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方若愚把炸弹放进2号仓库,一出门,遇到了孙经理。
“方科长,不是让你回家准备准备好出差吗?怎么还没走?”孙经理问。
“我刚回家,想起仓库的钥匙还在身上。”他取下腰间的钥匙,“我怕随身带着,弄丢了就麻烦了。”
“你呀,真是个细心之人。公安局把你送来,我算是捡了个活宝。”孙经理啧啧称赞,接过钥匙,“快走吧。”
方若愚登上火车没多久,傅家庄就押着苏联给的那批武器来了,储存地正是2号仓库。资公司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场区里空空****,不见人影,这也是傅家庄提前跟孙经理打过招呼,为了安全起见,这批武器在仓库存放期间,公安人员会轮流值班,不相干人员不得进入。
天刚黑下来,暮色中,高大霞竟然赶来了,听说仓库里存放的是苏联人送的武器,她有些担忧:“我觉得不大对劲,听门卫说,方若愚逃跑了。”
“你太敏感了,方若愚是采购粮食去了。”傅家庄说。
“我今天眼皮子直跳,不是好兆头。”高大霞说着,往仓库跑去。
傅家庄想要阻止,高大霞已经进去了,他只好追进了里面:“往这里运武器的事,方若愚根本不知道,我看你就是疑神疑鬼,庸人自扰,快走吧。”
高大霞像是没听见傅家庄的话,自顾四下里检查着。
仓库的吊灯如鬼魅般闪烁,阴影下的定时炸弹“滴答”跑着,秒针稳步向6点钟冲刺。突然,一团火光随着爆炸声喷涌而出,灼热的气浪把仓库外的战士掀翻在地。紧接着,仓库在刺耳的扭曲声中轰然倒塌,浓浓的黑烟冲天而起,遮盖了刚刚升起的月亮。
烟雾散去,一片狼藉。灰头土脸的高大霞和傅家庄被卡在塌陷的石板和房梁下,动弹不得,孙经理和几个伤势不重的公安干警费了半天劲,也搬不动卡着两人的石板和房梁。
一辆吉普车疾驶而来,开车的是高守平。汽车戛然停下,车灯亮着,高守平跳下车来,冲到废墟前,看到眼前的一切,带着哭音让孙经理快去喊人。不远处,被砸伤的战士在呻吟着,傅家庄让高守平设法救出高大霞,高大霞却让他先教傅家庄。
“救,都救,你俩哪个都不能死。”高守平看到徒手求助两人的希望落空,让他们再坚持一会儿,自己跑去找千斤顶,“姐、傅哥,你们等我回来啊啊!”高守平抹着眼泪跑开。
月光惨白,四下里响着伤员们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高大霞的精神已然有些恍惚,两眼灌了铅一般地沉重,闭上就不想睁开了。
“大霞,别睡!”傅家庄虚弱的呼唤。
“我困,困了……”高大霞艰难地睁开眼,看看傅家庄,又闭上。
“大霞,大霞,”傅家庄急切地叫喊着,“跟我说说话,说说挽霞子。”
高大霞费力地睁开眼:“你不是,不让我老找他的事嘛,不说他了,烦,你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说完,她又合上了沉重的双眼。
“大霞,一会儿守平就来了,来救咱们了。”傅家庄眼圈发红,“你别睡,别睡呀!”
高大霞嘴里嗯着,却还是紧闭两眼。
傅家庄四下张望着,发现不远处有一截绳子,他费力地伸手够了过来,颤抖着打了一个活结,奋力朝高大霞扔去,扔了几下,绳子一头终于打在高大霞脸上。
痛觉迫使高大霞艰难地睁开眼,喃喃地埋怨傅家庄:“你……你还欺负我。”
傅家庄凄然笑着:“平常都是你,你欺负我,还,还不兴我欺负你一回呀。来,你把绳子套在手腕上,快、快点儿。”
高大霞苦笑着摇摇头,眼睛再次沉沉地闭上了。
“大霞,大霞,别睡呀——”傅家庄用车喊着,终于让高大霞又睁开了眼。
“听话,把绳子套在手腕上,我求你了,套上,套上吧。”傅家庄乞求着,声音里带了哭腔。
高大霞像是厌烦了,闭着眼摸索着抓过落在脸旁的绳子,把手腕套进了绳环里,傅家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使劲拉了拉绳子,高大霞的胳膊扯动起来,她努力睁开眼,嘟囔着:“你干什么呀……”
“大霞,你告诉我,你最愿意想的事儿……是什么?”
