。”

“谢谢方先生,我姐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你都不记恨。”

“都是误会,人走了,一了百了啦。”方若愚看着遗像里的高大霞,“大霞,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啊。”

刘有为端着三个空盘子从厨房出来,摆在遗像前:“大霞姐,你走得急,家里也没有现成的东西,我划拉了点干果,就当是供果吧,你别嫌弃啊。”他一边念叨着,一边从衣袋里抓出一捧干果分捡着,放进两个盘子里,见另一个盘子空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香花生放进去,“姐,这是我昨晚喝酒剩的五香花生,你别嫌弃啊。”

方若愚看着盘子里几样干果,有些为难,一盘干果是大枣,一盘是桂圆,加上一盘花生,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皱着眉看向刘有为:“这好吗?”

刘有为不满:“怎么不好?给大霞姐弄点儿嚼咕。她吃不了,还有我姐,她们俩在那头做个伴,斗个嘴,也不至于冷清。”

方若愚尽快说:“我不是说东西多少,是说放这些不合适,你看这又是大枣,又是花生,还有桂圆……”

刘有为看着果盘,明白过来,自语道:“是哈,这都早生贵子了。”

“有为哥,还是拿走吧。”高守平伸手欲拿开果盘。

刘有为伸手拦住:“留着,早生贵子就对了。大霞姐可怜,一辈子也没嫁人,到了那头,也没有个人侍候,生几个孩子照顾她,咱们也能放心是不是?”

“照这么说,你多放点吧。”话一出口,方若愚又觉得不对劲,“她一个人,也没法生孩子。”

刘有为眨巴着一对小眼,刚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便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哭喊声压住了。

哭喊着进了屋的是万德福,一迈进门槛,他便推开扶着自己的万春妮,跌跌撞撞扑向高大霞的遗像:“大霞呀,你怎么说走就走,扔下我不管了,你一走,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老万,大霞姐走得冤呀!”刘有为哭起来。

“大霞,我对不起你,白跑了一趟牡丹江,没把你的事情弄明白,我没用呀,我是废物!”万德福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高守平和万春妮拉扯着哭倒在地的万德福,他哭得更厉害了。

“老万,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吧。”方若愚也上前劝慰着,他的话果然有了效果,万德福循声看到方若愚,停止了哭喊,可他的脸色骤变,爬起来朝着方若愚嘶吼道:“你个混蛋玩意儿,大霞的事,我知道你没少使坏!”

方若愚愕然:“老万,这么说……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刘有为一指方若愚,“大霞姐就是叫你害死的,你一天到晚都在打她的主意!”

方若愚慌忙辩驳:“是她一天到晚追着我,这怎么还怨到我身上来了?”

“你老不干好事,大霞姐能闲着吗?”刘有为揪住方若愚的领子大吼。

“对,你不陷害大霞,她就不能死!”万德福怒吼。

高守平忙劝解:“万叔儿,这件事跟方先生无关,他出差昨天晚上才回来,这个灵堂,还是方先生帮着我布置的。”

“他早盼着大霞死,早想给大霞弄个灵堂了!”万德福不依不饶着,“现在,他心里指不定多美哪!”

“爸,你别这样!”万春妮满脸歉意地看着方若愚,“对不起啊方先生,我爸太伤心了,瞎胡乱说话。”

“你个兔崽子,他成天欺负大霞,你还向着他!”万德福怒目圆睁,伸手要打万春妮。

刘有为见状慌忙拦住了他:“老万,你别气坏了身子,你再有个好歹,大霞姐好埋怨我和春妮了。”

高守平看了刘有为一眼,上前拉着万德福离开,万德福回头看着高大霞的遗像,怅然若失地叹道:“大霞活着的时候,我没怎么陪她,现在她不在了,我后悔呀,没早给她个家,让她过过好日子。”

本来想息事宁人的方若愚没忍住:“老万,这个事我还得多句嘴。我听说,大霞生前就拒绝过你,她人不在了,你再占她便宜,不合适呀。”

“你放屁!”万德福又激动起来,“我和大霞的战友情有多深厚,你能知道?”

方若愚说:“战友情和过日子是两回事,不能因为过去是战友,现在就想占有。”

刘有为看不下去了:“挽霞子,我姐和老万的事,你管得着吗?”