“……我,我就想,想让组……组织能给我平、平反,我不想顶着嫌疑犯的帽子不……不清不白地去,去和我爹妈、大哥,见面……”
“你别瞎想,你得想法儿活着,只有活着,你才……才能看到自己清白那一天。”
“我想活,可……可我实在……撑不住了……”高大霞又闭上了眼。
傅家庄拉动绳子:“撑不住也得撑,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高大霞闭着眼嗫嚅:“组织把我……把我忘了。”
“胡说,组织一直想着你。”
高大霞睁开眼,笑了一下:“有这句话,我死……死也能闭、闭眼了……”她又疲惫地闭上眼。
傅家庄急了,又拉着绳子:“大霞,醒醒,醒醒呀……”
高大霞又艰难地睁开眼……
高守平在路上碰到打电话找人的孙经理,让他赶紧找个千斤顶,孙经理带着他来到库房,却见大门紧锁着,高守平等不及孙经理回去拿钥匙,就近找了个石头,砸向铁锁。
废墟下的高大霞已经奄奄一息了,傅家庄拉扯着绳子,她也不再理会,傅家庄高声骂起她来,骂她一天到晚瞎厉害,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男人也找不到,这些难听的话果然刺激到了高大霞的痛处,她微微睁开眼,辩解着:“你,你说的这些,都,都是两个人的事儿,我,我一个人完成,不了。”
“能,你能完成,你肯定能完成。”傅家庄目光里含着深情。
高大霞惨淡一笑:“我脾气不,不好,破、破马张飞,还无赖、耍横,不会温柔,不、不解风情,还不识字儿,哪有、哪有瞎眼男人能,能看上我呀。”
“有,肯定有。大霞,你不是破马张飞,你……你是巾帼……巾帼英雄,不让须眉,你,你不会温柔体贴,那是你、你没遇上让你温柔体贴的人,这不、不怪你,你不识字,可以学!”
“让你这么一说,我,我身上净是、净是好处了。”
“对,你身上全是好处,全是,全是……”
“你骗、骗我。”高大霞迷迷糊糊地说,“我那么好,你都,都不要我。”
傅家庄眼圈红了:“我要,我要,你答应我吗?”
高大霞眼睛发出亮光,旋即又露出一抹苦笑:“我不信,你就是、就是骗我。”
“我没骗你,真的没,没骗你。”傅家庄用力晃着绳子,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到底在压抑着什么,有些话倘若此刻不说,他害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你眼珠子、朝天,参加个抗联,去了回苏联,就谁也瞧、瞧不上。”高大霞数落着,“刘曼丽那么讨好你,袁飞燕那么上赶子,你都不眨巴一眼……”
“那是因为,我、我心里有你。”傅家庄的话一出口,眼泪流了出来。
“你好好,好好活着。”高大霞缓缓闭上了眼睛,“等革命胜利了,你成家了,别忘了到、到我坟头上烧,烧柱香。”
傅家庄拼命拽动着绳索:“大霞,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呀,大霞!”他嘶哑地大喊,“大霞,你得活着,我也得活着,咱俩都得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给你穿上婚纱!”
“结,结婚都穿红,红的……”
“那,那就穿红的,到时候,我骑着高头大马,你坐着大花轿,让守平他们敲锣打鼓,我要张灯结彩,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傅家庄泪如雨下,“大霞,咱俩这根绳子,多像新郎新娘拜堂成亲时拿的喜绸子,一头拴着我,一头绑着你。”
“你,你刚来大连时,咱俩都绑、绑过一回了。”高大霞脸上挂着笑。
傅家庄想了起来:“对,对,在铁路医院的厕所里,绑过,绑过,这么说,咱俩都是老夫老妻了。”
“老夫、老妻,想想,就美。”高大霞笑着,笑出了声,有幸福,也有羞涩。
“不能光想。”傅家庄发狠地攥紧了绳索,“要是老天开眼了,让咱俩活着出去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拜堂成亲,拿着长长的喜绸子,中间还要有朵大红的花绣球。”
高大霞的神色渐渐黯淡:“就,就怕你娶不成了,刺锅子,我,我真不行了。”
“大霞,你不能不行,你要是不行了,我,我活着还什么意思呀。”傅家庄声嘶力竭地低喊着,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
“你给我背、背个诗吧。”高大霞轻声说。
“你要听什么?我背,我背!”
“我想和、和你一起……”高大霞低笑起来,这首诗,傅家庄来大连的第一个晚上,喝醉了酒时,对着她和刘曼丽念过。
“背,我背!”傅家庄哽咽着,用尽气力,念起了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著名诗歌《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废墟下的高大霞不动了,傅家庄试图用去拉动绳子,却也没了气力,他的胳膊垂落,绳子也从手中滑落进了废墟中。
高守平抱着千斤顶,和孙经理踉跄着跑来,看到废墟下昏迷的二人,哽咽地喊着:“姐、姐,傅哥、傅哥……”他把千斤顶塞到石板下,用力动作着,口里还在喊着,“姐、姐,傅哥、傅哥……”
傅家庄的目光已经散淡,可他嘴里还在虚弱地呢喃着那首诗:“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刺眼的车灯骤然亮起,大卡车轰然驶来,影影绰绰里,救援的队伍赶来了。
当躺在病**的高大霞醒来时,窗边已然泛起了亮光。她微微一动,惊醒了趴在床边握着她手的傅家庄。
“大霞,你可醒了!”傅家庄兴奋握紧了她的手。
高大霞恍惚地看着病房:“我还没死?”
“没死,没死,你要是死了,谁欺负我呀!”
“你的头……”高大霞的目光落在傅家庄脑袋的绷带上。
“没事,破了点儿皮,大不了留个疤。”
“留个疤好,男人脸上太干净了,不像男人。”高大霞笑着说。
傅家庄也笑了:“我还是头一回觉得你这么会说话。”
高大霞想要支起身,刚活动了一下,就痛得“哎哟”叫了一声,傅家庄扶着她坐起来:“放心吧,大夫都检查过了,养几天就好了。”
高大霞点点头:“我饿了。”
“你等着,我去找吃的。”傅家庄把枕头垫在高大霞身后,让她坐舒服了,这才出去,他将门拉开一尺宽窄,微笑地看着高大霞退出门去,带上房门。
房门外,居然站着两个持枪的苏联士兵,玛丝洛娃一见傅家庄出来,迎上前说,安德烈中校一直在等他,傅家庄低声让玛丝洛娃给准备一份早餐,玛丝洛娃疑惑:“你不是吃过早餐了吗?”
傅家庄迟疑着说高大霞醒了,玛丝洛娃一听,便要带着人进去,被傅家庄拦住,请她允许高大霞吃完饭再说。玛丝洛娃想要反对,可看着傅家庄哀求的目光,她的心软了。
傅家庄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高大霞笑了,托盘里是一碗小米粥,还有两个剥好的鸡蛋,高大霞说:“这赶上坐月子了。”
高大霞的“月子饭”还没吃完,安德烈和玛丝洛娃进来了,傅家庄有些焦急,高大霞倒是热情地道着谢:“你们那么忙,过来干什么?我没事儿,能吃能喝一点都不耽误,这就跟苍蝇蹬了一腿差不多,快坐,坐呀安德烈,还有玛丝,玛丝什么来,我老叫不出来,这脑瓜子昨天叫房梁砸了一下子,更不好使了……”高大霞想起什么,“哎,你俩吃饭了吗?这还有俩鸡蛋,你俩一人一个。”说着,拿过病床旁桌上的鸡蛋,一手一个,伸向两人。
安德烈冷着脸问道:“高大霞,你确定身体没事了吗?”