“我这也是为高大霞好。”方若愚看了眼高大霞的遗像,“她人不在了,更不能让她受委屈,她这个人,最在乎名声了。”

万德福吼道:“你知道大霞在乎名声,还往她身上泼脏水?”

“我泼什么了?我一直都躲着她老远。”

“你那是心虚!你要真对得起大霞,就过来给她跪下!”

方若愚气愤:“老万,你这是什么道理,说不通嘛。”

高守平劝道:“万叔儿,你别难为方先生,他为我姐的事忙了一早上。”

“他是猫哭耗子!”万德福嚷道。

方若愚摇摇头:“这比喻不好,高大霞人都不在了,你还说她是耗子。”

“我干死你!”万德福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朝方若愚虎扑过去。

高守平紧紧拉住万德福,方若愚恼怒地退了两步:“老万,你真不讲理!怪不得高大霞看不上你,胡搅蛮缠!”

“你放屁!”万德福大吼着又要扑上来,高守平拉着万德福,冲方若愚喊着:“方先生,你走吧,走啊!”

方若愚理直气壮:“我不走,这是高大霞家,也是我家,要走也是他走!”

“你家?你和大霞成一家了?气死我啦!”万德福用力推开高守平,抡起拳头追打方若愚。

“你这是对死人的不敬!”朝门口跑去的方若愚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他下意识地道着歉,可一抬头,却惊恐地惨叫了一声。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高大霞。

“鬼,鬼,大霞姐,炸尸啦!”刘有为吓得两眼发直,跌躺在沙发上。

高大霞哈哈大笑起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措。

“大霞显灵了?”万德福看着狂笑的高大霞,小心翼翼试探道。

“姐,你到底是人是鬼?”高守平的声音都发颤了。

高大霞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慢悠悠走向供桌,看到案桌上的供果,她笑了:“这是干什么,叫我早生贵子啊?”

众人面面相觑,方若愚鼓足勇气绕到高大霞身后,操起板凳,猛然砸向高大霞后背,高大霞身子一颤,扑向供桌,桌子轰然倒地,上面的供果滚散了一地。

高大霞醒来的时候,万德福喜极而泣,其他人也抹着眼泪,在高大霞昏迷过去以后,他们运用各自信服的手法,已经验证了面前的高大霞不是女鬼,是千真万确的大活人。

“别哭了,我又没死。”高大霞迷迷糊糊看向刘有为,后者张着嘴昏死在一旁,还没有醒来,高守平打了刘有为一记耳光,刘有为终于苏醒了,可一眼看到高大霞,他又惊叫起来:“鬼!”

高大霞反手又给了他一记耳光,骂道:“你才是鬼哪!”

连着挨了两记耳光,刘有为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抱住高大霞:“姐,你要再死了,我也不活了!”

“哎哟,痛死我了……”高大霞按着后肩膀,“刚才谁打的我?”

万德福忿忿指向人群后的方若愚:“他!”

“我,我不是故意的。”方若愚慌忙解释。

万德福怒喝:“你还撒谎!”

高守平作证:“姐,方先生以为……以为你是鬼。”

“是鬼你就让他打?我还是不是你姐了?”高大霞不悦。

“这不是误会吗?”高守平小声说。

“误会?亏你还是公安总局的小头头,这世上有鬼吗?有鬼也是他装的!”

“行了姐,你快说说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我们都急死了。”

“能发生什么?我差点见了阎王爷呗。”

万德福疑惑:“他们怎么没枪毙你?”

“我是谁?”高大霞来了精神,“我是高大霞,能那么容易就毙了?”

“你不是被被押到刑场了吗?”万德福又问。

“对,我是上刑场了。”高大霞不无夸张地吹嘘,“苏联兵举着枪,‘砰、砰、砰’、一枪一个,那个准呀,子弹飞过来,脑袋直接开花,脑浆迸的满哪都是!”她眉飞色舞地说着,恍如街头说书人,“12个人,说死就死了,眼瞅着到我了,我一想,这不行啊,我打了好几十年小鬼子,他们都没干死我,现在大连都解放了,我不能死啊?一听监斩官喊到我的名字,我就大声喊‘停’!”

刘有为一愣:“还有监斩官?”