傅家庄抢在高大霞前头说道:“大夫说还要卧床休息几天。”
高大霞笑道:“休什么息,大夫说话从来都是怎么吓人怎么说,我没事,安德烈同志,你要是给我把枪,我都能上战场杀敌人了。”
“安德烈同志,别听她的。”傅家庄示意高大霞不要说话。
高大霞却白了他一眼,“我好没好,不比你清楚啊。”
安德烈回头看了眼玛丝洛娃,玛丝洛娃点头,回身推开房门,两个苏联战士走进来,上前将手铐铐在还在迷茫的高大霞的双手上。
“安德烈,这是干什么?你们过来不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吗?你现在只是调查,还不能认定在仓库放炸弹的是她!打开,把手铐打开!”傅家庄嘶吼着。
高大霞大惊:“什么?我在仓库放的炸弹?”
“对。”安德烈那双碧蓝的眼睛里写满了冷意,“我们有理由怀疑炸弹是你安放的。”
傅家庄怒道:“安德烈,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要真是高大霞放的,她为什么还要进去抢着搬走武装,还差点把自己炸死?”
安德烈愠怒:“傅家庄同志,有牺牲精神的不仅只有你们。敌人为什么可怕?就是因为他们和你我一样,为了自己的主义,同样可以献身!如果你据此判断是非,我很怀疑你的革命纯粹性。”
“那我问你,既然高大霞是有牺牲精神的敌特分子,那她为什么不和我这个共产党同归于尽,却把生还的希望给我,你见过这样的敌特分子吗?”
“这不难理解。敌特分子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她高大霞愿意为你付出生命,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她爱你,但是这和是不是敌特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傅家庄愤怒地指点着安德烈:“你这是狡辩!是强词夺理!”
“傅家庄同志,男女私情不等同于革命友情,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而且,我提醒你,高大霞是特务,我是有足够的证据的,要是没有证据,我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抓她!”安德烈一脸愤懑。
“你说我是特务?有什么证据?”高大霞质问。
“会让你看到的。”安德烈一摆手,“带走!”
傅家庄急了,上前下了玛丝洛娃腰间的手枪,横在高大霞身前,用枪指着士兵:“对不起安德烈,我不相信一个为了保护我们的武器,把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的人是敌特,我更不相信一个肯于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的姐妹,是我的敌人!就凭这两点,你手上有什么样的证据,都没有说服力!”
“傅家庄同志,我还是要叫你一声同志,你在我的心目中,向来都是理智、睿智、有胆有识的青年才俊,你现在的表现,太过冲动了!”
“谢谢你的夸奖,我现在不是冲动,我很理智,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把一切情况调查清楚之后,再做出判断。”傅家庄逼着安德烈等人靠向窗户,朝高大霞催促道,“大霞,你走,快走!”
安德烈警告:“傅家庄同志,你现在的表现,是在滑向错误的深渊!你造成的后果,会十分严重!”
“今天的一切后果,我愿意承担!大霞,走,快走!”傅家庄大喊。
安德烈厉声:“傅家庄同志,我可以告诉你,之所以要拘捕高大霞,是因为她与苏联远东情报局在大连牺牲的同志有直接关系!”
高大霞怔愣:“你是说,我出卖了你们的同志?”
“是的,我们有位同志叫傅家庄加词:这是干什么吗?你们过来不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吗?怎么能……安德烈,她现在还是病人!”