“就那个意思,干一样的活儿。”高大霞轻描淡写。

“他们听你的了吗?”刘有为问。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不听我还能在这里喘气?”

万德福朝高大霞竖起大拇指,赞道:“你真行!”

高守平却满腹狐疑:“姐,他们到底怎么放的你?”

高大霞腰杆一挺:“不放不行,我高大霞属猫的,九条命。”

人群后传来傅家庄的声音:“高大霞,你跟我来一下。”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伙说……”高大霞意犹未尽,但还是跟着傅家庄进了房间。

“你把真实情况说一遍。”傅家庄提醒道,“我不听你故弄玄虚的演绎,实话实说!”

高大霞不满:“……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不让我卖卖关子呀……”

“押到刑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高大霞的讲述,时间回到枪决执行的前的一刻。负责对判决文件进行现场校验的办事员达里尼对着判决书每喊出一个死囚的姓名,就是一声枪响。一声声枪响,一个个犯栽进大坑。刑场上只剩下高大霞一个人。

当苏联士兵的枪口对准高大霞时,达里尼疑惑起来:“别的犯人都有判决书,为什么这个人没有?”

行刑者看着名单:“这份死刑犯的名单,安德烈中校亲自审核过,不会有问题,达里尼,快执行吧。”

“这个事情,太奇怪了。”达里尼看向蒙着头被按倒在地的高大霞,“人命关天的事情,还是要认真一些。”

行刑者不同意:“关在监狱里的,哪有什么好人?名单里有,就不会有错,至于判决书,或许是掉在办公室了,还是赶快执行吧,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暖被窝哪。”

达里尼收起文件,摘掉了高大霞的头戴。高大霞看到满坑的死囚,感到一阵恶寒。达里尼将她嘴上的“勒口”拿下,高大霞急促地喊道:“这么急着杀我,你们存的什么心?要灭口啊?”

达里尼问:“你是高大霞吗?”

高大霞一点头:“我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法庭给你判定的罪名是什么?”达里尼又问。

“法庭?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法庭长什么样。”

“怎么?你的案件没有开过庭?”达里尼不解。

“我就等着上法庭过过堂,跟安德烈掰扯出个子午卯酉来哪!”

达里尼思忖片刻,命令道:“带回去吧,她的案件有问题。”

行刑者为难:“达里尼,这份枪决名单可是高兹洛夫中将司令官亲自签发的,你这样做,是违抗命令。”

达里尼正色道:“没有判决书,就是有问题,必须核实清楚。再说,如果她真是敌人,逃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可如果错杀了她,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带她回去!”

“你就这么回来了?”傅家庄打断高大霞的叙述。

高大霞扬了扬眉毛:“怎么,你还不想让我回来?”

“不是。”傅家庄意识到表述有误,“那个达里尼把你带回司令部,又关了你一宿?”

“对啊,又关了我一宿禁闭。今天早上,我叫人去找安德烈,才知道你找过他,还听说,那个达里尼,被人害死了。安德烈要处理那边的事情,就让我先回来了。”

傅家庄思忖着,高大霞出了屋子,见几个人还都等在厅堂,唯独不见了万德福。万春妮说她爸去上班了,刘有为说老万事没办好,没脸见高大霞跑了,高大霞让高守平和万春妮去把万德福叫回来,自己走到桌前,捏起盘子里的一粒五香花生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点点头:“味儿挺好,还是五香的。”

刘有为说:“我去拿酒,给姐压压惊。”

“多倒点啊。”高大霞拿起桌上的相片看了看,又拿过一旁的黑纱在相片上比量着,被傅家庄一把将走:“高大霞,你能不能有点正形。”

“我怎么没正形了?你看我这多正形。”高大霞指了指自己的相片,“对了,刚才大家伙都好顿哭,你来晚了,你哭了吗?”

拿着酒瓶回来的刘有为连忙邀功:“姐,我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想起你,想起我姐,我跟你俩去的心都有呀。”

“你哭我知道,要是能再嚎几声就好了。”高大霞指出了刘有为刚才的不足。

“下回我好好哭,一定多嚎几嗓子。”刘有为认真地表态。

傅家庄不由瞪了他一眼,高大霞继续做着总结:“守平和春妮哭得不响亮,老万哭得最好,惊天动地,都快把我感动哭了,这才是真战友啊。就是后来跟挽霞子拌嘴,跑偏了,对了,挽霞子,你怎么没哭?”

方若愚被高大霞问得无言以对,涨红着脸望向别处。

高守平和万春妮带回了万德福。自觉有愧的万德福躲避着高大霞的目光。

高大霞打量着瘦了不少的万德福:“好你你老万,我死了你哭得惊天动地,活过来了你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不是没脸见你嘛。”万德福喃喃地说。

高大霞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在鬼门关里走过两个来回,我也想明白了,过去的事我也不去费力气证明了,往后的路,只要行得端做得正,组织自然会明白我是什么人。”她顿了顿,“在牡丹江入党的时候,赵志明同志作为我的介绍人,就告诉过我,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相信党,忠诚党,永远不给党抹黑。越困难、越危险的时候,越是党考验你的时候。老万,你放心,我经得起考验,一时半会儿倒不下去。”

“姐,你是我的榜样。”高守平动容地说。

“榜样什么榜样,我这个臭脾气,有时候自己都烦。”高大霞笑起来。

“可别这么说。”万德福拉过椅子,让高大霞坐下,“你这脾气,跟我对路儿。”

高大霞看着万德福:“对路咱俩也没有缘分。老万,今天咱们两家人都在,咱就锣对锣鼓对鼓面对面地打开天窗把亮话说了。”

万德福脸色一沉。

高大霞郑重说道:“我是守平的姐,能当他的家。老万,你是春妮的爹,能当春妮的家。他们俩的事,今天就定了,好不好?”

“我还得上班。”万德福赌气似的转身要走。

“没空儿是借口。”高大霞来了脾气,起身去拉他,万德福使劲挣脱开,还是一瘸一拐地走了。

“你还真是万毛驴子啊!”高大霞朝着门外喊道。

“再给万叔一点时间吧。”高守平轻声对万春妮说,万春妮抽泣着也跑了。

眼看着万德福这么反对万春妮和高守平在一起,刘有为觉得来了机会,悄悄把高守平拉到一旁,说要是这样的话,自己就放手追求万春妮了,到时候高守平别怪他这个当哥的不讲究。高守平一听就火了,朝着刘有为脸上就是一拳头。

高大霞光看到刘有为吃了亏,问什么原因,两个人都不说,再追问下去,高守平气呼呼跑开了。

下午在文工团食堂,刘有为的情绪一直不好,还喝上了闷酒。大师傅老贾喊了几遍让他大葱剥了,他都不动弹,老贾气得拿着一把大葱过来,放在桌子上。刘有为不搭理老贾,反手将大葱划拉在地。

老贾火了:“你疯了!”

刘有为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老贾的鼻子骂道:“妈的,高守平瞧不起我,万春妮瞧不起我,你个掌大勺的也瞧不起我!”

“我看你是喝了二两马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老贾转身走开。

“你再说一遍!”刘有为不依不挠,拎起酒瓶子要动手。

“你他妈跟谁横呀!”老贾也不甘示弱,他早看不惯刘有为的一举一动了。

“怎么了这是?”高大霞听到争执,从厨房跑过来。

老贾指着刘有为:“我叫他剥个大葱,他跟我犯浑!”

高大霞俯身捡起地上的大葱:“行了,我剥。”

刘有为不屑地哼了一声,拿起酒瓶仰脖要喝,被高大霞一把夺下:“一上班就喝酒,你这样还能干活啊?回家去吧。”说着,推着刘有为。

刘有为一把甩开高大霞:“我没家,也,也没姐,我,我姐死了!”

高大霞愠怒:“我不是你姐了?”

“你不是!”刘有为借酒盖脸,“你,你要是我姐,就不会让守平和,和我抢,抢春妮!”

高大霞这才明白过来:“你为这个生闷气喝闷酒?”

“我,我问你,我哪点儿不如守、守平了?”刘有为的脸颊随着怒火涨得越来越红,“我哪点儿不比高守平强?要,要论念书,我,我像喝水似的,高守平呢,摁着脖子都,都灌不进去。”

“有为,你俩不一样,守平革命……”

“他能革,我也能革!”