“维卡,你不会不认识吧?”安德烈问。
高大霞说:“维卡是我的好大姐,一直给放火团供炸药,她牺牲了,我很难过。”
“她的牺牲,跟你有关。”安德烈冷冷说道。
原来,就在昨天晚上,安德烈从警备司令部新近得到的一批档案中,发现了维卡生前的一本日记,上边有一条线索,说放火团在大连港进行最后一次行动中,除了高大霞,无一幸存。
就在高大霞被押上苏联军车的时候,她居然看到胡子拉碴的万德福从李云光的车上下来,高大霞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喊叫起来,一瘸一拐的万德福也嘶吼着奔向军车,可高大霞还是被军车带走了,万德福追撵着渐行渐远的军车,泪流满面。
高大霞被羁押到苏军警备司令部后楼一间讯问室里,面对安德烈的质询,她说起当年和维卡一起并肩战斗的桩桩往事,安德烈从高大霞的叙述里,对自己美丽的昔日恋人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那个娇小的美丽女人,勇敢得令他禁不住心疼起来,而从对维卡的心疼,继而延续到对面前高大霞的心疼,安德烈审不下去了,他让高大霞先好好休息,他会把维卡日记里说的事情尽快调查清楚,给高大霞一个交待。临别时,高大霞向他提出一个要求,让傅家庄过来,她要知道万德福去牡丹江的外调结果。安德烈答应了。
高大霞要的结果,也是傅家庄和李云光想知道的,可是,万德福让他们失望了。万德福和搭档老钱在去牡丹江的路上,先是在开原被国民党廖耀湘的新六军抓了壮丁,这一抓,就是大半年,俩人好不容易逃出来,白天不敢上路,只能晚上夜行,而且不敢走大路,这样又历时三个多月才赶到牡丹江,可找到高大霞说的车站附近的鸿志大药房,却中了敌人的埋伏,原来这里早就暴露了,老钱在撤离时也牺牲了。后来万德福多方了解,才知道赵志明在鸿志大药房暴露时,就已经牺牲了。
傅家庄沉默了,他知道,赵志明的牺牲,就意味着高大霞在牡丹江的那段历史成了悬案。
“我对不起大霞……”万德福泣不成声,呜呜地哭着,“大霞这么被敌人栽赃陷害,我却一点帮忙不上她。”
李云光劝慰道:“老万,你放心,大霞的事组织上还会继续调查。”
安德烈的电话打来了,听说高大霞点名要见傅家庄,万德福也要去,傅家庄怕高大霞知道了外调结果难以接受,说自己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听傅家庄说了万德福的外调结果,高大霞哭了起来,为自己,也为牺牲了的赵志明。
傅家庄安慰道:“我们已经委托牡丹江的同志,请他们再找一找赵志明的领导,也许他会把你的情况跟谁说过,如果能间接证明你在那里的情况,也是个办法。”
“要是还证明不了呢?我就得受一辈子冤枉?”
“不会的,你的冤屈,会洗清的。”
高大霞凄然一笑:“这辈子,我就没顺当过,喝口凉水都塞牙。”
“过去的事情即使真的证明不了,我相信,你也会用现在和以后的行为,赢得组织的信任。”
“听你这意思,我以前的革命生涯、党员关系,就一笔勾销了?”高大霞小心地问。
“大霞,当初我们加入革命,是为了入党吗?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吗?”
“我就是觉得冤屈。”高大霞抹去眼泪,长叹了一声,“行了,你别在我这里耽误工夫了,还是回去赶紧查爆炸案吧,我横想竖想,还是挽霞子的问题。”
“出事前,方若愚去朝阳采购粮食了,这件事,确实和他没有关系。”
“不能因为时间对不上,就说他没事。”高大霞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以前,我们在小鬼子的仓库放火,经常用延时炸弹,挽霞子在关东州厅干过,肯定也知道。”
“你说的延时爆炸,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术,可方若愚出差之前,并不知道我们要往2号仓库放军火呀,再说下午那个仓库还是空的。”
“那他就是没上火车。”高大霞肯定地说。
“这更不可能。”傅家庄说,“我们问过孙经理,他今天早上已经与朝阳那边联系过了,方若愚昨天晚上就到了朝阳。”
高大霞还是语气坚定:“反正说破大天,我都不信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
“这件事我会继续调查,刚才你说到放火团,我正要问你这个事,当时参与行动的同志,除了你,确定都牺牲了吗?”
高大霞的眼圈又红了:“我对不起他们……”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们都死了,我应该好好替他们活着,替他们多工作,可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自己都活不起,哪还能替他们再干革命。”
“当时,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我也奇怪,我们的计划没有漏洞,可怎么还是暴露了?后来,组织上也调查过,说是当时小鬼子在中国劳工中雇佣了一些人,暗中搜集情报,他们把这些人叫白片密探。”
“白片密探?”
“就是他们手里有日本警察的名片,如果发现火灾的线索,就按照名片上的电话随时报告,小鬼子对他们有赏。日本人枪毙他们的时候,开过庭,你最好查查当年日本法院的审讯记录。”
傅家庄点头:“苏联远东情报局的那个维卡,你是怎么认识的?”
“还是因为放火。你应该知道,放火团是国际反帝情报组织和咱们联手干的,维卡是那边的同志,给我们提供炸药。”高大霞苦笑,“当年我把鬼子烧得鬼哭狼嚎,都没进大狱,现在倒好,大连都成特殊解放区了,我还进来了。”
“大霞,淬火成钢,好钢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我说大狱,你说炼钢,哪跟哪呀。”
“炼钢和炼狱都是一样的,‘炼’过,才能成器。”
门外,安德烈正在听着二人的对话,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跑来的是玛丝洛娃,她说司令部门口有个人在闹事,自称是高大霞的战友。
来闹事的是万德福。本来他跟过来是想等傅家庄出来,第一时间了解到高大霞的情况,可从门口的守卫嘴里听出高大霞被关押了起来,万德福就急了,当场大骂起安德烈混蛋,还要闯进去找他理论一番。出来的安德烈听到他过激的言辞,挥手让门卫将万德福抓起来,幸亏傅家庄听到动静及时赶来阻止,可万德福并不领情,骂傅家庄是个熊货,看着苏联人抓高大霞不管。
万德福和安德烈的争执针锋相对,安德烈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不愿与一个胡搅蛮缠的莽汉再纠缠下去,面对双方的剑拔弩张,傅家庄安抚着激动的安德烈:“安德烈同志,他和高大霞是出生入死的革命战友,他的心情,希望你能理解。”
安德烈冷笑:“来一个人就说是战友,我都要让他们相见吧?”
“我还是高大霞的男人!”万德福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傅家庄愣住了,也让安德烈一惊。他思忖了片刻,答应万德福可以去见一下高大霞。
安德烈带着傅家庄和万德福回到讯问室时,里面却空无一人,不见了高大霞。
三个人谁也想不到,就在他们在司令部门口争得不可开交之际,一辆遮挡着车窗的刑车从院子里驶出,奔向了郊区,而高大霞正在刑车里。她的名字,一个小时前被吴姐悄然填进高兹洛夫中将司令官签发的一份死刑犯执行名单,现在,她正和其他12名犯人一起被押往刑场,接受枪决。
“安德烈,你是混蛋!小人!无耻之徒!”傅家庄骂着跟在身后的安德烈,自顾跳上吉普车,发动了汽车,安德烈紧跟着跃上车来。傅家庄一脚油门下去,汽车轰然作响冲了出去,跟在后面的万德福跑出来时,汽车已经消失在了余辉里。
安德烈忍受着傅家庄的痛骂,解释着自己的无辜,可傅家庄哪里听得进去,他发疯一样狂踩着油门,只想能够追上那辆刑车,汽车疾驶出市区,在颠簸的土路上更加放纵。
“快到了,快到了……”安德烈安抚着焦躁的傅家庄,可他的话音刚落,远处的黑夜里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枪响。
风萧萧,吹起一片寒意。空****的刑场不见一人。一个新填平的大坑,把傅家庄仅存的希望埋葬成了绝望。大坑边上,散落着子弹壳。
傅家庄突然拔枪对准安德烈,咬牙切齿地咆哮道:“我让你给大霞陪葬!”
安德烈紧张地哆嗦起来:“傅家庄同志,我和你一样,都不愿看到这种事情。”
傅家庄扣着扳机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安德烈战战兢兢举着双手:“人死不能复生,高大霞如果确实冤枉了,我,我可以承担责任,可,可你要是对我开了枪,高大霞也不能死而复生。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把原因调查清楚,给你一个交待,请你相信我,可以吗?”
傅家庄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响撕开沉闷的夜空,好似为远行的孤魂送行。
傅家庄脚步沉重地朝汽车走去,安德烈紧跟在后面,刚才的一枪贴着他的耳旁射向空中,他的脑袋现在还是嗡嗡作响。安德烈刚要拉开车门,傅家庄回头,两人目光相对,安德烈一拍胸膛,大声说:“你放心,我回去一定把情况调查清楚,给你一个交待!”
傅家庄突然一拳打来,安德烈向后踉跄了几步,重重倒下,傅家庄转身上车,发动起车子,汽车轰然驶去。
安德烈爬起身来,眼见着汽车已经绝尘而去,他恼怒地大骂:“傅家庄,你混蛋!”
汽车颠簸而去,不知驶出多远,傅家庄脚下的油门松了下来,汽车缓缓停下,傅家庄伏在方向盘上,失声恸哭起来……