“你在食堂干活,谁说不是革命了?你呀,真是喝多了。”

“我没喝多!”刘有为拍着拍桌子,“老子这,这回清楚了,拿笔杆子的没有拿枪杆子的腰硬,老、老子也要拿枪,枪杆子!”

“行了,你先回家醒醒酒吧。”高大霞又推着刘有为离开。

“你就是瞧不起我!”刘有为甩开高大霞,“你不就是弄了几个炸弹炸了几架鬼子的飞,飞机吗?有啥了不起的?我,我告诉你,没有炸,炸药,怎么,做炸弹,你、你拿什么炸?”

“行了,别说胡话啦,走吧。”

“我,我没说胡话,炸、炸药是诺贝尔发,发明的,他,他和我差不离,都,都,都研究火药,炸,炸药!”

“我知道你能,走,咱回家,你想革命也不要紧,等酒醒了,你跟我好好说说。”高大霞拖着刘有为往外走。

“我不走,我、我要革命!”刘有为顿住脚步,“你、你要真是我姐,现在就让我革命!我,我再也不想围着锅台转,转了。”说着,刘有为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高大霞逃过一劫,无疑让国民党特务的阴谋落了空,既然敌人这么想置高大霞于死地,也说明了高大霞是他们他们的死对头。傅家庄把自己的想法李云光做了汇报,为了让自己的分析有依据,他甚至搬出了毛主席说过的话,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敌人越要高大霞死,就越证明她还是我们的同志。

“她都差点没命了,还有什么慎不慎的?”

“傅家庄同志,作为革命同志,我有必要严肃提醒你,千万不要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你别老拿感情说事,我和高大霞见面非打既吵,关系清清白白。”傅家庄语气里透着不满。

李云光笑道:“这个你不用解释,老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你和高大霞的眉梢已经流露出了太多内容。”

见傅家庄尴尬,李云光转移了话题,从桌上拿起一份电报递给傅家庄:“现在是风雨欲来呀。”

傅家庄接过电报看着。

李云光说:“中国国民党、中国民主社会党与中国青年党召开制宪国民大会,制定了《中华民国宪法》,我们党和民盟等民主党派表示强烈反对和抵制,这意味着国共关系全面破裂。”

“想和平必须打,不把老蒋打得心服口服,就和平不了。”傅家庄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国民党依靠优势兵力对我们解放区展开了全面进攻,虽然被解放军挫败了,但是,整体上来看,我军还是守势,部队是边打边撤,要转移到山区以保存实力。”

“我们这是收紧拳头,等待时间再打出去。”傅家庄说。

“从实力对比上看,确实是敌众我寡,但是从长远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终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傅家庄说:“李副政委,你不用给我打气,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这个信念我还是有的。当年在井冈山,我们才多少人马?经过发展壮大,还真应了毛主席的那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云光点头:“所以说,在一定时候,思想精神比枪炮更重要。”

“不是一定时候,是所有时候。”傅家庄补充道,“只要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做武装,我们党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我要找你谈的一个重要问题。”李云光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都知道《共产党宣言》,也都知道《共产党宣言》里发出的战斗号召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是,因为环境原因、条件因素,很多同志都没有系统学习过《共产党宣言》的全文。”

“你这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现在很多革命同志以‘土’为傲,觉得能扛枪打架就行,对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并不重视。”

李云光正色道:“这些年,我们党在延安和一些老根据地陆续出版了一些毛主席著作,但是由于条件有限,都是单行本,收集的文章并不全面,为此,上级决定,在大连出版《共产党宣言》、《论联合政府》,和一套系统的《毛泽东选集》。”

“这个任务,组织上交给了我们大连的大众书店。为了圆满出版,组织上还特意派来了著名作家柳青同志担任编辑工作。”

傅家庄眼睛一亮:“我知道柳青,以前看过他发表的《毛泽东和斯诺的谈话》。”

李云光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不是我知道的多,是柳青太有名了,他是一位在陕西黄土地上土生土长起来的大作家,没想到,他能来大连负责这项工作。”

“这批书籍一旦印刷上市,必定成为我们党重要的思想武器。”

傅家庄赞同:“中央选择在大连出版这些重要的思想理论书籍,是对大连的看重,放眼全国,硝烟弥漫,举目四望,唯有大连是难得的安全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